第二十六章 总管的顾虑
青铜的博山炉里飘出渺渺的香气,本是有些阴湿散着霉气,以及混杂了木炭燃烧时候的焦躁味道的房间内,掺入香木燃烧后的淡淡香气,一扫原先的污浊晦气,好似整个房间都变得清新起来。若是晚上睡前,将所有被褥用这香气事先薰上一遭,定能很快入睡一觉到天明,连鸡叫都听不到。
是以,这种香木刚刚在上京贩卖,越来越无法忍受极北奇寒的女真贵人们,便发了疯似的追捧它,价格上更是翻筋斗似的向上翻,很快就到了有价无市的窘境。
只因这种上等香木金国并不出产,惟有每年从大宋运进来,然而靠着榷场买来的那丁点根本不够女真贵人们享受的,不得以,每年都有几支私运马队从大宋运进这种香木,本就价值不菲的香木经过这一遭,便是二两金子的价格也买不到一两香木,许多王府上的管事们,每天拿着鹿皮袋子装着的金沙,守在了上京城几家铺子的柜面里,喝茶聊天,不就是为了等每一次马队到达么。
喝着南剑州产的上等团茶,嗅着萦绕的香气,听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倌人唱曲,赵顺微微摇晃着头,时不时捡起一块汴梁城老字号铺子产的蜜饯扔进嘴里,这种生活似是享受到了极点。
至少在北庄子总管赵顺看来,眼前的享受比之当年在汴梁城皇宫里要好到天上去,熏香,饮茶,听曲,怕是当初在宫里伺候的领着职司的宫人也没这个福分,也就是诸位有着名位的娘子们,或是诸位皇哥儿或者帝姬们,才能配得上这种享受。
只是,无论这南剑州的团茶,还是熏香的品质,或是清倌人唱的汴梁城唱牌,怎么都感觉没有当年在汴梁宫里时候来的上乘。赵顺叹息一声,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心理一种感觉罢了,当年在汴梁宫里的印象太深刻也太宏大,怕是终其一生都寻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就如这种感觉一般,赵顺本以为,现在的自己应该很满足才对,偏偏就不是这样。
想当初,主人完颜秉德落魄时候,选了这宋王庄的庄园隐居,自己就是庄子上的二总管,两年之中曲意奉承,终于在秉德离开时候如愿升上总管。谁知道,这主人回去上京后愈发的发达了,才几年功夫,便从区区一个六部堂官跳上宰相位置,去年更是不得了,新帝登基,竟是赏了自家主人左丞相的高位,乖乖,那算是位极人臣了吧,想想当年大宋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也不过如此,比之老主人完颜宗翰也差不了太多了。
这主人高升,家里有功的下人自是也跟着显赫了,谁不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啊,那要是宰相家的管事,总管呢,怎么算都是要四品三品吧。
嘿嘿,赵顺一想到这里就觉着心口有些痛:可恶的贾富,想当初在这北庄子的时候,你小子还是我手下的一个管事呢,不就是在主人去年谋大事的时候立了些许功劳,被主人赏了个二总管么,新年老子去上京拜望主人的时候顺便去看看你,你个小王八蛋竟敢坐着见我,连站都不站,他娘的,当初爷们我如果不是因为阉人的身份太过尴尬,早跟着主子去了上京城,这二总管的位置哪有你的份,轮得到你个小白眼狼冲着爷们龇牙?
呼呼喘过几口粗气,赵顺的样子吓得一边的清倌人脸色微变,连唱曲都有些走了曲调,幸好赵顺兀自想着心事根本没注意到。
天幸主人又要谋大事。而且这一次将自己地庄子作为根基。很是重视庄子附近地女真贵人。这不新年刚过去才几个月。主子就来自己地庄子十几趟了。赵顺在心里偷着乐。他不是没颜色地奴才。主子完颜秉德驾临。他从来是小意地伺候着。没得半点错失。他这次是卯足了气力要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下。为地就是下次主子论功行赏地时候。能让自己压过贾富那个混账行子一头。
哼哼。赵顺已经看明白了。只要主子这次地大事成功。什么阉人不阉人。主人怕是不会在乎这点忌讳了。自己大有希望回去那繁华地上京城。远离这个鸟不拉屎只能喝西北风地鬼地方。
不过呢……赵顺自己盘算着。光是替主子办好差事还不成。主子喜好个古玩字画地。要想讨主子欢心。还要落力帮主子搜集些喜好地玩意。虽然主子内宅里自己上下打点地差不多了。但只要主子不吐口。怕是谁说话都不好用啊。
想到这件事。赵顺就觉着脑仁疼。主子之所以选到自己地庄子商议大事。还不就是因为庄子比较冷僻不容易惹人注意么。可是。在这种地方。又要到哪里去替主子搜集那些个小玩意呢?
也不知主子对自己上次送上地玉佩还满意不?突然间。赵顺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那洪家还真藏得宝贝。以他在汴梁宫中打滚出来地眼睛。一眼就瞧出来那是件好东西。这才不顾吃相忙不迭地送了上去。也不知道主子满意不?不过。一件物事不可能算完。只要主子过来。自己就还要准备好下一个物件不是?到哪里去找呢?
赵顺将整个宋王庄。连带着松蓬山方圆百里划拉一遍。终于无奈地靠在椅子上:娘地。还要着落在洪家身上。那洪家跟着完颜希尹父子那么许久。落下地好物件还能少么?
可是……赵顺突然想到了完颜秉德曾经告诫过他,不可对洪家太过无礼。完颜秉德到底是在宋王庄住过两年之久,也知道洪皓有这么个孤儿寡母的留在了金国,是以曾经随口对赵顺说过,对待洪家母子不要太过无礼,表面上起码要过得去,免得到时事情闹大了,对秉德脸面上不好看。
现在,赵顺的计划遇到了这层阻碍,似乎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这时,有人在门外通报,冯狗和严五两个回来交差。赵顺立即眼睛一亮,连忙让两个家伙进来回话。
不多时,两个家伙好似从外面滚进来一般,跌跌撞撞的就冲了进来,这个架势,别说是屋里的清倌人,便是坐在火炕上的赵顺也吓了一跳,怎的这两个小子又吃亏了?
待到冯狗献宝一样将两个物事摆到赵顺桌子上,脸上堆满谄笑的解说了一遍今次的收获,兀自还要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为自己两个好好表下功,只觉得一边的严五轻轻拉拉他的袖子,就见严五对着赵总管努努嘴,直到现在,这小子才发现,自己赵总管脸上乌云密布,全然不见半点喜色。
赵顺自谓见过的珍宝不少了,眼前的两样东西一打眼就能看出来,这不过是两个装饰华丽的物件而已,值钱归值钱,却不是什么古玩,别说是古玩了,连宋国造的都不是,看风格和样式,怕是金国自己产的,再不就高丽那些穷棒子进贡的,没什么赏玩价值的,要说这种富贵华丽的物件,现在秉德手上还会少了么,用得着他赵顺巴巴的来搜集么?
看着赵顺脸色不善,刚要为自己表功的冯狗,脸色一变,立马变成了诉苦:“哎呦喂啊,总管大人,你可不知道啊,那洪家,分明就是有好物件,偏偏不肯拿出来让总管见识见识,就是这两件东西,还是小的两个豁出命来抢出来的,就为了这两个东西,洪家小子带着村里一群不知好歹的庄奴村汉,愣是追出小的两个二里地,直到小的们进了庄子,他们还在外面晃悠,若是明儿个小的们出去,怕是就会被那些个无知村汉活活打死啊……”
看着冯狗在那里叫起撞天冤,赵顺在心里冷笑下没出声,自己手下这两个奴才是个什么货色,他还能不一清二楚么,这两个小子,尤其是那个冯狗嘴巴里,十句能有一句值得相信就老大不错了,别看这两个小子现在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喊,在外面这两个小子是如何办事的,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况且,赵顺现在关心的是能否搜集到物件,而不是这两个小子的生死安危,若是能弄到稀世珍宝,就算这两个小子被狼叼去都值了。
看看赵顺端坐炕上极为安稳,冯狗和严五对个颜色,严五狠狠心,这趟买卖好似越来越不好干了,刚刚把洪家母子打得半死,搞不好今晚宋王庄里就要闹出人命,等到出大殡的时候再来求眼前的总管大人,不如现在就提前上上眼药,给自己哥俩弄张护身符才好。再说了,即便这次没出人命,看今天洪家小子的架势,下次再去指不定有多少人等着他们哥俩呢,要还是他们两个过去,自家哥俩还不如直接上了松蓬山喂野狼来的利索呢。
想到这,严五在一边开口道:“其实呢,为了总管办差,苦点累点没啥,可就是,那洪家的老娘们说话越来越没个把门的,老是把什么狗屁汴梁宫挂在嘴上,就连洪家那个二愣子,也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主子似的,动不动就总管如何如何的,宫里如何如何,这样掰扯总管,我们两个哪里肯啊,自然就是上去和他们理论,这群村汉蛮横不讲理,一句不合就动手欺负人,所以呢,”严五扒拉开自己的皮帽,现出里面一块淤青道:“所以呢,我们哥俩就只能弄到这两件物事了。”
赵顺越听越难看,他最忌讳别人拿他阉人的身份说事,阉人咋了,不就是比一般老爷们少了下面两个蛋么,他赵顺能有今天全靠爷们自家本事,和那个蛋蛋什么关系,凭啥别人一听自己是阉人,就总把自个和什么小人佞臣联系到一块,尤其是洪家那个臭娘们最是可恶,平日里别说是将阉人阉人的挂在嘴上,竟然连赵都容不得自己姓,自己少了两个蛋连祖坟都进不去,难道还要让自己更名换姓?我呸!
倒是严五的话,赵顺心里明镜,这两个小子在诉苦,在告诉自己差事不好办,纵然自己现在不能拿洪家母子如何,但是如果不能收拾下宋王庄的那些个庄奴,怕是那些家伙就要忘记自己的身份翻上天去了。他娘的,他们是不是以为爷们现在吃斋念佛当善人了?
赵顺沉吟下,自己不能不帮着眼前两个小子撑腰,如若不然,怕是以后再没人帮他办差事了,但是如何撑腰也要细思量下,洪家不能得罪,宋王庄的庄奴们也要小心对付,闹出事端来,过些日子若是主子来了,脸面上不好看。
“也罢,这洪家母子太过可恶,去告诉二管事,将庄子里的租子提高两成,那些个庄奴谁敢不交,或者交不足,入秋时候,一律带上枷子,让他们在庄子门前跪门。”赵顺慢悠悠的道。
冯狗和严五对视一眼,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失望的神色,没能收拾到洪过母子,只是轻飘飘的收拾了宋王庄的庄奴,还不是全部庄奴,而且要等到入秋以后才能轮到自己发威,真是和没收拾一样了。
冯狗不甘心的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赵顺的大腿,顾不得赵顺身上那股子连熏香都遮掩不住的尿骚味,一下扑到赵顺双腿上:“总管啊,小的们实在不敢说啊,洪家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哪里是说两句阉人这么简单啊,他们骂你无父无母,不知祖宗,不知祖坟在哪里,是个绝了种的孤魂野鬼,下辈子投胎先要当十世畜生,然后再投胎还要当个没卵子的……”
“给我滚!”
不等冯狗说完,暴怒的赵顺再也按耐不住,无论自己今世如何作为,他总还是希望下一世投胎能做个正常男人,现在冯狗的话也太过阴损了,无论赵顺如何去压都无法忍耐,明知道这些话多半不能信,可还是抑制不住胸口不住升起的怒火,便是心口一跳跳的疼痛,更是令他失去了理智,一脚踹开了冯狗,随手又给严五一个脆生的,对着门外大喊:“来人!”
冯狗和严五虽然一人挨了一下,脸上却是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
偏偏一个家奴忙不迭跑到房门外候命的时候,赵顺脸色又出现了迟疑的神色,想了半晌也没出声,这让两个小子又是一阵惊惧,他们无论如何是不敢继续添火了,若是那样,怕是不等收拾了洪过母子,赵顺首先要剥了他们两个的皮,可是,就这样半途而废?他们实在心不甘哦。
就在赵顺有些骑虎难下的时候,忽然一个家仆慌里慌张几乎就是滚着进了赵顺的小院,还没等进院门,就听这个家伙高喊:“总管,总管,主子,主子,主子来了,已经距离庄子不到足二十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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