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终

  (其中有段内容是之前的《珠帘篇》章节——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声之大,连整座中原都有所耳闻,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风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广陵道,当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对胭脂郡感兴趣。

  因为胭脂郡的婆姨,尤为水灵,应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艳而不俗,天然妩媚多情,哪怕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别有风韵。

  只不过胭脂郡也有众多不出名的小镇,就其中在一座小县城上,却住着一位曾经登榜胭脂评的佳人。

  裴南苇,本该已经殉情而死的旧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门,养了一笼鸡,然后经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带着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鸡崽,满院子瞎逛荡,这里啄啄那里点点,久而久之,她虽然有些乏味了,只不过她反而觉得这样的无趣日子,才是真的过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轻女子和风吹即倒的老妪,住得一远一近,前者偶尔会帮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来一些小镇上注定有钱也买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钗子啊,零零碎碎,五花之鱼,那也要么是继续在军中任职,要么被南朝大族吸纳担任护卫。”

  妇人和她的家族虽然在宝瓶州本土势力中是佼佼者,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传说中飞来飞去奇人的异士,凉莽边境上那几场双方高手尽出的巅峰大战,虽然没有太多细节流传,但也让世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道理,战场上一个万人敌未必能决定一场大型战役的走向,但是两个三个,甚至是十数个武道大宗师的联袂出现,北莽两三万铁骑根本不够杀,哪怕是二十万大军想要推进一步,都会难如登天!可以说与北莽国势一荣俱荣的妇人脸色阴沉,咒骂了几句北凉蛮子的冥顽不化,尤其是那个让北莽吃尽苦头的北凉王更被她骂得不轻。

  当妇人决定息事宁人后,摆摆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长不用追究那人,放下帘子,突然察觉到一阵不合常理的微风拂面,不仅是妇人,车厢内壮硕婢女和两名羊入虎口的书生都目瞪口呆,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剧烈起伏,波涛汹涌,艰难转头,看着那个正是先前那位风尘仆仆却难掩气质的古怪男人,坐在绣墩上的妇人不愧是出身豪阀的女子,哪怕双拳紧握,微微颤抖,但脸上仍是挤出嫣然一笑,并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过神后的拼死护驾,微笑道:“这位爷,是劫财还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种,就冲爷这份让奴家深深折服的胆识气魄,便是两样都劫,奴家也都认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轻声开口道:“让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两城的地图,要很详细的那种。”

  妇人娇曱媚曱笑问道:“爷可是北凉谍子?奴家胆子小,万一给按上串通北凉的罪名,那可是要灭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语气还算和善,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宝贵,在半个时辰内拿不出地图,我不介意……”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胸口,打断男子的言语,楚楚可怜说道:“奴家怕死了啦,爷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跟一个弱女子过意不去?当然,两份地图对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紧要稀罕的玩意儿,只要爷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因为她的头颅和身躯死死贴在车厢后壁上,如一张薄纸被钉入墙壁,整个人的脸色迅速由红曱润转为苍白再转为铁青,像一条被扯上岸的鱼,命悬一线。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过去,如烂泥瘫软在地,生死不知。剩下两个好不容易从龙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轻人噤若寒蝉,使劲闭嘴,生怕自己一个呼吸都会惹恼了这尊来历不明的魔头。

  他们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么,然后有些失望,回神后对那妇人平静说道:“可能我先前没有说清楚,我的时间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实要宝贵很多。眨一下眼睛,就当夫人答应交出两幅地图,我数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着进入将军府。”

  即将窒息而死的妇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赶紧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让她感到绝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气昂的八骑扈从,而是那个高人不露相的老马夫,实打实的二品小宗师,可车厢内这番变故,那名马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期间她有意无意提高嗓音与身边男人“打情骂俏”,照理说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该洞悉发生在身后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结果是马车依旧稳稳当当前行。难道这个瞧着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吗?北莽江湖不比蛟龙蛰伏远离朝廷的离阳江湖,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盘腿而坐的男人没有任何动作,贵为申屠家族嫡女的妇人便能够重新恢复呼吸,男人平静说道:“申屠夫人,你的马夫曾经是二品圆满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岁左右脏腑受过严重的创伤,这些年以道德宗名贵药饵进补,才堪堪维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没有说错?”

  妇人脸色阴晴不定,将他当作了申屠家族潜伏多年的仇敌,对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则如何能一口说破老马夫的底蕴?

  男人略带讥讽笑意说道:“之所以讲这些,是告诉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节外生枝,耽误了我的时间,让一座小小的将军府鸡犬不留,真的不难。”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伪装,转头沉声问道:“这位公子,当真是只要两幅地图?不杀我,也不在城内胡乱杀人?”

  男子点了点头,然后闭目养神。

  马车到了那栋将军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让老马夫去取地图,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车厢,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负到让她下车,甚至只需要让仆役送来地图,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妇人难免咋舌,让那本该成为新面首的两名文弱书生滚蛋,她则沉默着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两轴北莽军用地图,毕恭毕敬递给那名依然坐在车厢内的男子,后者打开地图,仔细浏览了一遍。

  申屠夫人壮着胆子偷偷打量这位男子,他的脸庞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儿更柔和的轮廓,但相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称之为俊美同时却不给人阴柔的感觉,尤其是他那漂亮的双丹凤眸子,细眯起观看地图的时候,尤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图,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睁眼递还给妇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军扈从都没有隐蔽动作。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谢夫人的借图之举,不过相信以后应该会有表达谢意的机会。”

  妇人一阵后怕,幸好离开自己男人书房的时候,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恐怕今日就会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当她感慨万分的时候,那男子如同陆地神仙一般骤然消失。

  妇人突然笑道:“都说那北凉王不但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还长得十分英俊,我想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凉王,也差不太远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凉王徐凤年,一定会活活吓死。

  徐凤年一开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内去大海捞针,但是很快意识到一点,他和红薯的孩子当初也许不是选择直接南下避祸,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并且寻找机会安然赴凉,于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还是在某座城池中。徐凤年只能凭借仅剩的直觉搜寻,极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劳,事实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须启程返回。

  也许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这种事实上属于最大可能的“也许”,徐凤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凤年在胡笳城内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还在僻静的酒楼屋檐下望着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现在了某条有稚童嬉笑声传出的小巷弄里,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楼屋顶。

  从正午烈日,到日头开始西斜,再到黄昏来临,徐凤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处贫寒市井的破败古寺台阶上。

  一路行来,期望了成千上万次,失望了成千上万次,既便如此,他始终没有死心。

  徐凤年告诉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自己,等自己这个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多太多的爹。

  背后古寺荒废多年,不显佛气,只剩下了阴沉的光线。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凤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远处跑来一群孩子,有三四岁,也有七八岁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饰装束,他们无忧无虑,手里大多扯着多半是他们爹娘自制的劣质竹骨纸鸢。七八个孩子玩起了斗风筝,中原江南一带,不论贫富,稚童也喜好放飞纸鸢,但那都是放风筝,不像眼下这群孩子玩的是斗风筝,足可见北莽骨子里流淌着的那种血性。孩子手中的纸鸢皆是长而方的薄板子,从背后勒成瓦状,绘画简陋粗鄙,不拴尾而缚弦,凭借奔跑和强风放入空中,嗡嗡作响,左冲右突,与其它纸鸢碰撞厮杀,若是缠绕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线,落败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鸢坠落远处,再屁颠屁颠去捡回来。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斗风筝画面,怔怔出神,已经有几只风筝断线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声,跑去寻找,那纸鸢不幸高挂枝头,便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个时辰后,到了吃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陆续散去,斗风筝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落败者则灰心丧气,想着回去从爹娘那边再偷些丝线。

  暮色中,徐凤年对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远处,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来,手里拎着一只略有损坏的小纸鸢。

  跟台阶相距七八丈,那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脚步,原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黑炭丫头,小脸脏兮兮的,除了纸鸢,还有些不知何处捡来的枯黄菜叶,多半是个乞儿的她盯着坐在台阶上的拦路虎,流露出稍纵即逝的戒备,但很快就恢复欢快蹦跳的姿势,从徐凤年身边跨上台阶,就要走入古寺。徐凤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门口”了,也难怪她有些不开心。

  就在此时,远处跑来四五个孩子,为首一个有**岁,牵着先前一个在空地上斗风筝落败后纸鸢挂枝的孩子,看到徐凤年身后的小黑炭后,立即就吵吵嚷嚷起来,徐凤年身后的孩子已经足够警惕,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猛然将那只纸鸢丢入了院中,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眼睛,那几个孩子哗啦啦冲上台阶,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头,冷哼一声,威胁道:“小偷,滚去把我弟弟的风筝捡起来,然后跪下来求饶!否则我拆烂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谁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纸鸢落在树上,我爬上去取回来,也没见上边写你们的名字啊!”

  那年长许多的男孩一巴掌扇过去,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躲掉,一抬脚踹中男孩的裤裆,踹得他立马在地上打滚,这还了得?其余拉帮结派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围殴这个一直很惹人厌的女孩,结果一通纠缠下来,都给她打得不轻,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个手腕都被她用牙齿咬出血迹,当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脚踢,但是最后她还是骄傲地站在破寺门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继续跟他们拼命的架势。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脚不怕穿鞋的,嘴上骂着“贱种”“乞丐”悻悻然离去,不忘放着各种狠话。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等所有人走远后,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的稚嫩脸庞,然后使劲张开嘴,伸出两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拔下

  来,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脸讶然地徐凤年,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转身双脚并拢一下子跳过门槛。

  徐凤年哑然失笑。

  徐凤年站起身,继续在胡笳城内寻找,寻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动人女子容颜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么,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静,徐凤年一无所获,站在胡笳城头,叹了口气,就准备前往最后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那小黑炭拔掉门牙的表情,徐凤年情不自禁会心一笑,扪心自问,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阴森森的寺庙,窗栏破败不堪的屋子,狭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着一口小锅,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粮食,就是她的一切家当了。

  可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开心,晚餐是那一小锅白天从集市上捡来的菜叶乱炖,她觉得很丰盛。

  她盘腿坐在离窗口最远的小木板床上,抬头痴痴看着星空,腿边搁有一只缝缝又补补的棉布偶,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声推开门,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场景,傍晚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家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烤肉!

  她没有上前,就站在门口打量那个家伙。

  徐凤年架起火堆烤着一只鸡,虽无佐料,却也被他折腾得金灿灿黄油油,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小女孩吞咽着口水,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挪动脚步,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塞,她还是强忍着。

  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鸡,她还在天人交战,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对最后一只肥腻鸡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边,伸出一只手,意思很明确,我要吃鸡腿,你给我。

  徐凤年没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鸡腿,满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凤年斜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咬着鸡腿。

  女孩眼珠子转动,透着一股灵气狡黠,说道:“这是我家!”

  徐凤年含糊不清道:“不过是借个地儿,吃完我就走。”

  女孩愤怒道:“给我鸡腿!”

  女孩急匆匆补充道:“只剩下半只了!”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应该加个请字吗?”

  他本来想加一句你爹娘没教你吗,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跟一个孤儿说这话,未免太伤人。

  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走回台阶,一屁股坐下。

  徐凤年丢掉鸡骨头,随手擦了擦油腻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个饱嗝。

  倔强的小女孩生着闷气,凉风习习,虽然她的头发肮脏生硬,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露出高高的额头,相比她泥污的脸孔,显得尤为白皙光洁。

  最后还是小女孩率先败下阵来,返回屋子睡觉去了。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如老僧入定,闭目养神。

  期间好几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户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爬回小床。

  拂晓时分,小女孩轻轻推开房门,结果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还赖在她家里没走,她也没敢赶人,干脆就当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烦,拎着那断线纸鸢自顾自顺着一棵老树爬上去再跳到屋顶,举起纸鸢高过头顶,跑来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猫。

  徐凤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去,那个小黑炭正居高临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满了与她年幼岁数极其不符的审视意味。

  徐凤年和颜悦色问道:“你爹娘没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那你还不出门乞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否则就不怕饿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还有,你才是乞儿!我!不是!”

  徐凤年笑道:“不当小乞儿乞讨为生,难道你还能去偷去抢?”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没有说话,屋顶上那个在底层市井艰难求生的孩子显然很擅长察言观色,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几岁的孩子拼命,因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着永远被他们欺负,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们趁她不在家偷走过,她的小锅也被他们藏起来,还经常被他们往窗户里砸石子,但她明显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这个成年男子,她这种知晓进退的习性,也许是与生俱来天赋,可更是被孤苦无依的境地一点一点逼出来的。她愿意去偷东西,去捡菜叶,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大街上当一个摆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她已经可以去高不过膝盖的城外小溪小河里,尝试着用尖木刺鱼,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鸟,挖野菜,她觉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慢慢等着个子长高,然后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凤年看到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顶边缘,把纸鸢放下,双条小腿一晃一晃,托着腮帮望向南方。

  徐凤年掠至屋顶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她才猛然惊醒,转头一脸疑惑问道:“喂,你怎么也爬树上来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离他更远一些,但事实上她右手轻轻掀起两片破瓦,握紧一柄小木刀,却始终不让徐凤年看到。

  徐凤年依旧望向远方,笑问道:“你在屋顶藏一把小木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杀我?”

  她脸色唰一下变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凤年,双手握刀。

  徐凤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坏人,嗯,准确说来,也许是坏人,但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值钱物件吗?是木刀?是小破锅,还是这栋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无邪笑了笑,嘴上说着对啊对啊,挥舞了几下木刀。但徐凤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浑身依旧紧绷。

  徐凤年有些纳闷,这孩子是不是被这些年流离失所给人欺负得惨了,否则怎么会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着重新坐下,又从瓦片下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钝刀片,主动朝徐凤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扬威,说我有刀哦。

  她见徐凤年一直没有转头,有些许的放松,开始削刀,小木刀还是件半成品,她得继续“炼刀”。

  徐凤年发现这个小妮子在入神专注于一件事情后,神情会相当一丝不苟。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记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时候也是像她这样?

  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一问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说话。

  “你叫什么?”

  没有反应。

  “有朋友吗?”

  “当然!”

  是那只相依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问这个干嘛!”

  “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个白眼,对他的明知故问很是不满。

  “你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凉刀要窄,比南唐久负盛名的豪壮大平则要纤薄……”

  “喂喂喂,你怎么像个娘们絮絮叨叨的?”

  徐凤年默然。

  不过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问,“南唐豪壮大平是啥刀?”

  徐凤年笑着耐心解释道:“是一种形似大型战阵斩-马刀的佩刀,曾经在南唐皇室很是风靡,当世几种著名战刀都有过借鉴。”

  小黑妞瞥了瞥嘴,满脸不屑。

  徐凤年好奇问道:“以你的身手,对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经足够了,还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搁放在膝盖上,越看越欢喜,爱不释手呀,哼哼道:“要过生日啦,这是给我自己的礼物。”

  徐凤年打趣道:“小丫头片子,你倒是不亏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头怒视徐凤年,呲牙咧嘴道:“什么小丫头片子!我都是站着撒尿的!”

  徐凤年抚额,无言以对。

  小女孩突然说道:“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高手和英雄,杀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头就让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坏人,才跟你说

  这个秘密的!”

  徐凤年笑问道:“你爹真有这么厉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张小脸蛋都充满了自豪,啧啧道:“十层楼那么高!不对,是一百层楼!你怕不怕?”

  徐凤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你还会待在这里连只鸡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不,许,你,说,我,爹!”

  徐凤年转过头,望着那张极其严肃的稚嫩脸庞,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争锋相对。

  徐凤年笑着认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但被她躲掉。

  徐凤年柔声说道:“小丫头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长得跟她娘亲一样好看。”

  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笑眯眯说道:“去吧去吧,咱们有缘再聚。千万记得,下次见面别那么小气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气的,小心找不着媳妇哦。”

  徐凤年生怕吓到这个小姑娘,便没有一闪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轻轻跳入院子,推开院门后,等到了巷弄阴暗拐角才蓦然消**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情绪,等到徐凤年离去,反而松了口气,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着:“抽刀断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头血更流呀……”

  把纸鸢留在屋顶上,她顺着大树溜回院子,开始新的一天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活下去,总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她先熟门熟路跑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有些吃力地帮他们把水缸装满清水,夫妇的儿子儿媳是经常跑远路的推车小贩,每旬返家一次,到时候会结算给她十几颗铜钱,有些时候甚至还会跟她赊账。做完了活计,她就要去满大街逛荡了,听到哪家什么时候有红白喜事都会记在心头,能偷偷蹭一顿是一顿,月初月中的两次集市,往往会有大丰收,运气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灯市上还捡到过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钱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碎银子,很小小的一粒,还不如她指甲盖那么大,可还是让她高兴到今天。若是在城里没有收获,就得往城外碰运气,去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记得去年年末,河水结冰,瞧见有人凿冰钓出许多肥鱼来,看上去又轻松惬意又一本万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于是她也去试过一次,差点冻死,还是被一个好心路过的商贩救下,那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让孩子知道一个道理,自己的运气并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爷对她有多少大方。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这么撒开脚丫子在胡笳城内欢快飞奔。

  暮色中回到荒废古寺,她手里多了些菜叶和一兜从树上捕捉下来的知了,今天老天爷开眼,中午在城东给她偷摸进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觉现在满嘴都是那小块猪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饭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给人拎着丢到门外。

  夜色中,徐凤年站在窗口,看到那个小丫头对着一锅炸知了,背对着他哼着一支小曲儿,“砍下头颅来盛酒呀,挖出心肝来红烧呀,抽筋剥皮来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过,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呀……”

  徐凤年哭笑不得,只是当他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看着她的瘦弱背影,想象着她此时大概是很满足的神情,对人对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他开始觉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后不论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这个岁数啊。

  徐凤年叹了口气,在石碑城还是一无所获,照理说他就该立即返回北凉军,可归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这块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这座古寺。

  那小丫头猛然转过头,看见了窗外的徐凤年,愣了愣,接着继续腮帮一动一动,吃着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馋都讲究一个非时令不食,可穷人家,是不得不时令而食。若搁在高门豪阀,油炸知了也算一道虽登不上台面却也颇为俗中求雅的偏门菜肴。

  小姑娘好奇问道:“你没去石碑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却又假装大度说道:“饿了?吃过饭没?没吃过饭,我请你吃一顿?”

  徐凤年笑着说道:“好啊。”

  小姑娘显然很希望这个家伙回答一句吃过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凤年招招手,锅里还有七只炸知了,她往自己这边拨了四只,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又拨还给他一只。

  徐凤年跟她面对面蹲着,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无味不说,还有种没有调料杀味的土腥气息,但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当初跟老黄走江湖的寒碜光景,不知不觉满脸浮现笑意。

  她自豪问道:“好吃吧?”

  徐凤年点头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战,拍了拍肚子,故作豪迈道:“我吃饱了,剩下的都给你吃。”

  徐凤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后,摇头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饿。”

  她歪着脑袋问道:“真不吃?”

  徐凤年嗯了一声,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时候,环视四周,而小姑娘则借着机会打量他。

  她拍拍手,问道:“想乘凉不?”

  看徐凤年没有反对,于是她带着这个心底不讨厌也不害怕的家伙,一大一小爬树爬上屋顶,一起躺着看着星空。

  她小声问道:“你没有家吗?”

  徐凤年后脑勺枕着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别吹牛好不好,我家还小啊,这么大地儿,全都是我的呦。”

  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

  小姑娘赶紧闭眼许愿。

  徐凤年柔声道:“许愿啦?什么愿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徐凤年望着那无比绚烂的夏日星空,轻声道:“告诉你啊,其实许愿不管说不说出口,有没有跟别人说,都不灵的。”

  小姑娘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转头一脸愤然瞪着这个乌鸦嘴的家伙。

  徐凤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也许你不一样。”

  两两沉默许久。

  她突然开口问道:“你骑过马吗?”

  徐凤年说道:“当然,很小很小就骑过马了。怎么,你想骑马?”

  她放低声音一脸神秘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马,我爹有一万匹马,不,是十万匹马!”

  徐凤年笑着调侃道:“小丫头片子,知道十万匹马有多少吗?如果让马挨着马奔跑,你从高处看去,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这样啊。”

  徐凤年侧过身躺着,看着她说道:“你请我吃了四只炸知了,我可以答应你四个愿望,比如你可以说让我请你吃一只鸡腿,让我给你一两银子什么的,我会尽量满足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客人?”

  小姑娘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我娘说过要待人以诚,那炸知了是我送给你吃的,又不是卖给你的。再说了,真卖的话也卖不了一颗铜板。”

  徐凤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小丫头没有拒绝,不过也没好脸色给徐凤年,她突然叹了口气,“我小时候……”

  徐凤年忍俊不禁打断她的言语,“你现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娘亲说过很南边的南方,每到夏天,会有一种东西叫萤火虫,飞来飞去,可漂亮了!”

  徐凤年笑道:“对啊,那边的诗人都喜欢叫它们宵烛、夜光或者景天之类的。”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闪亮闪亮的,好奇问道:“它们真的会发光吗?为什么呢?我问娘亲,她不告诉我,说让我问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诉我啊。”

  徐凤年很认真回答道:“那是因为萤火虫尾巴有光囊,发出黄绿色的荧光。”

  徐凤年笑眯眯补充道:“你爹真够小气的,这也不告诉你。”

  她扬起拳头,摆出一副再说我爹坏话我就打你啊的架势。

  小姑娘叹了口气。

  徐凤年没来由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继续不说话。

  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自凉莽开战以来,这四年中,看不完的战火硝烟,听不尽的战鼓马蹄,打不完的仗,杀不光的人。

  也许将来史书会用波澜壮观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战争,但作为身处其中的当局者,没有谁能够真正喘口气。

  徐凤年一直觉得自己比徐骁差太多太多了。

  领兵打仗是这样。

  当爹,更是这样。

  徐骁这个爹,留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三十万铁骑,给了他徐凤年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年少轻狂,在北凉,他这个世子殿下曾经比当太子还要逍遥。

  这是所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而轮到他当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

  这是不是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耳畔传来轻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凤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头有样学样模仿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断断续续哼着一支临时新编的曲子,“萤火虫啊萤火虫,乖乖跟着我回家……”

  反正颠来倒去,就一句歌词。

  不知过了多久,听不到歌声的徐凤年发现小姑娘已经沉沉睡去了。

  怕她着凉,徐凤年脱下袍子,动作轻柔,盖在她身上。

  徐凤年看着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缩在温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来,看到那人盘腿而坐,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凤年转头笑问道:“小丫头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脸不屑道:“不去。”

  兴许是怕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别人好意有些伤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乱瞎逛的。”

  徐凤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鸡窝一般乱糟糟的头发,“没关系,以后我再来找你玩。”

  “下次你来,能带鸡腿不?”

  “能。”

  “拉钩?”

  “行啊。”

  大人小孩很郑重其事地拉钩。

  徐凤年的笑脸不变,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门方向。

  小黑妞先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然后环视四周,顿时面无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点直接在屋顶上飞掠跳跃前进,直奔她的这个小家。

  徐凤年轻声解释道:“别怕,那些人都是找我来的。我事后肯定帮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鸡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几州境内迅猛游曳,神出鬼没,北莽哪怕有练气士盯梢,一时半会也抓不到机会调动兵马来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宝瓶州就不一样了。

  看情形,不但蛛网算是倾巢出动了,还加上数支精锐铁骑疾驰而来。

  只是那小女孩却嘴唇颤抖,颤声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凤年,尖声喊道:“快逃,你快逃!别管我!”

  徐凤年一脸错愕,低头看着不知为何仓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头红着眼睛哽咽道:“娘亲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贯哥哥为了我也断了一条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凤年如遭雷击。

  小女孩松开手,手忙脚乱从屋顶另一处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狭长木刀,赶紧塞给徐凤年,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泪水,挤出笑脸道:“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果,

  我是说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还有,我的名字是徐念凉,还有还有,我的绰号叫小地瓜。”

  她咧嘴灿烂一笑,“我爹叫徐凤年,是北凉王哦,很厉害对不对,我没骗你吧?”

  眼看着那些黑点越来越大,她推了一把握着木刀纹丝不动的那个傻瓜,怒道:“还不走?!你真的会死的!”

  徐凤年缓缓蹲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一刻,他抱着她,他不仅泪流满面,还呜咽抽泣起来。

  那些抱着必死心态进入胡笳城的蛛网谍子在附近屋顶上纷纷落定,看到这一幕,这一大拨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个让整座北莽王朝瑟瑟发抖的北凉王,那个重伤武神拓拔菩萨至今还未痊愈的人间无敌手之人,在哭?

  包围圈一层层累加,愈发厚重起来,但人多势众的蛛网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们不过是用几百条人命去略微拖延时间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凉的小女孩眼神坚毅,握紧手里那把短小木刀。

  徐凤年松开她,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而是伸手帮她擦拭脏兮兮的脸颊。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连累他这个不坏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说一声对不起。

  不过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样子大小两个倒霉蛋都要死在这里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蛮子面前哭鼻子,凝视着他的脸庞,嘿嘿笑道:“没事,放心啊,我不会笑话你的,谁都怕死,你看我刚才也哭了嘛。”

  徐凤年站起身,低下头,仔细佩好那把按照凉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狭长木刀,悬在腰间。

  他柔声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内是蛛网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数都在万人左右的骑军。

  旭日东升,东方霞光如潮水一线缓缓推进。

  徐凤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脑袋上,眺望远方,轻轻说道:“小地瓜,爹没能保护好你娘亲,但肯定会保护好你。今天,我们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凤年身边,然后哇一下哭出声。

  从她懂事起,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亲分别离开敦煌城时,她也很懂事地没有哭出声,哪怕眼睁睁看着童贯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着嘴没敢哭出声。

  她大声哭喊道:“你没有保护好娘亲,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爷爷了,如果爷爷在的话,我一定让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把木刀还我,我不送给你了!”

  “我才不要许愿快快长大去找你!”

  徐凤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蛛网死士,听着伤心孩子的气话,这位名动天下的北凉王,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狭长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这一刻,就算十个位于巅峰时期的拓拔菩萨拦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现此地与他为敌,就算北莽还能有百万铁骑挡在前方。

  徐凤年都毫不畏惧!

  徐凤年依然泪流不止,但是笑意越来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正要放开手脚大战一场,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满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帮他擦掉眼泪。

  徐凤年凝视着他的闺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却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没有吹牛哦,你爹徐凤年真的是一个有一百层楼那么高的高手。”

  说完这句话后,天地异象骤起。

  胡笳城。

  除了这座寺庙。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栋栋高楼撕裂飞升,一堵堵石墙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树木拔根破土上浮。

  夹杂有城内全部的兵器。

  几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后在这个小屋顶上,他腰佩狭长木刀,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

  这一对父女啊。

  ————

  幽州边境的倒马关,已经不禁商贾通行。

  有个叫赵右松的孩子,满脸喜庆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欢跟伙伴们一起蹲在那堵小矮墙上,看着他们一支支北凉骑军从此地进进出出,他们那位私塾那位外乡教书先生原本最是严厉了,虽然年纪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学问一些,据新先生说他来自中原江南道,先生总喜欢说那边的风土人情,说希望他们这些学生能够去家乡那边负笈游学,说不管是哪里的读书种子,都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算不负此生。今天那位严肃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满身酒气,醉醺醺的,整座学堂都闻得到,今天的先生摇头晃脑,有趣极了,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不过最后跟他们说了一句,咱们北凉赢了,终于赢了,不但北

  莽蛮子的南朝尽在我北凉铁蹄之下,两位大悉剔接连主动归降,哈哈,连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赵右松今天跑得撒欢飞快,直接把那些同龄人伙伴们给撇在了远远后头。

  他一溜烟跑到那堵黄土矮墙上,蹲在一个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小姑娘身边,与她窃窃私语,说着今日私塾里的大小趣事。

  那个小姑娘家里,跟他家差不多情况,虽然不是一个村子,但是两人的娘亲关系很好,经常相互走门串户,私塾很多人都笑话他们是订了娃娃亲,赵右松每次都会满脸涨红,但也不愿意否认。

  他又不傻,他本来就很喜欢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双眼睛还那么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欢才怪呢,那些笑话他最凶最起劲的,其实一样是偷偷喜欢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欢自己!

  安安静静听赵右松说完后,小姑娘低着头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刚刚上门提亲。”

  赵右松一脸惊讶,然后低声问道:“是不是你们村的那个刘标长?”

  小姑娘使劲点头。

  赵右松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老气横秋地安慰她,“没事,刘标长虽然比你娘亲小五六岁,不过的确是英雄好汉,要不然哪能当上咱们北凉游弩手的标长!我相信他肯定会对你娘亲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偷偷说道:“听人说你们那位先生,喜欢你娘亲呢。”

  灯下黑的赵右龄这次是真给震惊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会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啊。”

  赵右松哭丧着脸,“咱们先生是很好,可我一点都不想他当我后爹啊!”

  她疑惑问道:“为啥啊,我娘亲就觉得那位姓张的先生很不错,相貌好,脾气好,还有学问,上次你娘来我家,我娘还劝你娘答应呢。”

  赵右松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我娘亲不能嫁给他的!”

  她皱了皱眉头,然后撅起嘴,有些生气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娘亲改嫁了,你这种读书人就会丢脸?!”

  其实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毕竟她的娘亲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亲总跟自己说,赵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贵的读书人呢,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错过。

  赵右松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娘亲要是真喜欢上了谁,我巴不得我娘亲开开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欢张先生!”

  其实赵右松是说谎了。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娘亲喜欢不喜欢私塾先生,而是这个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亲如果真愿意嫁人,就嫁给那个人好了。

  不过如果娘亲真喜欢张先生,他也就只能认命了。

  唉,愁啊。

  两个各怀心事的孩子,肩并肩坐在墙头上,一起望着倒马关城门口那边发呆。

  突然赵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墙头,摔了个狗吃屎也浑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她才帮忙拿着他的书袋小心跑下城头。

  赵右松跑向从北往南缓缓而行的那个人,大声喊道:“徐叔叔!”

  那个人等到赵右松跑到跟前后,才笑问道:“右松,怎么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赵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亲教我的,你自己去问她呗?”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说了句我去买肉包子你等会儿。

  在他去铺子买肉包子的时候,赵右松才猛然发现有个小黑炭,不远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后,看到自己后,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还扬起拳头吓唬人。

  跟赵右松青梅竹马的小姑娘来到他身边,气喘吁吁,赵右松赶紧接过书袋,对她笑脸歉意。

  赵右松突然凑过脑袋在小姑娘耳边低声说话,她有些迷糊,但最后还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凉,而赵右松嘴里的徐叔叔,便是刚刚从北莽返回幽州的徐凤年了。

  除非是徐凤年这个爹为了赶路,背着小地瓜一路长掠,否则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开十几步距离,一副“我保证不跟丢,但我也不跟你亲近”的架势。

  所以进入这座倒马关后,就又是这般光景了,徐凤年无可奈何,硬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徐凤年买了四只热腾腾的大肉包,递给身边的赵右松后笑问道:“你身边那位小姑娘呢?”

  赵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家里有事吧。”

  徐凤年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向那个倔强至极的闺女,后者倒是没有跑开,接过肉包子后,不等徐凤年“慢点吃,小心烫着”说完,她就已经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给烫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看得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没

  有废话半点,只是忍住心疼,赶紧转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转身,小丫头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头,用小手使劲扇风。

  赵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这小黑炭是给饿的,还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徐念凉,很快就瞪大眼眸,对赵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扬起小拳头。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许这么无礼。”

  小女孩狠狠撇过头,歪着脑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热气和香气,稍等片刻后,双手握住包子,一口两口三口,瞬间就给她啃完了。

  真汉子!

  赵右松翻了个白眼,我惹不起。

  徐凤年又递过去一只肉包子,然后蹲下身,帮她抹去溅在衣服上的油汁。

  赵右松看到这一幕后,有些羡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转过头,悄悄抹了抹脸。

  徐念凉看到那个呆头鹅莫名其妙的举动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徐凤年虽然没有转头,但是明白大致缘由,对自己闺女柔声道:“小地瓜,不许这样。”

  腰间悬佩有一柄狭长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转头。

  徐凤年叹了口气,站起身。

  当他转身后,看到了那个善良温柔的女子,许清。

  她有些喘气,有些羞涩,也有些期待和欢喜。

  她没有说话,但是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说话。

  赵右松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后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刚刚在集市上开了家小布铺子,去看看呗?”

  徐凤年犹豫不决,转头望向小地瓜,刚要打算婉拒。

  曾经在金缕织造局亲手绣过蟒袍的小娘许清,不知为何就直接来到小地瓜身边,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来,然后安静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看到手忙脚乱却没有太过挣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点了点头。

  赵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马在前头带路。

  许清柔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来,“我叫徐念凉!”

  许清轻声道:“嗯,长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道:“我才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凤年有些奇怪小地瓜为何对许清这般亲昵。

  大概是许清那份发自心底的独有温柔,让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感到怀念吧。而这个敏感至极的孩子,对于分辨外人的善意恶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

  那一刻,徐凤年瞬间便红了眼,侧过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往南走的这一路上,徐凤年可谓是吃足了苦头。

  若是她有丁点儿聊天兴趣的时候。

  “姓徐的!你在北凉那边有几个女人?”

  “我……”

  “哦,这么犹豫,那就是很多了?!啧啧,厉害厉害,不愧是北凉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时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猪头?!”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噼里啪啦,就是几十记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转的时候。

  “喂,你说的那座清凉山,有没有我家两个那么大?”

  “有,还要再大一些。”

  “你骗人!”

  又是一顿木刀伺候。

  不过比她生气的时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难得心情不错的时候。

  “喂,徐凤年。江南是比北凉还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见过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见过啊,不过只见过东海,南海那边没去过,以后咱们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则爹不放心。”

  然后徐凤年就又挨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时候,小地瓜才会骑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搁在她爹的脑袋上,一言不发,就是轻轻抽着鼻子,可是也不哭出声。

  偶尔两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会独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个时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边,或者坐在她身后,默默无声,不敢说话。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翘起。

  是在他们归途在龙腰州边境地带,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凉边军,要长驱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铁骑!

  背着她的他停下脚步。

  她主动要求骑在他脖子上,张大眼睛,满脸好奇,使劲望着那支陌生骑军。

  六千边军铁骑,同时翻身下马,在看到那位骑在年轻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后,人人神情激动,为首骑将正是战功彪炳的右骑军主帅李彦超,他率先抱拳高声道:“我北凉右骑军!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齐齐抱拳高声道:“北凉右骑军!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离阳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凉铁骑纵横天下,无敌二十年!何曾在意过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后,小地瓜就很少说话了。

  一直到进入幽州边境倒马关。

  到了位于集市角落的那间小布店,兴许是许清走得急,连店门也没关,已经等了好些客人,生意显然不错,凉莽大战已经落下帷幕,许多边军士卒陆陆续续返回关内,人多了,加上军饷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

  内有男有女七八人,略显拥挤,不过相信那些男人,多半买布是很其次的。

  徐凤年对许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碍事。”

  许清把小地瓜放下后,弯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许清她眉眼弯弯,轻声道:“小凉,你能不能自己挑块布,我回头帮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晒得这么黑,可不能挑颜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去挑选布料了,一点都不客气,突然想起来,对正走向柜台的女子说道:“我会让姓徐的付钱的!”

  徐凤年笑着点头。

  不过许清笑着摇头道:“这回先送你,不过下次要,可就要给钱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徐凤年,孩子没有拒绝。

  大概是徐凤年横空出世的缘故,男子顾客都很快离开了,倒是那些妇人小娘们,愈发舍不得离开。期间小娘许清跟小地瓜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当时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两只小手不忘使劲擦了擦袖子。

  徐凤年独自坐在门槛上,单手撑着下巴,始终看着孩子,神色安详,眼神温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离去,小地瓜这才叹了口气,双手摊开,对许清满脸无奈道:“我没喜欢的呀。”

  许清哦了一声,然后走出柜台,去布架那边自顾自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转身对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随随便便送你这块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脸红。

  徐凤年站起身,轻声道:“银子够的。”

  小地瓜大手一挥,“行吧!”

  许清看了眼门外天色,黄昏时分,望向像是要付钱便离去的徐凤年柔声道:“吃饭再走吧?”

  徐凤年摇了摇头,“算了。”

  小地瓜突然问道:“你那里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种!”

  许清摇摇头。

  小书生赵右松拍了拍额头,原来是位女侠啊!

  小地瓜又问,“有米饭不?大碗大碗的!”

  许清轻轻点头。

  小地瓜然后拍了拍肚子,“吃饱喝足再上路!”

  关上店门后,赵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家,于是许清就牵着小地瓜回家,徐凤年只能老老实实站在许清另一侧。

  许清问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轻轻拍了拍那柄狭长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补充一句,“给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个小院子,许清带着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饭,大概是后者根本就乐意跟她爹待着的缘故。

  徐凤年就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目不转睛。

  赵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后跟徐凤年一起发呆。

  喊他们一大一小吃饭的时候,赵右松发现那个小黑炭好像哭过了,可怜兮兮的。

  坐上菜肴丰盛的那张小桌子后,赵右松很快又发现那丫头大口扒饭,下筷如飞,饿死鬼投胎一般。

  徐凤年也没有说话,倒是许清时不时让小闺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饱,徐凤年其实才动了没几筷子。

  不知为何,小女孩好像绷紧的弦突然之间就松开了,然后就很明显精神不济,几乎才不情不愿地趴在徐凤年后背上,就闭眼睡去,发出微微鼾声。

  许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让自己吵到那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刚才她们一起准备晚饭,虽然名叫徐念凉的言语不多,可是说起那些孩子自以为很有趣的往事,都让许清感到无比悲伤。

  她虽没有读过书,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过来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间男女,长大成人之后,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没办法怨天尤人了,可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能够说起那些事情,还会

  觉得有趣,还能说得眉飞色舞?

  她看着轻轻走出屋子的大小两个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对他有些怒气:“你就不能让孩子在床上睡一觉吗?!”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脚步。

  赵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后徐凤年转身回到屋子,动作轻柔把小地瓜交给许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给孩子盖上被子后,站在门口轻声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间屋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我去院子里。”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转身,去坐在床边。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赵右松放低声音跟他聊了会儿,就说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课了,徐凤年轻声道:“好好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别让你娘失望。”

  孩子使劲点头,然后蹑手蹑脚离去。

  徐凤年一言不发。

  一直坐到夕阳落尽,坐到明月挂空。

  徐凤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些记忆模糊了,有些记忆依然深刻。

  到了北凉清凉山以后,尤其是少年时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过那时候,自己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骁一个人。

  徐凤年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只有等到自己当上了父亲,才会明白自己的父亲,当年对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经付出了多少,永远都不会觉得够了,永远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对不起你,但爹真的很爱你。

  也许以后,等到她长大以后,会遇上了心爱的男子,但他这个当爹的,才会仍是不情不愿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辈子。

  希望自己死后,无法再照顾她的时候,她也一定要继续幸福。

  不知何时,许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边。

  徐凤年回过神后立即转头,胡乱潦草地擦了一把脸。

  许清柔声道:“睡得不安稳,浑浑噩噩醒过来好几次,很快又睡过去,有两次哭着问我你在哪里,我跟她说你就在院子里,她才愿意继续睡觉。”

  徐凤年嗯了一声。

  许清低下头,“前面……对不起。”

  徐凤年摇头道:“别多想,我得感谢你才是,真的。”

  徐凤年嗓音沙哑道:“我不知道怎么照顾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很怕……”

  许清身体前倾弯腰,双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门口那边,“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孩子越懂事,当爹娘的就会越觉得对不起他们,就越心里亏欠。”

  徐凤年安静听着。

  月光下,她说了很多,一直说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凤年转过头,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门槛,看着他们,然后她一屁股坐下,对自己挥了挥手。

  许清猛然惊醒过来,晃了晃脑袋,顺着徐凤年的视线,发现了小女孩。

  许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边,柔声问道:“怎么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来,咧嘴灿烂笑道:“睡得饱饱的了!”

  许清微笑道:“那以后记得来这里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来,拉钩!”

  许清跟她轻轻拉钩。

  徐凤年笑着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后背,在徐凤年站起后,她转头对许清扬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钩了哦!”

  徐凤年轻声提醒道:“抱紧了。”

  小地瓜冷哼一声。

  徐凤年转头笑了笑,“走了。”

  许清站在门口,点点头。

  两人身影一闪而逝。

  如同一抹长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后,徐凤年察觉到小地瓜的异样,停下身形,担忧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地瓜挣扎着离开他的温暖后背,她站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单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么办。

  她双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对不起,我想娘亲了……对不起……我没有生你的气……就算有,也是只有一点点!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没用……爹,娘亲让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没有做

  到……”

  那一刻,徐凤年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巴,缓缓低下头。

  这个在太安城钦天监外、在北凉拒北城外,始终不曾退缩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会觉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双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声说道:“爹!你不许哭!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

  她重新骑在他的脖子上,他这一次缓缓南行。

  “爹,我爷爷奶奶是啥样的?”

  “你爷爷啊,脾气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时候不听话,爷爷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舍得。”

  “那我以后要是不听话,你会打我不?”

  “我也不舍得。”

  “那以后有坏人欺负小地瓜,你咋办?我是说有很多很多坏人哦,比上次咱们在北边,还要多!多很多!”

  “爹会打得十个拓拔菩萨的爹娘都不认识他们。”

  “嗯?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长大以后就懂了。”

  “可我已经长大了啊!”

  “在爹心里,小地瓜一辈子都长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欢小地瓜,你会不会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会啊。因为爹最喜欢小地瓜。”

  “唉,当年娘亲肯定就是这么被你骗到手的。”

  “……”

  “以后我生气的时候,喊你徐凤年,爹你生气不?”

  “小地瓜,爹这辈子都不会生你的气。”

  “你以后说话不算话,咋办?”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对!以后你还能陪我去屋顶不?还有一起去找那种叫萤火虫的东西不?我们家里有鸡腿不?家里的被子够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装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烟四起。

  城内,乱象横起。

  要知道,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两百多年以来,从未有外敌大军攻打过这座离阳京城!

  最让他感到悲哀的是,对方之所以迟迟没有攻破城池,只是因为想要让凉莽战事不至于太早落幕而已!

  赵室天子赵篆,独自坐在那间历代君主都曾在此读书识字的勤勉房,门口只站着那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少保陈望。

  年轻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时求学所坐的位置上,抬头望向勤勉房师傅开课授业的地方。

  没人知道这位原本志存高远的年轻君主,内心深处到底是怒火还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这位皇帝陛下,从皇子到登基,都没有任何不好的名声,半点都没有,事实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长子,他的登基称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顺,显得是那么众望所归。

  而在他坐龙椅之后,明明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气度,有声望民心,可到最后,一统中原的离阳王朝,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传到赵篆手里,又葬送在他手里。

  春秋之中,亡了国的皇帝,有些必须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后者如旧南唐末代君主。

  虽说这位年轻皇帝属于前者,可赵篆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这里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到最后自己会输得无声无息,好像是骤然倒塌的一座高楼,瞬间分崩离析,甚至让人根本来不及补救。

  是雄才伟略的祖父就已经错了?还是赵室基业在父皇手上变得摇摇欲坠?

  背对陈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静。

  陈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尽头的那位“年轻”宦官。

  陈望欲言又止,后者缓缓前行,沿着廊道一直向前,与陈望擦肩而过,继续前行,最终一个拐角,就那么消失了。

  从头到尾,无声无息。

  陈望闭上眼睛,满脸痛苦。

  不知何时,皇后娘娘严东吴姗姗而来,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她依然风姿如旧。

  陈望让出门口,作揖行礼。

  严东吴点头还礼后,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边,沉默不语。

  赵篆转过头,笑道:“你来了啊。”

  严东吴微笑道:“陪陪你。”

  赵篆轻声道:“朕以为卢升象会如吴重轩宋笠那般,眼见形势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战到了最后,麾下京畿大军,十去七八!朕以为胶东王赵睢世子赵翼,会如顾剑棠那般按兵不动,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挥师南下,麾下骑军全军战死!朕又以为那位两淮道节度使许拱,会如卢升象赵睢那般战死殉国,不料他在今日让人交给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这么说的,‘当今天下,边塞已经没有徐骁,朝中也无张巨鹿。我许拱实在不愿效死尽忠离阳赵室,我两淮仅剩边军精锐,与其在中原版图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凉边军那样,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赵篆竟然轻笑出声,“这位国之砥柱的边关大将,密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陛下若不答应,微臣亦无办法’。”

  严东吴眼神凌厉,“祸国贼子!”

  赵篆摇头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乱国还算不上,一开始许拱还是打了好些关键胜仗的,否则燕敕王他们都要没脸皮这么演戏下去。这封信,许拱不是给朕看的,其实是给赵炳赵铸父子看的。咱们这位许大将军,用心良苦啊。”

  严东吴咬牙切齿道:“最可恨是陈芝豹!最可耻是顾剑棠!”

  赵篆还是摇头,“陈芝豹的六万步卒和两万精骑,战力再厉害,这位白衣兵圣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彻底阻断隔绝两辽边军的南下,这其中既有顾剑棠不愿耗尽精锐的关系,也有麾下诸多将领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赵篆感叹道:“不管怎么说,陈芝豹确实无愧白衣兵圣的美誉,难怪先帝对他那般推崇青睐。”

  严东吴神情落寞。

  赵篆笑道:“朕应该庆幸陈芝豹没有留在北凉辅佐那个人,否则这个天下不但不输于朕了,还会不姓赵啊!”

  严东吴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

  赵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位年轻天子流着眼泪,嗓音却无比温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着,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爹是谁。”

  赵篆好像是在对不存在的人物说道:“你与我赵家数百年香火恩谊,赵篆只求老神仙你带着她,安然离开太安城。”

  不知何处,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响起一声叹息,然后说出一个字,“好。”

  ————

  这一天,离阳皇帝赵篆手捧玉玺,亲自出城请降。

  纳降之人,不是刚刚称帝一旬时光的赵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赵炳,而是世子殿下赵铸!

  ————

  早年赵铸与陈芝豹一行人离别之后,张高峡在山顶上最后对赵铸说的那句话,她果然说到做到了。

  很多年后,在那个祥符年号改为阳嘉的冬天,她已经是离阳新朝的皇后。

  已经改为太平城的京城内,在那座依旧没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腰佩凉刀,浑身浴血,缓缓走入大殿。

  身后有一袭白衣,她腰佩春雷绣冬双刀,帮前者守在大殿门口,殿外是黑压压的数千禁卫铁甲。

  已经贵为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剑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拦在两个男人之间。

  一个是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人,一个是天下最无敌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杀后者,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后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将那柄凉刀放入刀鞘,这个动作,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浓重嘲讽。

  他的视线越过女子身形,没有说话。

  身穿龙袍的新帝赵铸从龙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挡在张高峡身前,与那个男人面对面对视。

  张高峡颤声怒斥道:“徐凤年!你难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乱?!你知道北凉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将士百姓吗?!”

  那一袭青衫根本没有理睬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静望向那一袭龙袍,问道:“为什么?”

  赵铸平静道:“小乞儿想请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赵铸想永无后患,赵室子弟高枕无忧。就这么简单。”

  那人笑了笑,又问道:“就不能坐下来,喝着酒,好好说?”

  赵铸摇头道:“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赵铸能穿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赵铸只是闭上眼睛,纹丝不动,束手待毙。

  张高峡刚要想向前冲出,她被赵铸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脸色苍白的她五指松开,长剑颓然坠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数百位高手,整整三万铁甲,都不曾拦住他,她张高峡又如何阻挡?

  她同样闭上眼睛,只是双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时,她仿佛察到皇帝陛下向后踉跄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锤在胸口。

  她猛然睁眼,转头后只看到赵铸一脸茫然,却毫发无损。

  而那个人收起拳头已经转身离去,轻声道:“以后善待北凉,我会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着你的,小乞儿。”

  那个男人和那位白狐儿脸,一掠而逝。

  赵铸低下头,哽咽道:“小乞儿错了,真的错了……”

  除了她,已经无人听。

  ————

  江湖从此去,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生转身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金戈铁马。

  写意风流。

  慷慨激昂。

  波澜壮阔。

  浩然正气。

  书声琅琅。

  珠帘叮咚。

  天下太平。

  ————

  京城外,两骑远行。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落人间。

  白狐儿脸问道:“不后悔?”

  青衫徐凤年微笑道:“只为北凉问心无愧。”

  白狐儿脸满脸怒意,“可是你让我很失望!”

  徐凤年脸色温柔,转头笑问道:“那怎么办?”

  白狐儿脸冷哼一声,没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脸红,用天经地义的语气说道:“徐要饭的!你做我的媳妇!”

  徐凤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术活儿!本世子殿下,必须赏!”

  白狐儿脸伸了个懒腰,嘴角偷偷翘起,气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妇的媳妇,有点多啊。让我数数看,姜泥,陆丞燕,王初冬,红薯,青鸟,裴南苇,呼延观音……”

  她一直数下去,怎么感觉就没有个尽头?

  某人抬头望天,“咦?好大的一场雪啊!好像跟当年咱们刚遇见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着抬起头,轻声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当年的一把绣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凉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们而起,又以他们而终。

  善始且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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