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章 噤若寒蝉(三)
西北秋风吹皱了京城官场一池水,风过水无痕,可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继卢道林、元虢之后成为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迎接完了那位跋扈至极的年轻藩王,返回赵家瓮那座与兵部毗邻的衙门,古稀之年的老人显得格外气态衰弱。
重建于永徽初的尚书省六座衙门并排而设,离阳朝左尊右卑,主官被誉为天官的吏部自然位于最左端,当时担任兵部尚书的顾剑棠,出人意料地把衙门选在了最右端,故而从东至西,依次是吏户刑工礼兵,以此可见,礼部在永徽年间是如何的不受待见,最初京城一直有“礼部侍郎贱如别部员外郎”的说法,随着卢道林元虢两任尚书的执掌礼部,礼部这才逐渐日子好转起来,如今就更不用说了,馆阁学士出礼部,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司马朴华自祥符二年起,每次朝会腰杆子挺得比年轻官员还要直,哪怕时下是深秋时分了,也给人满脸春风的感觉。可是今天老尚书回到衙门的模样,落在猴精似的礼部官员眼中,就跟丢了魂差不多,老人病怏怏地进了屋子落座后,开始长吁短叹,以至于左侍郎晋兰亭和新任右侍郎蒋永乐联袂而至,老尚书都不曾察觉,还在那儿唉声叹气。
蒋永乐看见这般光景,顿时心凉了一截,地方官员只知道他这个原本执掌礼部祠祭的清吏司,之所以能够升迁为侍郎,是殷茂春和陈望两位大佬主持的京评中得了上佳考语,这才从礼部品秩相当的一拨同僚中脱颖而出,可是芝麻绿豆大的京官都心知肚明,他蒋永乐能够捞到这个越来越让人眼红的右侍郎,无非是当年在为徐瘸子死后的谥号一事上,他蒋永乐极其狗屎运地赌对了先帝心思,提出的“武厉”谥号得以通过,所谓的京评出彩,不过是朝廷的一层遮羞布罢了。一些个瞧不上眼蒋永乐的京城公卿重臣,那可是直截了当喊他一声狗屎侍郎的!先前蒋永乐也懒得计较什么,也计较不出个花样,他在京城为官多年,始终根基不深,否则当时也不会摊上裁定谥号的那桩祸事,在蒋永乐看来,水涨船高的侍郎官身才是实打实的,不服气你们也去踩狗屎啊,能让你们的官补子变成绣孔雀吗?只是当侍郎大人冷不丁听说武厉谥号主人的儿子,新凉王徐凤年毫无征兆地闯入京城,蒋永乐就吓懵了,本来他还有几分偷偷摸摸跟晋兰亭一较高下的念头,希冀着不小心再踩一次狗屎说不定就能真当上礼部尚书了,现在哪里还敢如此嚣张?尚书的座椅是让人眼馋,可小命更要紧啊。因此这一路结伴而行,蒋永乐的姿态摆得比六品主事还要低,心想着今儿一定要跟这位左侍郎请教取经,如何才能做到跟北凉处处争锋相对还依旧官运亨通。
老尚书终于回过神,伸手示意两位副手入座,看着这两个侍郎,司马朴华以往是不太舒服的,一个岁数能当自己儿子,一个更过分,都能当孙子了,可官品不过相差一阶而已,只等自己致仕还乡,其中某人胸前的官补子就该换成二品锦鸡了,只是年迈老人今天没了这份小心思,倒是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情,老尚书轻轻瞥了眼屋门,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后,这才缓缓说道:“今日本官突然奉旨迎凉王入城,想必两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蒋永乐使劲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因蓄须明志一事在太安城传为美谈的晋兰亭,神情不变,不愧是被誉为“风仪大美”的晋三郎。
接下来司马朴华说了些平淡无奇的官场话,这样的官腔,如果是平日里的衙门议事,古稀老人能够说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这就是公门修为了。但是今天老尚书没有絮絮叨叨个不停,止住话头,伸手抚摸一方御赐的田黄镇纸,沉默片刻,一句话似乎用了很大气力才说出口,“分别之际,那位藩王跟本官说了,有时间会来咱们礼部坐坐。”
晋兰亭泰然处之。
蒋永乐则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尚书大人说完后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其中饱含怜悯之色,如同在看一个临刑的可怜虫。
司马朴华眼皮子低敛,不温不火地添了一句,“那人还说,要叙叙旧。”
晋兰亭眯起眼,捋了捋保养精致的胡须,微笑道:“哦?”
蒋永乐汗如雨下,叙旧,是找晋兰亭?还是找自个儿?或者是把礼部上得了台面的官员给一锅端?
老尚书那两根干枯如柴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那方质地温润的田黄瑞狮镇纸,不知是跟二八芳龄的新纳美妾肌肤相似的缘故,还是在感受皇恩浩荡。
年轻藩王说要来礼部坐一坐是真,说要叙旧也是真,只不过司马朴华漏说了一段,其实新凉王在这之外,跟他这位二品高官客套寒暄了不少。现在高亭树范长后这拨“祥符新官”大概都不知道,只有资历更老的“永徽老臣”才晓得,太安城官场早年有个不小的笑话,那是北凉道进贡了一批出自纤离牧场的战马,司马朴华当时担任礼部员外郎,看到过手的奏章上写着北凉大马高近六尺后,忍不住捧腹大笑,就立即跟一大帮礼部同僚分享这个趣闻,司马朴华不忘点评了一句“北凉这大马还真是够大,都能比得上咱们太安城拉粪的骡子了,天下之大,真真是无奇不有,又数这北凉最奇怪”,结果等到凉马入京,一辈子都没握过刀的读书人司马朴华,才明白战马高度不是以马头算的,而是仅至战马背脊!
闹出这么个天大笑话,害得司马朴华抬不起头好些年,只不过随着司马大人的官品越来越高,也就越少被人提及。不曾想就在今天,那个年轻藩王又揭开这个伤疤,笑着跟尚书大人说了一句“尚书大人,不知京城里头哪里有高近六尺的拉粪骡子,本王一定要见识见识,才算不虚此行,对不对啊”。
当时司马朴华还能如何作答,就只好低眉顺眼干笑着不说话,难不成还点头说是?
此时老尚书越想越憋屈,一向自认养气功夫不俗的老人,不知不觉五指攥紧了镇纸。
蒋永乐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托病告假,实在不行,就咬咬牙结实摔一跤,摔他个鼻青脸肿!
晋兰亭终于开口说话,只是言语却让蒋永乐一头雾水,“尚书大人,下官府上刚收了几笼产自春神湖的秋蟹,正是最为肥美之时,无论清蒸还是槐盐,皆是不错。大人何日得闲,与下官一起尝一尝?”
老尚书嗯了一声,脸上有了笑意,“听闻有诗中鬼才之称的高榜眼,新近作了一传遍京华的品蟹佳作,堪称绝唱。有酒有蟹有诗,三两好友,何其美哉!”
蒋永乐当上礼部右侍郎有运气成分,可是在人人绕圈子打哑谜功夫无与伦比的礼部衙门厮混久了,修为其实不差,略微回味,只比尚书大人略慢一筹就听出了晋兰亭的言外之意。
老尚书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树那诗中,有画龙点睛一语: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只是蒋永乐立马就又忧心忡忡起来,理是这个理,可眼下燃眉之急,是那只气焰嚣张的西北大蟹马上就要闯入礼部衙门,你司马朴华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显贵然的尚书身份,而晋兰亭则是先帝作为储臣交给当今天子的大红人,有皇帝陛下撑腰,你们两个熬得过去,可我蒋永乐只是一个官职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真要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谁?姓徐的到底横行到几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子极有可能要很快横着离开礼部衙门了!
晋兰亭率先告辞离开,蒋永乐欲言又止,老尚书已经朝这位右侍郎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蒋永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屋子的,在院子廊道呆。
不同于夏日满城的蝉声刺耳。
入秋后,蝉鸣依稀渐不闻。
赵家瓮六部衙门按律不植高木,此时此刻的深秋时分,这座院子早已不闻一声蝉鸣。
蒋永乐颓然靠着廊柱,没来由倍觉寒蝉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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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兵部虽是邻居,隔着其实并不算近,对礼部官员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起了纷争,秀才遇上兵,一个用嘴巴说理一个用拳头说理,自然是后者更“占理”。而对兵部来说,对于这帮官阶高低不同但都属于酸文人的礼部官员,属于一帮看着厌烦打了都不显能耐的绣花枕头,所以兵礼两部素来是尚书省内最不沾边的两座衙门。但是两部此消彼长之下,习惯了只乐意对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难免心中郁难平,同样是短短几年内走掉三位尚书,兵部是顾剑棠,陈芝豹和卢白颉,礼部是李古柏、卢道林和元虢,可未来几年的走势,显而易见,兵部如今连尚书之位都空着,换礼部试试看,若是司马朴华突然有一天死了,那还不是第二天就有权贵重臣在朝会上提出人选?更让兵部感到英雄气短的一个事实,是左侍郎许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给皇帝陛下撵去辽东了!只剩下一个从地方上调来的右侍郎唐铁霜,是个一天京官也没当过的外来户,如何能够在盘根交错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连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铁霜是顾老尚书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书卢白颉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说是平调,明摆着是贬谪去广陵道,连京官外放常见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门群龙无就已经难以在庙堂上抬头了,暂时领头的人物还自身难保,哪来为下属谋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广陵道战况不利更是火上浇油。
兵部官员真是一夜之间成了孙子。
这日子,真他娘的是遭罪啊。
在这种危殆形势下,高亭树和孔镇戎两位逆流而上的晚辈就极为瞩目,这两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人,榜眼郎高亭树更为风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读书人,靠着晋兰亭等人的推波助澜,诗名逐渐传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国顾剑棠返京,来兵部衙门旧地重游,众目睽睽之下,高亭树在顾卢先后两位尚书面前谈笑风生的场景,让人至今历历在目。高亭树的飞黄腾达,毋庸置疑,现在就看需要几年光阴积攒声望、以及会以哪个新设馆阁作为下一个台阶去鲤鱼跳龙门了。相比高亭树,沉默寡言的孔镇戎就要为人低调许多,只不过据说这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早年跟某位皇子亲近,即使算不得一条潜龙,也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幼蛟了,再者孔镇戎和严池集是公认的铁打关系,那位黄门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于其它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两位侍郎历来同处一室,甚至在顾庐时代,顾尚书自己都不例外,后来等到陈芝豹成为尚书省的夏官,才辟出一栋独院。许拱唐铁霜的两张书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东西对峙之势。当下右侍郎唐铁霜坐在那张西边书案后,正在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看一眼天色,并不去计较堂中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京畿西军三大营七千人马的调动,便是唐铁霜亲自负责敲定的,现在年轻藩王大摇大摆入了京城,安西将军赵桂和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的人马,一起沦为保驾护航的滑稽人物,别说唐铁霜注定会迅成为官场笑柄,整座兵部也都跟着丢人现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员的异样眼神了。
至于凉莽战事的真实情况,右侍郎唐铁霜不开口,其他人就不敢触霉头地妄自议论,涉及军机要事,在公开场合,还是乖乖修炼闭口禅微妙。
在一名武选清吏司主事的带领下,兵部大堂出现几张陌生面孔,个个龙骧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无不适。
有冷面阎王绰号的唐铁霜破天荒露出笑脸,起身后大步走向那几人,根本无需那名下官介绍,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大笑道:“老董,你们这帮家伙,要不来就一个都不来,要来就干脆凑一堆,约好了的?”
那几人没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称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穷鬼命,要是一个一个来找你,你请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们这兵部衙门可真难进啊,跟防贼似的……”
唐铁霜瞪了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随即笑道:“出去说,带你们四处逛逛。”
满屋子官员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兵部有调令要从两辽边军中提拔入京为官啊。
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内做事,只是恰好来找郎中禀报一份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仅是有些诧异,也未深思,等着唐侍郎带人离开后,才走出大堂。
突然被人喊住,孔镇戎停步转头望去,竟是刚刚从武选清吏司主事升任员外郎的高亭树,两人从无交集,孔镇戎不知这个在京城名气比许多侍郎还要大的同龄人有什么事情,淡然问道:“高大人,有事?”
气宇轩昂的高亭树微笑道:“听说孔兄喜好收集兵书,恰好前不久我无意间捡漏到一部奉版《虎钤经》,坦白说,若是忍痛割爱送给孔兄,还真不舍,但是孔兄取走借读个一年半载,我还是乐意之极的。”
如果是刚离开北凉入京那个时候,孔镇戎二话不说就一拳头砸过去了,如果是一两年前,孔镇戎都不会让这位榜眼郎说完后就会立即转身,可现在,孔镇戎不动声色地等高亭树说完,摇头笑道:“我是个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了,也听说过读书人之间‘借书如送妻,送书如赠妾,故而书送得,唯独借不得’的趣谈,怎么,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树愣了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罢了罢了,送书便送书,我也打肿脸充胖子阔气一次,明儿我就亲自捧书去孔兄家里头,还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份上,打赏几杯酒喝啊。”
孔镇戎咧嘴笑道:“吟诗作对,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够尽兴。”
高亭树哈哈大笑。
高亭树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镇戎结伴而行,低声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镇戎摇了摇头。
高亭树凑近几分,嗓音亦是更低几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镇戎轻声道:“愿闻其详。”
高亭树没有故作高深卖关子,缓缓说道:“雍州刺史田综,泱州副将董工黄,青州水师都督韦栋。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们兵部添设一名侍郎,专职处理京畿戎政,简单来说,就是跟某些四镇四平大将军手里头拿回一点兵权,不出意外,董工黄会担任此职,虽说只是由从三品提到了三品,但是从地方上的一州军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为独掌一部兵马大权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了。而田综田刺史,多半会平调成为韩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书身子骨是怎么个情况,咱们都一清二楚,田综之前程远大,毫不逊色董大人,甚至犹有过之。至于本该待在青州水师大军中辅佐蜀王陈芝豹的韦栋,为何会突然离开广陵,又会担任什么,毕竟咱们太安城可没有适合水师将领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
孔镇戎思索片刻,说道:“也许是来兵部和朝廷过个场子,升迁肯定升迁,只不过很快就返回广陵道,成为广陵水师的大都督,说不定同时还会兼任旧职。”
高亭树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当是如此,孔兄高见!”
这位武选清吏司员外郎,没有让孔镇戎看到他一只手瞬间握紧又松开。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兵部事务,难得忙里偷闲的高亭树就说要回屋子处理政事。
廊道上,两位官阶相同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背道而行。
高亭树走出一段路程后,扭头看了眼那个高大背影,重新转头后,自言自语道:“呦,原来不是真的缺心眼啊。”
孔镇戎始终没有转身,面无表情。
这个昨夜被父亲厉声斥责不许前往下马嵬驿馆的年轻人,前程锦绣的车驾司员外郎,狠狠揉了揉脸颊。
年哥儿。
曾经的兄弟四人,严吃鸡成了国舅爷,也像他小时候希望的那样,安安心心做起了文章学问。
而我孔武痴,也会做官了。
我和他还是兄弟。
曾经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当上了凉州关外游弩手的都尉。
跟着你一起上阵杀敌。
你们还是兄弟。
我只想知道,我们和你们,还是兄弟吗?
年哥儿,这些年我在太安城帮你搜集了六十多套兵书,你还愿意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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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高亭树和孔镇戎所说所想,田综韦栋和董工黄三人绕过兵部审议的悄然入京,三人的官场升迁路途,便是那般。
唐铁霜拉着三人四处闲逛,没有说任何国事军政,都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地方风俗,甚至都没有一次提及他们的共同恩主,大柱国顾剑棠。
雍州刺史田综,当年覆灭旧南唐,他拿下了渡江功。
泱州副将董工黄,跟田综一样没有跟随大将军入京,而是留在地方上,上任初始就杖毙了姑幕许氏的三公子,迎娶了江南大族庾氏的嫡女。
与现任青州刺史早早成为姻亲的“韦龙王”韦栋,跟吏部侍郎温太乙、以及比他们更早入京的青州将军洪灵枢,关系深厚。
如果加上已是两淮节度使的蔡楠,和就站在三人身边的兵部侍郎唐铁霜。
应该足以让看到这一幕想到这一层的京城官员,感到浓重寒意。
顾庐是没了,可顾剑棠依旧手握离阳王朝规模最大的两辽边军,当年不同于徐骁,近乎只身一人进入兵部的顾剑棠,旧部很早就被打散,但是除了此时位高权重的四人,还有更多昔年的嫡系心腹不曾浮出水面。
唐铁霜突然沉默。
离阳先帝分散顾部将领,是放。当今天子收拢顾部旧人入京,是收。
不能说先后两位皇帝谁的手腕更加高明,因时而异罢了。
解决了北凉道,就等于完成了削藩大业的一半。
那么整肃完毕顾部留在地方上的势力,何尝不是完成了抑制地方武将的大半任务?
真正让唐铁霜伤感却不会流露丝毫的事情,不是皇帝陛下要拿他们制衡张庐旧部文官的制衡手段,也不是利用他们这帮武人震慑以及一定程度上阻断永徽老臣与祥符新官联系的帝王心术。而是早年在沙场可以换命的
几个老兄弟中,也许除了老董,田综和韦栋都对此次升迁,个人的惊喜,远远过对大将军处境的担忧。
唐铁霜很快恢复正常,笑了笑。
这就是庙堂,这就是人心。
明知道高处不胜寒,还是人往高处走。
离阳版图上的众多武将,从杨慎杏阎震春这拨春秋老将到他唐铁霜这些,成了某双手随意摆弄的棋子。
文官也不好受啊。
张巨鹿一去,齐阳龙一来,其实就是一场变天。
随着隐约成为江南道士子领袖的卢白颉失意南下,许拱也被雪藏在边关,以辽东彭家领衔的北地士子开始崛起,如今分崩离析的青党又有抱团复苏的迹象,江南豪阀这两年无比高涨的气焰立即就熄了很多。更有姚白
峰之流在中枢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原本各方阵营泾渭分明的那张棋盘,彻底乱了。
唯一不乱的,只剩下那个重重幕后的下棋人。
乱中有序。
唐铁霜不知道这盘棋,先帝、当今天子、张巨鹿、元本溪,四人中谁贡献更多,谁心血更多,唐铁霜根本分辨不清。
只是这屈指可数的下棋之人,除了姓赵的,下场如何?
然后唐铁霜想到一个年轻人,笑意欢畅。
一枚位置被摆放死死的棋子,有一天竟然能够恶心到下棋之人。
奇了怪哉!
何其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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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铁霜暂时不在的兵部大堂,得知一个消息后彻底哗然。
下马嵬驿馆那边出现了一场对峙?!
高亭树嘀咕了一句:“可惜不能杀人,不过一个自恃武力的藩王,不小心淹死在江湖里,也算说得过去吧?”
随着时间推移,礼部,工部,刑部户部吏部,赵家瓮六部衙门都沸腾了。
然后是中书门下两省,国子监,翰林院,六座馆阁……
其中桓温和赵右龄不约而同都给了“胡闹”两个字。
不过坦坦翁是说年轻藩王的举动不符身份,而赵大人则是恼火幼子赵文蔚竟然跑去下马嵬那边看戏。
唯独中书令齐阳龙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老人一手拎着那本被朝廷列为禁书又给他拎出来的诗集,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时不时从桌上小碟子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吃得亦是津津有味。
那本并无署名的诗集中,那个一辈子都不曾走入江湖的张姓读书人,原来也能写出“我有匣中三尺锋,有蛟龙处斩蛟龙”这般肆意诗句,同样也作得出“但愿白见白”这般婉约诗句。
咦?碟子空了。
至于写诗之人,早已死啦。
老人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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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一座气势森严的大殿内,此时没有朝会,也没有随侍的宦官,但是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
空旷寂静的大殿,皇帝坐北朝南,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只要北莽多死一个董卓和二十万人,你们北凉也多死十万人,那么这个天下,就是太平盛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