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平安
咚咚,叩门声。</p>
“请进。”麒麟说。</p>
林升拉开竹框纸糊拉门,绣金的袖口蹭着竹框。他今天穿了白地蓝染的纱质衬衫,领口和灯笼袖口缀着金线绣的菊花花瓣;下身着阔腿收脚长裤,也是蓝染白地,麻纱料,脚踩一双白地绣金的平底布鞋。脸上已显示出有主意的小大人气象,只是颊上还鼓鼓的,婴儿肥。</p>
“升官了?”麒麟微笑着向林升偏过脸,问。</p>
“仓库主管。”林升从衬衫前兜里掏出一串黄铜钥匙,在麒麟面前晃了晃。那钥匙的齿在不断流动着,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形状。</p>
“挺好。下次不要给我看了。”麒麟笑着说,“也不要给别人看了,容易掉饭碗的。”</p>
林升踢掉鞋,嘟着嘴说:“我给别人看也不打紧,就不再给你看了。你再看了要骂我。”</p>
麒麟在身前的小桌上拿起一张草纸,递给盘腿坐下的林升,嘴边笑意不减:“可不是嘛。”</p>
林升把纸张拿在手里,食指和中指夹着纸张的两面,看完把纸抖立,放回桌上。</p>
“怎么想?”麒麟从手中的另外一些纸上抬起头,问。</p>
“没什么想法。”林升说。</p>
“怎么会。”麒麟把林升刚看过的纸拿过来,放进自己看的一沓里面,在桌上整了整,搁到一旁。</p>
“我饿了。”林升说。</p>
“想吃什么?”麒麟说。</p>
“鳗鱼饭。”</p>
“你自己叫,我来付。”麒麟说着把手机解锁递给林升。</p>
“你吃不吃?”林升右手接过手机点开外卖软件,头也不抬地找起了饭。</p>
“给我来份鸡肉串。”麒麟从身边的一个文件夹中又掏出一摞纸,读了起来。</p>
“要啤酒吗?”</p>
麒麟笑着瞟了林升一眼:“你说呢?”</p>
“那就是不用呗。”林升嘟囔。</p>
麒麟点头。</p>
林升下单,把手机放在桌上,胳膊肘撑着膝盖,手托脸瞪着麒麟。</p>
瞪了一会,林升说:“我能不能管你叫妈?”说话的时候整个脑袋撑在手上一颠一颠的。</p>
麒麟笑出了声,说:“什么?”</p>
“妈。”林升说。</p>
麒麟低声笑起来,在林升头上薅了一把,说:“我要是你妈,我就叫你赶紧辞职。”</p>
“那不行,你管我太严了。”林升说。</p>
“那就不要叫妈吧。”</p>
“妈。”</p>
“死孩子。”麒麟说。林升一副厚脸皮相,百无聊赖地看看天花板。</p>
过了一会儿,麒麟问:“你觉得陆贺成走到哪一步了?”</p>
林升说:“这你得问她,我上哪儿知道。”</p>
“鳗鱼饭你要不要?”麒麟微微一笑,拿起手机。</p>
“后妈。”林升嘟囔,咳了几声,开始分析:“我觉得她可能在半路了。上次你跟我说她出宫了,那个林升管不住她了。这管不住的意思也许是罩不住了——我觉着他还能最后帮她一把。但这说不准,隔着一个时空,变数太多。”</p>
“继续。”麒麟一抬下颏。</p>
林升伸直两条细腿儿,裤子在草席上摩得梭梭响,两手枕在头后躺下来,望着天花板说:“她现在应该在找人的路上。如果不出意外,她已经记起来一些人了,找人路上零零散散地会闹出些动静。娘娘听见风声,就会想法子抢在她之前把她截住,叫她等死。那个林升如果这时候还是能卧住了底,那也许这时候会开后门把钥匙给陆贺成,放她回来。”</p>
“嗯。”麒麟点头。</p>
“陆贺成需要运气很好。”他总结道。</p>
“对。”麒麟应。</p>
“你怎么知道她能回得来呢?”林升说。</p>
“我不知道。”</p>
“那…”</p>
“我没必要知道。”麒麟说。有人拉开拉门,麒麟抬头看着门,对林升说:“去拿一下,外卖来了。”</p>
外卖拆了包,林升盘腿坐着,稀里呼噜扒着饭。麒麟吃起鸡肉串,咬下一块含在腮帮子里,说:“嗨,你慢点吃,别呛着。”林升微微抬头模糊地应了一声,就低头继续一顿猛扒。</p>
“我想让陆贺成晚点回来。”麒麟嚼着鸡肉串说。</p>
“为什么?”林升从饭盒里抬起头,脸颊和鼻头上粘着几粒沾满焦糖色汤汁的米粒。麒麟咕咕笑着给他摘掉米粒,回答:“她总得先知道她是谁。那边是个很不错的试验场,可以让她一错再错。”</p>
“回来练她不好吗?”林升又扒了一口饭。饭盒里米饭见了底。</p>
“不太好。”</p>
“为什么?”</p>
“这次我们赌不得。”麒麟咽下最后一块鸡肉。</p>
“为什么?”</p>
麒麟被问笑了,说:“因为他们已经输了。我们这一头呢,还有些胜算。”</p>
“输到什么样算输了啊?”</p>
麒麟放下竹签子,说:“那边儿的我和陆贺成都死了,这就叫输了。”</p>
“为什么?那儿的我不还活着吗?”林升停止扒饭,像放风的狐獴一样挺直身子。</p>
“你小子能明目张胆给女娲添乱吗?”麒麟问。</p>
林升一歪脑袋:“我可以做假账。”</p>
麒麟哈哈小声地笑起来,说:“不孬嘛。”</p>
笑完,“你适合做个骗子,”麒麟说,“骗子要以自保为重;骗子最做不得的事就是叫人家发现自己是个骗子。”</p>
“那是当然。”林升把最后一口饭闷进嘴里。</p>
麒麟听了这话又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当妈的该教的东西。”</p>
林升放下筷子,垂下眼,没接话。麒麟心里暗暗叹一口气,拍拍林升的膝盖。林升的脑袋微微摇了一下,麒麟觉出不对,往他那边挪了挪,问的话还没出口,林升就说:“远一点。”</p>
麒麟一愣,坐回桌前。她向右微微歪着脑袋,看着头垂在左边桌角旁的林升。林升身旁的气压低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挤出水来,雷声轰鸣,哗啦啦地落雨了。</p>
“你要是想说什么,我就听着。你要是觉着化型能让你舒服点,就化型吧。”麒麟说。话音刚落,“噗”地一声,少年的身影和衣装都消失了,只有一只灰蓝色的鹦鹉站在桌旁。麒麟从桌上探头看看他,发现他把脑袋埋在了翅膀下面。</p>
“颇”的一声吐水泡式的炸响,龙首马身、独角青鬃的麒麟落在桌上。她下巴颏上挂着一撮小胡子,四蹄带火,在玻璃桌上清脆地一顿蹄子,火便熄了。她带着四缕细细的青烟跃下桌台,跪坐在鹦鹉身边的草席上。</p>
“这样好一些吗?”麒麟兽口吐人言。</p>
灰鹦鹉点点头。</p>
“我可以靠近一点吗?”麒麟歪着脑袋看他,很轻地问。</p>
灰鹦鹉发出一声细小的尖叫,好像擤鼻涕的声音。</p>
麒麟冲他低下脑袋:“可以吗?”</p>
灰鹦鹉把脑袋从翅膀下探出来,又埋进自己的胸羽里。</p>
“没关系。”麒麟小声说。</p>
“我做过一个梦。”灰鹦鹉的声音在细软的羽毛里闷着,像赌气着的小孩子,一个身世凄凉、委屈又无处发泄的小孩子。</p>
“嗯。”麒麟说。</p>
“我梦见我在一片参天树林中找。找到一块石碑,读一读,绕过去。”他说。麒麟看着他的小脑袋跟着声音轻轻颤动,不说话的时候身体也在稍快地起伏。“我看到一束很大的花朵,看到花朵上缠绕的藤蔓,我绕过去。”他挪了挪脑袋。</p>
“我看到溪流把森林割成两半。水蜘蛛在水面上跳跃,鲟鱼,还有小小的鲤鱼沿溪而下。我飞到树顶,看到前面是一道悬崖。没什么意思,棕灰色的悬崖,很高。我看见隼在空中,就躲进树冠里,过一会才探头来看。我在树林里飞,吃一些苦的红色果子,跳过树枝,飞到悬崖旁。”</p>
灰鹦鹉抬头看了麒麟一眼。麒麟发现,原来鹦鹉也能看起来很伤心。</p>
“我过去了,”他盯着草席说,铁灰色的爪子一条一条地抽出席子上的干草茎,再用两个爪尖顺着纹路把它掐成一丝一丝的,“离悬崖越近,我越着急赶过去。飞到了,一个青色的长虫从天而降,我不知怎的,用翅膀一顶,就接住了,驮着它落下去。落着落着它就变沉了,我掉下去,它不知道去了哪里。”</p>
“嗯。”麒麟说。</p>
“掉下去了…还挺害怕的。”灰鹦鹉把头埋向草席上被它扯漏的草茎。</p>
“害怕不是坏事,孩子。”麒麟说。宽容。这是宽容吗?</p>
“是吗?”灰鹦鹉缩缩脖子。</p>
“害怕会教你避嫌。你会当个好骗子的。”麒麟说。</p>
“好吧。”灰鹦鹉摇摇脑袋,甩掉那些自贬的念头。</p>
“当骗子很好吗?”灰鹦鹉看着麒麟问。</p>
“很好,会活得很长,”麒麟说,“只要不被逮住,你会活得很长。”</p>
“好,那我不要被逮住。”灰鹦鹉说。</p>
“我该走了。”林升噗地一声化型成人,从草席上站起来,打开拉门,一只脚已跨出门去。麒麟在轻微的爆裂中化为人形,空气中残存着一丝她蹄上的烟气。她说:“等等。”</p>
林升侧过身来看着麒麟的脸。他看到麒麟乌溜溜的眸子暗了一下,然后听见她说:“孩子,下次不要来了。”</p>
林升刚想顶一句“为什么”,一转眼珠,出口的成了“好”。</p>
“妈,我走了。”他接着说。</p>
“走吧,”她本想说“顺利”,可换成了:“平安。”</p>
我自然不是你的生身母亲。既然你认了我,那我就尽一分母亲的职责,求你一路平安。</p>
林升走出酒店。他回头望望,看见冲天的灰烟和忙里忙慌往外头挤的人。</p>
“平安。”他站在酒店门前望着它红底金字的大招牌,默念道。往外冲的人群在他身旁自动分流,吵吵嚷嚷的嘴、无处安放的手和急于逃命的脚都不曾触及他半分。</p>
这是母亲的祝愿,她祝我平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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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完了《呼啸山庄》《山居岁月》和《人间失格》 正在读胡安·巴斯克斯的《名誉》 这一本很好看!南美的作家真都是宝藏</p>
祝你开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