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钥匙
北京就这么大。</p>
陆贺成不知道北京多大，但她站在长安街中心的时候，她想，北京就这么大，我一定能找到我想找的人。</p>
这是她第一天翘班，是和鱼市儿北京的正式决裂。她在鱼市儿里待一天，这城市就咀嚼她一天。当她看到三里屯来来往往的购物区里一个狗面人身的妖怪遛着一只鱼面狗身的小妖时，她在众目睽睽下冲过去破口大骂。</p>
那个狗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围观的人盯着她和狗人看了一会儿，走了。</p>
“她又毛病啊。”</p>
“看样儿是。”</p>
“神经病。”</p>
“疯了。”</p>
陆贺成满头大汗地站在三里屯经受脏话洗礼，目送那个狗人牵着小妖施施然走远。她抬头望望头顶的巨幅电子广告牌，上面赫然印着女娲的巨幅头像，下书八个大字：和谐共荣 创造未来。</p>
陆贺成直起腰身凝望着那八个大字和女娲的脸。</p>
和谐共荣，创造未来。</p>
哪有未来？</p>
陆贺成在人流中央被推挤踩踏，玩手机的撞上她都会骂一句，难听的骂“你妈死了”，好听的骂“不长眼睛”。</p>
哪有未来？</p>
陆贺成被推了挤了骂了踩了都一声不吭，有人推着她走她就走一步，惯性带她走几步她就走几步。她总算从广告牌上收回了眼，走在人群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沮丧。隔离令失效了，人类和妖怪要“共荣”了。</p>
妖怪的世界和人类社会是平行的，只不过妖怪会故意隐匿行迹，以此达成和人类之间互不干扰的微妙平衡。妖怪是人的“念”缠绕积累而成的，它们需要有人相信才活得下去。像陆贺成这种半妖半仙的灵物，需要灵牌供奉才能永生不灭。她看女娲的把戏看得很明白：她想让妖怪保持在人类的认知范围内，推翻神话时代结束时立下的隔离令，抓住人们对妖怪的恐惧和敬畏的把柄，让妖怪牢牢根附于人类社会，借此给妖怪争取到无尽的权力和资源。</p>
陆贺成眨眨眼，盯着脚下绵延的砖块缝走开了。</p>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许多稚儿齐声诵读。烛火，幔帐，牢笼。哗琅一声，那烛台连油带火倒了下，烛油沾在幔角，火却顺着幔子爬了上来。</p>
林升从梦中惊起，撑着床单坐起来，胸膛赤裸，莹白的皮肤上挂着点点冷汗。他身下的床单被揉起许多嶙峋的起伏，女娲躺在那起伏的尽头安睡，半个肩膀露在被子外面。她脸上的沟壑被烛火照成参差不齐的阴影，好像一件拙劣的汝瓷赝品。</p>
林升屈起双腿。他知道被单上黏腻的内容是什么。他觉得恶心，掀被下床，披上外衣，走出门去。</p>
点起锅烟，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抬头望那一轮高悬的月亮。是假的，他想，女娲是不屑于跟人间共享同一个月亮的。她总想要完整的——这个描述在任何方面都完全适用。</p>
林升突然想起陆贺成昨天在他的会客室里说的话。她很响亮地说：“扯谎。”他刚好在那个当口从照片上抬起眼睛看陆贺成的脸，他看到陆贺成双眼圆睁，眉梢高挑，面目好像镇守庙堂的罗汉。讲道理，她应该不记得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怎么还辨得出他在说谎呢？他又想到今天收到的仓房管事消失的报告，不禁莞尔——这个小陆还真是天真烂漫，撂挑子都撂得怪利索，一点都不给我这总管面子。</p>
她去哪了呢？大概是去找小赵了吧。林升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子，萦绕在檐下的青烟卷成一只青鸟，振翅绕过廊檐，直直朝月亮扑去。林升望着那只鸟，它半透明的身体随着翅膀扇动在半空中起伏，却半路消散在靛蓝的夜空之下了。</p>
林升的目光越过轻雾，却看不到银河。</p>
也许他再也看不到银河了，他想。</p>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林升听见背后呓语，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细长的白色影子映在廊上。</p>
“哼，我不是闲人。”林升对影子说。</p>
影子从地面上脱出来，一个烟气似的实体从白影的轮廓上拔地而起。这人双手交握在背后，长发及腰披散，一身白色曲裾，裙长曳地，飘飘欲仙。</p>
“你又来了，”林升说，“陆贺成跑了，她不信我。”</p>
“就算她真记不得了，你也不该骗她。她灵得紧。”烟人说。</p>
“少跟我说教。”林升恨恨道。</p>
“这个，”烟人一手捉着什么东西拿到身前，摊开手掌，是一个带链子的洋式黄铜钥匙，“是她回去的通道，点一滴血上去就启动了。你把钥匙给她；要她回来的时候，我会再联系你。”</p>
那只手烟气起伏，丝丝络络地拢着一个形状，烟雾吞吐，漫过钥匙，漫到高处，又消散在月光里。</p>
林升没有去接。他看看钥匙，又看看烟人的脸，嗤笑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女娲的小走狗呢？你看看我。我哪像是你们的人，一个个光明磊落？你怎知道我还会帮陆贺成呢？你怎知道我不会明天就下令杀了她？”</p>
“我不知道你，”烟人说，“但我知道她。她当初收留你，显然没有想到这么远；所以她任性。而你当然不会杀了她；不仅不会，还能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来。”</p>
“你怎么知道？”林升的手掌开始出汗。他依旧没有去接钥匙。</p>
“我当然知道。我可是掌舵的人。”麒麟说。她的烟体开始消散，数秒内就踪迹全无，手掌中的钥匙在一团半透明的烟气中直直坠落，在金石掷地声响起前，林升伸手吊住了黄铜的钥匙链。</p>
钥匙在离石板地五厘米的空中晃荡着，暗黄色金属在月华下闪出一星银光。</p>
陆贺成听见金属落地的清响。她四下望望，一切在遍野银光下宁静如斯。今天的月光很亮，照得远处收费站的圆顶闪闪发光。她裹着大衣躺在一片树林里，远远地听着不时呼啸而过的车，很响地吸了一下鼻涕。</p>
今夜是北京罕见的一夜。她看到了北京的星空，很亮地，一整片星宿摇摇摆摆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一直盯着看，那星星就闪，闪着挪到旁边去了。她伸出右手食指，在星星之间一条条连线，连出那些被描摹千百遍的形状，嘟囔那些被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她一颗一颗地数，她一条一条地画，画着画着冻僵了，就屈一屈腿，扭一扭腰，裹一裹衣服。她数累了，眼皮打架，歪在松树下睡着了。</p>
星移斗转，日头初升，陆贺成又开始做梦。她梦见水流湍湍，梦见她撞在礁石上，却抓住了一件漂流而过的红衣服。阳光照在她眼皮上，照在搭在她胸口上伸出食指的右手上，照在她干瘪皲裂的唇角。</p>
“你在喊我的名字。”</p>
陆贺成倒抽一口凉气，睁开眼，双手撑地猛地坐了起来。日头已经很高了，高速上堵起了车。进城上班的人总是混沌又烦躁。陆贺成双手狠狠地揉了一把脸权当是洗脸，不想揉了一脸沙土，用袖子使劲擦也擦不利索，没办法只能带着一脸沙起身上路。</p>
别人坐车，她用走的。已经走出一天，好歹出了城；第二天又是晴天，她笑了一笑，觉得自己又有了好运气。</p>
像什么呢？上次好像也有这么一回好运气。是哪个倒栽葱在下水道口的小孩儿吧，啊？名字叫什么呢，那个倒霉孩子？陆贺成用右手手掌抹了一把额头，把油得打绺儿的刘海攉到一边去。不着急，咱不着急，咱上了路，没喝酒，脑子有的是闲功夫。</p>
她顺着高速公路，一步一步走开去。立刻离开这鱼市儿，她想，我把自己从货架上拿下来了，我在不跟你们共荣呢，荣您妈了个滴。她想着想着又笑了，笑得清朗快意，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了。</p>
最近快考试了，忙于现充，一直没咋写稿。暑假估计有空了会多更新。还有两门！冲鸭！！</p>
提前祝端午节快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