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酗酒

  陆贺成灌了一口酒,用食指蹭蹭鼻孔,打了个喷嚏,然后啪地扣下酒杯,从吧台的高脚凳上踉跄着走了下来。她数了数手指,有十三根,那酒还没醒。她歪头想了好半天,然后靠在酒吧门口的树上。</p>

  她的头发被剪到齐肩长,现在和锁骨挨挨擦擦地,在初夏闷热的夜晚里产生繁盛的热气。她像一条被乳白色海葵裹住的鱼,半透明的黏腻地被裹缚在膜中,手紧贴着身体,头一点一点地,像是要窒息。</p>

  捡醉虾的人来了,看她喝得七荤八素的,抓着她的肩膀,要拖到地上。陆贺成笑得像武侠小说里得势的恶人,飞起一脚顶着那人的胃,又一脚甩到太阳穴上去。</p>

  北京的梧桐树梢在夜风里晃动,于是路灯在砖地上投下许多翻飞起落的桔色光影。陆贺成一仰脖,把头顶靠在树皮上。一片碎光锥进她眼中,照出一条混混沌沌的细缝来。</p>

  “笑!”陆贺成吼道,“你他妈的再笑!”</p>

  没有人笑。街道上的风又簌簌地扬起五角的梧桐叶,哗啦哗啦的,像涨潮的浪声。被踢的男人还昏死在人行道上。没关严的酒吧门像打开的热水壶,声浪从门缝里一点点蒸出来,氤氲在梧桐的树影间。</p>

  陆贺成倒在树旁。她的跨栏背心和大裤衩子上都弥漫着一股烟味和酒精气,灰色的版块在她身上随风移动着,像大风天里奔跑的云。</p>

  出于人生美好的考虑,陆贺成开始了漫长而灰暗的梦境。</p>

  梦里她有点反胃,在下水道样的甬道里找一个地方吐。转来转去,四处都是水,水上漂了鸟笼和圆领袍,还有一层厚厚的铜屑,穿堂风吹得她脑门儿飕飕凉。刚撑着墙壁要呕出来,就瞥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在余光里,双手卡着腰朝她喊。她听不见那人的声音,也看不见那人在水面上的倒影,只有半空中雾茫茫的一层红,影子中分的长发雾蒙蒙地盖在那红上。那人的名字就像她打不出来的哈欠,在嘴边似有似无地萦绕着,但终是想不起来。</p>

  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啊,变成了天地之间的一团火云,盘亘在她的梦境之中。</p>

  陆贺成醒了。</p>

  早上下雨,雨水从叶片上漏下来浇醒了宿醉。天空是铁灰色,似曾相识的铁灰色。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跨栏背心上都是快干了又被雨水润湿的呕吐物,赶紧扶着树站起来,揪着前襟来回地抖。那些东西哗啦啦掉在水坑里,溅了她一脚湿泥。</p>

  陆贺成还有点恶心,扶着树吐了会儿酸水。她闻到自己身上一股呕吐物的酸臭味,站直了,用胳膊揩揩嘴,就沿着人行道走了开去。</p>

  来北京三个月了,最熟悉的是酒吧里哪种酒最便宜。陆贺成最远的记忆就是自己出狱的时候,有一个穿着蓝色官服的小男孩来宣读了赦免的诏书,然后她被放了出去。为什么下狱的,怎么下狱的,和下狱期间读的书,全部被她忘得一干二净。那小男孩说她可以升官,有空缺的时候自然有人来找她,叫她现在北京呆几日。这几日过得缱绻漫长,在整日和酒精相伴的梦境之间,陆贺成熬了三个月。</p>

  日日都梦见那红色的云霞,恍然间觉着自己是个活了很长的人。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很快就再次活跃在酒精和药物的夹缝中,长时间漂浮、呕吐和冥想。</p>

  她觉得之前的日子很美,也觉得现在的日子很美,怎么说呢?她觉得自己也不知道。从前是凡间,那现在就是天堂。</p>

  现在她不在乎什么官职了。只要卡里有钱,钱能买酒,其他的事就是屁事了。酒是用来维持她精神的救命药,是她人生中唯一一个有价值的物品。</p>

  此刻她在想念一些从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但自己从不索要的东西。在灰雾弥漫的首都街道上,脏兮兮的陆贺成在想念一个拥抱。从前她没有抱过的人,从前她不敢注视眼睛的人,此刻匆匆奔入陆贺成的脑海,又匆匆地奔去。陆贺成蹲在路边缩成一团,像尘土飞扬的大路边被马踩到的孩子。她把下巴搭在膝盖上,看着自己朝天空摊开的、散发着异味的手掌,呜呜地哭了起来。</p>

  她好饿,很冷,想找一个不用雨淋的地方,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安稳地睡一会。但是那个暖和的地方已经冷了,她模糊地想,那暖乎乎的小火团已经熄了。那是谁?她是谁?</p>

  陆贺成捧着自己无法破译的记忆的黑匣子,朝着清晨落雨的天空,在路边哇哇地哭了起来。</p>

  考完试啦,恢复更新。前两个月的我都会补上: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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