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升堂

  孟章是被凉水泼醒过来的。她一睁眼,发现赭衣的胸口已经殷殷地湿了一片,头发和脸上也都是水,还顺着衣领渗到了腰。她眨眨眼,四下看了看。眼前模模糊糊地一片都是金色,底下是白玉的地。前面的一方金色里有个口子,口子的左右装着好多蘑菇;她的正对面远远地立着两个大蘑菇。</p>

  她忽然觉出四肢上的痛来,而且是愈品愈细,脊梁骨的和肩胛骨的痛也都完全不一样:痛的广度、痛的深度、痛的形态,都是有一定考量的。她又发现胯骨这一片也不太对劲,可能是刚才摔下床时磕断了(或者轧断了,那床倒也是挺沉的)哪条骨头吧。</p>

  两个狱吏一左一右地架起她的胳膊,夹着她走进那模糊的口子里去。她两手在后背被拷在了一起,所以两个狱吏只能提溜着她的胳膊肘把她往前拖。又由于她肩胛骨崴出的倔强弧度,她的胳膊肘被擎得比头还高。两个狱吏把她的胳膊肘拎在脑袋边,才将将让她的膝盖,而不是胯骨,杵在地上。</p>

  不对,好几条骨头都断了。感觉不到腰和腿了…这不大好。</p>

  那排排蘑菇在孟章视野里慢慢放大,原来是一排排的妖怪脑袋。穿着同一样式的紫的、绯的、绿的圆领袍,带着乌里透白、青、蓝、绿、红的乌纱帽,齐刷刷地看她。她也看他们:好多都是熟面孔。</p>

  孟章看着那些脸。那都是怎样的一些头脸啊:有鲫鱼的,青蛙的,松鼠的,公鸡的,鹿的驴的马的狗的羊的。龙的脖子底下都是清一色紫袍子:全是大官。</p>

  孟章感觉自己烧盘了。只是火燎的范围仅限于头脸的部分,胸口沾湿的衣袍分不到一点热气。她对四肢的控制能力已经是负数,什么都动不起来,怎么都放不体面。百十余双眼睛底下,孟章只看到自己的失态了。</p>

  孟章懈怠地垂下眼睛。痛也是费力的事,忍受痛是更加费力的事。在痛之外,她似乎已经分不出什么精力了,可总还是有余力完全地品味那些羞耻。</p>

  其实周遭那许多端坐着的妖物,孟章熟悉的妖物;他们已经认不出孟章了。她的肩胛和胯骨脱臼了,四肢完全不受她控制。她被火烧过那一遭之后身上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深紫色,肿胀溃烂,在皮肤各处的脓包噙着饱满澄黄的脓水,鼓鼓胀胀地像是要破。这肤色很大程度上丑化了她的五官,眼皮也肿了。可周围的那一双双眼睛是看不到陆贺成的那张脸蛋的,他们只看到一个酱紫色的、蓬头垢面、七歪八扭的人形,被拖到堂上来。至于她是谁,来自哪里,犯了什么罪,那都是次要的:这人形的丑陋就能够使他们谈论多久啊。</p>

  孟章打了个寒颤,脊背上苏苏地掠过一排冰浪。她全晓得的,她能想道她将怎样地在她曾坐过的酒桌边被提起来,然后消散在扯淡和响亮的酒嗝里。</p>

  她听见低低的“威——武——”的声音。</p>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孟章想。连一个真正的杀人犯都有选择自首的余地,她怎么就不能翻案了呢。实话讲,定罪的原理她还没有搞明白,就这样被架到堂上来了。她哪里知道自己怎样地杀了那个瘦弱的小姑娘。那是她能杀掉的吗?她下得了手的吗?这样想着,孟章露出了一丝揶揄的微笑。她被两边的粗壮胳臂猝不及防地往地上一墩,两个膝盖磕在大理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的胯坐在了脚腕上,两条跟胯脱了臼的大腿以更加微妙的弧度歪向一边。</p>

  “玉帝诏曰,”有个小天官站在玉帝左前侧,拿着诏书朗声念道,“罪臣孟章,谋杀同事饕餮,罪无可赦!”</p>

  孟章在心里冷哼一声,想,妈的,这不是什么也没说么。宣布罪名这种屁话要你来讲?我自己不晓得?</p>

  可她左右两侧的天官都炸开了锅。一浪一浪的交头接耳成片起伏,声浪毫不客气地向孟章欺压过来,将她的注意从诏书上生生地掀了起来,拍在那浪头里。她听鲶鱼、狐狸、龙和蛇头的细语。她听着,注意地挖掘每一丝散落的恶意。她吸了口气,笑了笑。</p>

  我怎么不晓得?我全知道。他们会这样说道我的。舆论的力量,天下第一雄壮。现在孟章不止是个丑陋的人形了,她还是今后的宴席上哀叹、感慨和尖叫的来源。她在舆论中活着,也在舆论中死去了。</p>

  孟章迷迷糊糊地听完了天官宣读的诏书,抬头看龙座上的玉帝和王母。两个人都打扮得金碧辉煌;玉帝在打瞌睡,他的胡子垂在胸前,挡掉了一丝丝交领上金线的反光。王母用她带着指套的长指甲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他就马上醒转过来,抬头的时候稀疏的长胡子猛地一颤,惹得孟章差点笑出声。看到孟章努力憋笑,王母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p>

  玉帝很像回事儿地咳了一声:“罪臣孟章,你可知罪!”</p>

  孟章想:既然你已经叫我罪臣,那我不认罪岂不是扫了你的颜面。扫你的颜面倒是不打紧,关键是不要扫了我的颜面。扫了我的颜面也不打紧,我脸皮厚,扫下一层,还有一层……她这样胡七八糟地想着,左边就来了一只脚,正踢在她的后腰上。</p>

  “说!”在右边架着她的那个狱吏架累了,于是又踢了她一脚。孟章立刻痛成了虾米;四肢照样是不听使唤的,她只能尽可能地把躯干蜷起来。</p>

  我认不认罪没有关系的。当庭反抗也不是不可以,但会被当局越抹越黑,最后出狱也照样不得好死了。不然就像拉氏一样来个巧妙的认罪伏法,就这样,事情就能早点结束,说不定我还可以被减刑……像拉氏一样,被减成八年苦役,八年苦役……八年还是七年?八年,是八年,我不会忘……</p>

  在左边架着她的也累了,也踹了孟章一脚。这一脚踹得她刚刚在沉思中舒展开一点的躯干又缩了起来。</p>

  堂下的一众妖怪都屏气凝神地等她开口。一只穿着绿色袍子的鲶鱼,两只滑腻光亮的眼珠子瞪得像是要爆出来了。</p>

  “罪臣孟章,你可知罪!”玉帝更大声地、更低沉威严地又喊了一遍。他喊过后,像是对自己的声音很满意似的。堂上虽然满满都是妖怪,可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回响的余地,他就高兴地听着自己威严的声音在堂上回荡。</p>

  哼,认罪。孟章此时已经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她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沉浮,像个溺水的人。她看见玉帝和王母的重影在眼前摇晃,霎时间那些重影就晃出了一个一身红的女娲。等她再一聚焦,又是玉帝和王母那两个金灿灿的了。我哪里有什么需要认的罪?我没有罪。她笑笑。</p>

  孟章这一梗,玉帝就有点下不来台了。宣读诏书的天官满头大汗:他找不到要读的内容了,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既然孟章打定主意不让这些程序进行下去,那他就没有下文可以接上了。</p>

  王母朝玉帝努努嘴,意思是叫他赶紧把孟章拉出去打着。于是玉帝瞪着两只眼皮松弛、眼袋凸肿的眼睛,叫天官把孟章拿出去打五十板子。</p>

  大家的假期都怎么样啊!</p>

  我过了一个低产的假期哈哈哈,不过还挺开心的。看完三本书,去了印尼。</p>

  开学也不要太愁得慌,我作业也没写完哈哈哈哈哈我明天开学了。</p>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