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传位

  阿史那欲谷已经病倒无法起身了,后宫的可敦与妃眷们忧心不已,不停的在帐中穿梭。

  那双疲累的眼,越过团团围住他的女人,满含渴望地望着立于旁边的卫子君。

  看出那眼神中的渴望,但她却不能近前,他,是她们的夫君,而她又被她们嫉恨着。

  终于,阿史那欲谷顺了自己的心意,挥退了那些聒噪的女人,他只想与他的风单独呆会儿。

  “风,过来!”颤抖的手伸出,召唤着那思慕的人。

  这些日子,他不再让他陪着自己入眠,只因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怕自己这病怏怏的躯体带给他秽气。他的风,永远都那么洁净高贵,他怎能让他见了自己吃喝拉撒皆在榻上的污秽丑态?他要给他的风留个好印象,尽管每日的渴念愈深,愈是渴念,愈是忍耐,尽量将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他。

  “风……”阿史那欲谷摩挲着卫子君的手,许久,流出两行清泪,“风,我舍不得你。”

  “风!”伸出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欲抚上卫子君的脸,后者连忙俯低身子,让他的手顺利的攀上她的脸。

  阿史那欲谷抚摸着她的脸,久久地,望着,“风,抱抱我。”时日无多了,也不再去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卫子君闻言,俯身将头埋进阿史那欲谷的肩颈,手轻抚上他的头。

  两条手臂,环上了卫子君的颈项。良久,身下的人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又沉沉地睡去了。

  轻轻拨下环住颈项的手臂,站起身来,吸了吸酸的鼻子。这个人,怎么给了她这样一种情意,令她不忍挥去,令她柔情以对,却又不能给了太多,这总让她觉得好似欠了他一顿。

  帐外的冷风,吹散了眼中的酸涩,突然的怅惘,竟似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生之为何。

  来到这个世间,可是有所不同?较之另一个世界,可是有何意义?本以为是了无牵挂的来去,却还要她再次经历死亡之痛?是否这一切终不过又是红尘苦海挣扎,无涯无岸……

  见不得死亡的她,明明知道就要有人离她而去了。那个人,口中不住地唤着她——风,唤得她的心隐隐生痛。不顾他的阻止,派人去请了大昱的名医,终是病入膏肓,无法救治了。

  “唉——”卫子君长叹了一声,低头踩了踩地面的积雪。

  这个时候大昱该过春节了吧,从小到大都盼望的节目,直到父母去世才失了这盼望,怎的现在倒无端地盼望起来了?许是那节日留给她的快乐蠢蠢欲动了。只是眼前的自己,又如何快乐得起来。

  这里,是不过春节的,他们的春节是诺鲁孜节,在每年的春分时节。

  也快到了。卫子君摇摇头,自己怎么像个孩子般的盼起节日来了?许是这沉闷压抑的日子太久了。

  前方脚步声传来,卫子君抬眼,是贺鲁。

  贺鲁见到那抬起的眸光中少见的一缕忧伤,微愣了一下,少有的,没有冷言相讥,轻声的问了句:“可汗情况不好吗?”

  卫子君点了点头,“才睡下了。”

  两人沉默良久,不语。

  站了一会,卫子君倒负两向前踱去。

  “你去哪儿?”贺鲁失口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又觉得不该问。

  “随便走走。”卫子君回过头,一丝邪笑突地回到脸上,“怎么,想跟来么?”

  贺鲁哼了一声,还是跟了上来。

  两人迎着阳光,在雪地上慢慢踱着,竟是头一次并肩散步,也是头一次这样心平气和。

  “你的那两个兄弟呢?”贺鲁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在赌博!”卫子君侧头一笑。

  那一笑让贺鲁有了片刻失神,回过神,撇撇嘴,“还以为会整日的如胶似漆呢,没想到!哎2——”回想起那天情形,贺鲁面上多了丝狡黠。

  卫子君无奈一笑,“又来了!”

  还不是他那两句话,让那两人再也不肯理她。明明知道她厌恶赌博,更加每日的跑去和那些士兵赌上一赌。突厥人嗜好赌博,尤其没有战争又无所事事的寒冬,更是尤甚。

  但也许,让他们疏离自己也好。她,不想沾染这异世的情爱,不想承受太多她无法承受的情感。她只想像亲人一般爱他们。她认为,这世间最爱你的只有父母,再没有什么爱能打过父母之爱,大过亲情。在她眼里,爱情,不堪一提。

  所以,她只想给他们亲人之爱。

  贺鲁偷瞥了她一眼,又哼了声,不再言语。

  “诺鲁孜节是怎样的?”卫子君突然问道。

  “嗯?”贺鲁没想到她突然问到这个问题,顿了一下答道:“这个节是新年节,就是唱歌跳舞,从夜晚到天明,然后洗浴净身,换上春装,吃诺鲁孜饭。”

  “就这样?这么简单!”卫子君显然有些失望,和春节简直没法比。

  “说得简单,过起来自然不简单,你不是喜欢诺鲁孜节吗?去年的那个时候,你还围着一群姑娘大唱大跳!”

  “我!?围着一群姑娘!?”卫子君有些尴尬,她一定是多喝了几杯,俗话不是说,酒壮熊人胆么,不然她绝不会做出这么没品位的事。

  “是呀,本以为你春心大动,换了口味,没想到……”话梅说完,便被一声疾来的呼唤打断。

  “左贤王!叶护!快……快……”一个附离奔到二人面前,“可汗……他……他快不行了……”

  两人俱是一惊。

  “通知其他梅录们了么?”方才还好好的,睡得那么熟,怎么这就……心脏“咕咚”沉落,一阵猛跳,心头好似被人狠扯了一下,终是要来了吗?

  “已经通知了,可汗要见你们。”附离快步跟上向牙帐疾走的二人。

  走进牙帐的时候,地上已经跪了一片。卫子君抬眼望去,阿史那欲谷胸前点点鲜红刺得她心中一颤。

  “咳咳……咳咳咳……”阿史那欲谷似要将心脏都咳出一般,气若游丝的身躯好似只有这咳声还带了些力气。

  “可汗……呜呜……”旁边的可敦哭泣着去揩他胸前的血迹。

  无神的眼空洞张望,没有意识一般。当眼角瞥到一个身影时,瞳孔倏地一缩。

  “风……”沙哑屋里的开口,竭力唤着心头的渴望。

  “可汗——”卫子君上前一步,捉住颤抖着伸向自己的手。

  “好……在……众臣都在……颉利……阎洪达……”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臣在!”两人跪向前。

  “你二人……拟诏……”喘息着继续道:“昭告全国……我乙毗咄陆可汗……传……传位……给……咳咳……”又是一阵疾咳。

  “……”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几张不已,竖起两只耳朵,听那口中将吐出什么样的名字。

  “……咳咳……”一串咳声过后,清爽了许多,也虚弱了许多。紧接着,爆出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想象的名字。

  “卫风……传位给……左贤王……卫……风……”像是完成了极大的使命,用尽最大的力气说完,头一偏,不再言语。

  “可汗……”所有人,包括卫子君在内,都惊呼了一声。

  所有人离去,那只无力的手依然紧紧拉着卫子君,“风……扶我起来……”

  望着斜卧在怀里的人,卫子君心头一阵抽紧,所有拒绝的话,不忍再讲出口,对于一个濒死的人,任谁也忍不下那颗心。

  “风……守护好西突厥……帮我……守住……”

  “嗯!”

  “风……你……誓!”

  “卫风向可汗誓,只要卫风在,西突厥就在!”

  怀中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将头埋进了卫子君怀里,“我……知足了……能死在你的怀里……多好……”

  “可汗不会死……不会……”卫子君有些哽咽,虽然极力隐忍,那泪海是滑了下来。

  “风……你为我哭了……莫哭……让我……再看你看你……”眷恋的目光紧锁住面前的脸孔,想要将那张脸印进心里,让自己便是来生,便是生生世世也认得出。

  “风……我……我……”终是没将那三个字说出口,“……我……舍不得你……”

  望着那眼中的眷恋,那欲说还休的表情,卫子君心中一疼,她什么也给不了他,什么也给不了。轻叹一声,手抚着他的额,低头,将唇印向他的眉心。

  怀中的人轻抖,缓缓闭上了眼睛。

  泪,滴落他冰凉的脸孔。

  沉静了许久,怀中人不动,她也不动,就这样印着他的额。良久,卫子君移开嘴唇,轻唤:“可汗……”

  没有回答,“可汗……”再次唤道,依然没有回答。卫子君心慌起来,轻晃着怀中人,方才觉,怀中的人依然没了气息。

  “可汗……”满地的人,跪在帐外嚎哭。

  卫子君拭去眼角的泪水,她不习惯这样嚎哭的场面。

  心中的难过,并不亚于在场嚎哭不止的每一个,多日的相处,便是陌生人也会产生情感,何况他对她那么好,那么依赖她,冲着她,放纵着她,把最好的都给了她。

  立在不远处地贺鲁,冷言观瞧着一切。阿史那欲谷,他的族叔,没有把汗位传给他,特没有给他自己的嫡亲弟弟特勤,反倒给了一个外人。他并非不服气,他清楚他的能力,只是……他会忠于西突厥吗?他也曾极力盼望过那个位子,而今,这位子却落入他人之手,为何,他却如此平静?没有忿忿不平?是否,那个人,对他的意义似乎已经有所不同,是因为这个吗?

  “哼!看他哭得假惺惺,却不知心里有多高兴!”旁边的阿希结泥熟俟斤瞪着卫子君,忿忿对贺鲁道。

  “叶护,您看他那张脸蛋儿,如果逼他漦面……看他还能不能再以这张脸来诱惑人。”阿希结泥熟俟斤理所当然地认为,卫子君是靠着阿史那欲谷的宠爱得了汗位,心中自是一万个不服,也为贺鲁一万个不甘。

  “休要胡说!”逼他漦面!贺鲁的心没来由的痛了一下。

  无数的人跪在帐外嚎哭,杀马宰羊,绕帐走马,并以刀面,让血水混着泪水一同流下。

  卫子君来到停着尸身的帐前,见到那些血泪交流的场面叹了一声,“漦面!还是自愿吧!”

  “左贤王此话怎讲?漦面乃我突厥最神圣的表达哀思之仪式,怎可随意!”对于不服气之人,自是挺他任何话都此而,不服他之人又岂止他阿希结泥熟俟斤一个。

  “人若痛,自是流血在心里,若无痛,血流满面又如何。”卫子君申请淡然,并不看他愤然的脸。

  阿希结泥熟俟挑驯地看了卫子君一眼,快步向前,跪于帐前,抽出弯刀向额头连割三刀,放声大哭。

  贺鲁见状无奈走向帐前,正要举刀漦面,卫子君上前一把抓住他举刀的手。“这样的面容,还是不要毁了吧。”贺鲁愣怔地望向卫子君,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情绪。

  “左贤王该不是想为自己摆脱干系吧,左贤王,您还没有漦面,左贤王是可汗最宠爱之人,更应表达哀思,漦面自是难免,请吧。”阿希结泥熟俟斤将弯刀送至卫子君面前。

  卫子君一愣,他要逼迫自己漦面?她当然知道他们的习俗。室点密时期,曾经有拜占庭使节瓦伦丁被逼漦面表哀,威远时期,又有唐朝宁国公主于回纥被破漦面,脸一个女子,都不被习俗放过,何况是他们不甚服气的她?她若不从,必会被认为不敬不诚,更会有什么枉费可汗对他一片真心之类的谴责,难道真的要她将自己割得血流满面吗?

  不,就算她割了,他们对她的态度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反而会因为她的轻易顺从,而更加的看轻与她,她当然不能如他所愿。

  思及至此,卫子君冷笑一声,“阿希结泥熟俟斤!你似乎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可汗过世,我便是西突厥的可汗,你一个下臣,竟敢对本汗王口出不逊!”卫子君声音陡然一凛,冰寒目光刺向阿希结泥熟俟斤。后者顿觉全身冷透,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今日,您你初犯,本汗王不予追究,若再口出不敬,当国法处置!”望着阿希结泥熟俟斤惊愣的面孔,卫子君冷笑了一下。凝聚内力,向着场内冷声道:“漦面之事,当属自愿,愿者即漦,不愿着无罪。”

  言毕,转向贺鲁,“若叶护大人想漦面致哀,请自便吧。”

  不再理会贺鲁复杂的眼神,径自走向停尸的帐中。很快便要焚尸了,她想多陪陪他。

  二卷突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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