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雨凄凄降长安
开元二十三年,如月十七,长安城内。
春节方才过去不久,千家万户阖家团聚,大设酒席,歌舞声昼夜不息。风流狂士广邀同志之友,题诗赋词。达官贵人请来道士,在其主持下,焚烧纸钱,祭祀祖先,燃放鞭炮,僻鬼驱邪。
戌时,长安城内小溪静静流淌,与周围喧嚣的人群形成了两个世界。虽是小溪,却水含天中星月万千,磅礴无际;长安城中,万家灯火连绝不断,人声不息。灯水相照映辉下,真乃锦绣春城。
朱雀街旁,醉霄楼上。
两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此刻正推杯换盏,互诉心中之志。其中一人饮酒时,忽得瞥见楼下有三人相伴而行,这本是随之可见的平常之事。却因这三人气质迥异他人,他不由定睛瞧了去。
这儒生仔细看罢,心生好奇,问向身旁好友:“蔡兄可知楼下那三人来历?”
被称为蔡兄的儒生,一手持折扇,一手持酒杯。其正在思索题词,此时听得他发问,将折扇收束住,笑道:“楼下结伴而行之人何其多也?且不说我是否识得这三人,便是识得,又怎知他们是否为兄台所问之人?”
先前那儒生听罢一笑,未曾答复,只是拿起酒觥豪饮,直到散落的酒水打湿了他的衣袍。
蔡姓儒生忽赞了一声:“兄台好气魄!”
说罢,他一饮杯中酒水,往楼下望去,果是发现三位不同寻常之人。
为首一人,观其面容已是花甲之年,却显精神矍铄。他身着紫色圆领袖袍衫,后披竹月大氅,步履从容,如若厚德大儒。在其身旁,一位粉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则蹦蹦跳跳地跟着。
小女孩穿着织有麒麟图案的锦绣红衫,下着鹦鹉刺绣石榴红裙,身上还裹了一件红色小夹袄避寒。在她腰间左侧则悬挂了一串由青玉制成的小链,玉珠小链缠绕在香囊上,随着她蹦跳晃身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在小女孩身后,则是一名身姿高大,面容俊郎的抱臂道人。这道人身着荼白道袍,身后背有一柄法剑。最令人生奇的则是,那道人看面容方是而立之年,双鬓却已转银白,不由让人猜测是否因太过心伤,方才早早白头。
突兀间,白袍道人抬头看向了被称为蔡兄的儒生,对他温文一笑,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蔡姓儒生见他看来,愣了愣,遂回之一笑。
“兰儿,乖乖待在爷爷身边,跑丢了爷爷可不找你。”紫袍老人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脑袋,神色慈祥道。
被称为兰儿的小女孩听罢,被夜风吹的红晕晕的脸颊上鼓起两个小包,显得很是可爱。她瞪大眼睛盯着身边的老人,气呼呼的说道:“哼哼,兰儿知道啦。爷爷骗人,兰儿要是走丢了,爷爷肯定会找我的哩!”
老人没有说话,哈哈一笑,摸了摸兰儿的头。
“哇!爷爷,爷爷,你看,会杂耍的小猴儿诶!”兰儿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突然惊呼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跑去了。
老人没有阻止,心中暗叹一声女童的天真烂漫,脸上泛出慈笑,便快步赶去了。
白袍道人见得这一幕,他身下无有子嗣,却也为这份天伦之乐笑了笑,遂紧跟其后。
“吱吱,吱吱……”街边表演杂技的小猴停下了动作,神色惊恐,龇牙咧嘴,不停地叫着,似是有什么大事快要发生了。
兰儿捏了捏衣角,看着眼前的小猴儿,有点担心地轻声道:“小猴儿怎么了……”
“嘀咕什么呢,兰儿。”老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兰儿的身边,好奇道。
“小兄弟,你这猴行不行啊?”
“这猴不会羊癫疯了吧?”
周围其他看客好奇的声音,让一旁的杂伎忍不住用杂草鞭对小猴轻轻抽了过去,口中怒道:“你这泼猴真是找打,今日饭食还想要不,快给我动。”
说罢,见它没有反应,杂伎又是两鞭用力抽打了过去。
不知为何,曾经百试不灵的招数,现在却也止不住小猴的异动。它还是一脸惊恐地发出吱吱声,龇牙咧嘴,手上比着奇怪的动作。
鞭子抽到小猴身上发出的啪啪两声,虽没有让它回归正常,却让正盯着小猴子的兰儿吓了一跳。
她被这一吓,正要哇地一声哭出来时,一只手掌搭上了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扣了扣。
兰儿回头一看,发现是之前走在她身后的抱臂道人将手放了上来。她看着道人,怯生生地喊道:“李爷爷……”
道人听后,对她微微一点头,口中轻声念叨了几句。兰儿顿感心中惊惧少了大半,虽不知是何缘故,却觉得心中一定,不再那么想哭出声来了。
见她心神安定,道人心中起了一算,对身旁老人提议道:“周兄,贫道算得未几将有一场大雨。不若贫道先行一步面圣,周兄则回府安顿好家眷,再来宫中面见明皇。”
“那便如玄静先生所言了,我先带兰儿回府安顿。”紫袍老人听罢,略一思忖,点头道。
白袍道人打了个道揖,便往大明宫方向赶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匿了踪迹。
果如那道人先前所言,不消片刻,夜空中再也不见星点,皎洁月光亦被吞噬,只留一片沉寂的黑。
人间好时不久,只余轰轰雷声。风作拔山惊响,雨若大坝决堤。
在那雷声轰响之中,方才还热闹受迎的小食摊,现已成了一处烂摊子了。货架摊的主人提着大袋,忙着收拾其中的物件,只是还未曾收拾好,狂风便忽得乍起。
摊中物件如若柳絮般被吹拂开来,落散各处,甚至让奔逃回家的人摔倒。混乱时刻,亦有人哎哟一声,假装被绊倒,叫骂一声后,随手将地上物件藏于袍中,面露喜色,携了回家去。先前玩的兴起的孩童被父母背着往家赶去,却被这一混乱景象所惊,不由哭了出来。
孩提哭声、摊主骂声亦或是人群喧声,此间种种,组成人间百象之一。
悬挂于各处的灯火也不得幸免,挂的牢固的还在苦苦支撑,而先前便不怎紧实的,被风一拂,就猛的散落在地,或熄,或是以身下物件为材以至火势更烈。
“嗒嗒嗒……”雨声落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比人们想象中来得更快,放置在外的事物还来不及收拾,便已经被吹散浇灭。方才被狂风吹落在地上燃起大火的地方,竟是城中唯一清晰的明亮了。但在这场雨下,没过一会儿,便如同其他灯火一般熄灭的彻底。
此时,若能升在长安空中或于附近寻一好地势,遥遥望去,便能发现。不久前还通明灯火的长安城如今已是昏沉一片了,只有大院,府邸内还残留着些许灯火。
狂风骤雨去除了长安的明亮,带来了人们的惊慌,也将这座城市喜庆的气氛一扫而空。
道教史上,此时,也有一事发生。
大明宫中,长生殿内。
身着绛纱袍的中年男子坐于殿中中座,神色不怒自威。他鼻正薄唇,双眼犹如寒星,贵气逼人,正是如今的唐明皇李隆基。
在其身旁,一名白袍道人正说道:“师傅他最后寻得自身契机,于山建枯坐半年,便功成圆,取得道果白日飞升了。”
讲完这句,他便眼观鼻鼻观心,于此伫立。
李隆基坐于中座,听道人讲罢,心中只觉悲寂,故事不语静坐。
但在白袍道人感应中,却是顿觉殿内紫气滚动,似有一头金龙抬头悲吟。要知,帝皇之运大半系于国势之上,他不由为如今这人中之皇的气运深感心惊。
“哈哈哈,是朕的不是,怎还为道兄伤神了,”李隆基忽地大笑三声,站起身来,朗声道:“如含光所言,道兄果真是炼虚合道,取得道果羽化而去?”
“臣岂敢欺君,老师的确是取了道果飞升而去,不过应教中记载……”那白袍道人答道,随后从衣袍中拿出一物,化作一道金光闪过殿宇内。
唐明皇见得此物,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很快镇定了下来,随即又道:“教中记载为何?”
“老师应并修至炼虚合道这一境界,仅是炼气化神。”白袍道人看着这位人主,道出实情。
唐明皇轻笑一声,坐下身来,似是不以为意,竟翘起了禹步。随后,他用轻佻的口吻说道:“朕说了道兄是炼虚合道而去,那便是炼虚合道。”
这位人君坐于长生殿中,虽姿态佻薄,却是威严十足,说出的话语却犹如天令不可更改。
白袍道人稽首不言。
此日后,两则消息传于天下。
一则曰: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白云子司马承祯炼虚合道后,羽化飞升,时年九十六岁,追赠银青光禄大夫,追赠正一先生。
二则曰: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三代宗师,玄静先生李含光赶赴京都,任帝师一职。
然,自媚娘改唐为周,重佛轻道此消彼长之下,庙堂中道门已是元气大伤。
如今经历两代更迭,方才回到那巅峰之时,牢牢占据了正统之位。
司马承祯的羽化吸引了世人的注意力,相较起来,这段日子内,这世间许多人的死去就没那么惹人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