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7 看不见的朋友3

  阮黎医生在这个晚上,对我说了一句让人万分惊诧的事情:她没有看到富江.

  “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是很热闹吗?”我反问。虽然我不觉得阮黎医生在说谎,但是,这事情定有蹊跷。如果她真的没有看到富江,那么,之前谈笑风生的一幕,又意味着什么呢?我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但在病态分析上,我和阮黎医生的分析有一些差异,更正是这种差异,让我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因为,如果我错了,那么,我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就会彻底崩溃,而我自身的存在性也会被彻底否定。我的过去构成了现在的我,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就等于否定了自己。这样的结果,已经不再是“精神病态”的问题,而涉及到一个人格的诞生和死亡。可是,如果我是正确的,那么,阮黎医生无法看到富江又如何解释呢?我想,只能用“神秘”去解释了。

  既然这个世界只是一种意识的体现,那么,意识态的“神秘”足以解释任何异常。可是,我也十分清楚,用不可解释的“神秘”去解释所有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其实是十分荒谬的。

  我在这里停止了思考,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吟唱,我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是,却知道这个声音的意思。如果我继续沿着这些问题思考下去,一定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先不提末日幻境会怎样,我的世界,我的认知,我的人格,我基于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才构建出来的。我对世界的观测和认知,以及在这种观测和认知中,所确认的自我的存在,都将会崩溃。

  我并不是不承认真实的人,但问题在于,阮黎医生的异常所暗示的矛盾。是不是真的体现了现实呢?尤其在阮黎医生的存在形态还有待商榷的时候,她所观测到的“真实”,和我所观测到的“真实”,在有所冲突的情况下,又应该去相信哪一个?有些问题是不容置疑的,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真实,如果要寻找真正的真实,那也必须相信,真正的真实必然囊括我所认知的真实。而并非仅仅是冲突和矛盾。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立足于自己的真实,去寻找更大的真实,才是正确的做法。

  阮黎医生的话给我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但是,却并非是彻底颠覆性的,因为,尽管阮黎医生所看到的世界。定然和我有所不同,可是。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她所看到的才是真相,哪怕她所说的真相,可能拥有更加严密的逻辑,以及不被“神秘”干扰的确凿。

  “我确信,每个人都和富江说过话。”我这么对阮黎医生说。

  “好。我们看看录像。”阮黎医生说:“你也知道,我在这个房子中安装了许多摄像头,它会留下最真实的影像。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阿川。过去我一直不肯给你看太多的影像,是因为当时你还小。我认为它会给你太大的冲击,对你的治疗产生不好的影响。而且,那时你的状况,并没有严重到现在的地步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出现了好转迹象后,突然间,你的病情就加重了。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你消失的那一周里,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我很不安,阿川,我爱你,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尽自己所能来拯救你,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你有自己的想法和认知,尝试从思维逻辑、世界观和哲学观上去证明我的不正确。但你必须知道,你所能证明的不正确,并不能证明,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她盯着我,平静的眼眸比平时还要明亮,“是的,你知道,哪怕表意识排斥,但潜意识却接受了这个结果自己的思考结果无法完全证明阮黎医生是错的,也就是不能证伪。你知道,不能证实和不能证伪的区别。”

  正如阮黎医生所说,我知道什么是“不能证伪”,尽管对一件事物来说,“不能证伪”是一个**的概念,但不能证伪的事物,就意味着,理论上是可以通过它去推测更多的答案,而这些答案也统统是不能贸然断定其就是错误的。

  我将目光转向计算机屏幕,阮黎医生开始播放晚餐时的影像,这份影像无论从时间、地点还是影像本身,都无法进行篡改。当然,这个“无法篡改”的前提,并不包括“神秘”在内,当这个世界被认知为由中继器构成的世界时,所有在非神秘的世界中,可以通过严密逻辑去判断的东西,都会从本质上出现可以质疑的理由。我不愿意以这种态度去质疑一切,因为,这么做,意味着我可以质疑眼前的阮黎医生,已经离开的咲夜和八景的真实性、存在性乃至于构成她们的所有那些必然存在的性质。换句话来说,当我质疑整个世界的时候,这个被质疑的世界中,又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阮黎医生、咲夜和八景,这些和我亲近的人,我所爱上的人,和我在过去对她们的认知是有所不同的,这种不同可以用许多理由去解释,但是,一旦通过质疑整个世界去解释,那么,她们所表现出来的这些不同,就会变得让人难以接受。

  我停止了思考。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思考下去,我十分清楚,当一个人时不时就想“质疑世界”时,那个人一定会变成彻彻底底的疯子。我是个精神病人,从某些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来说,我也不否认,自己是个疯子,可是,成为一个质疑世界的疯子,仍旧(www.hao8.net)有些超出我的承受范围。

  正是这种抗拒的心理,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心理至少证明了,我还清楚自己到底该如何活着,自己想要成为什么人,而对自我的认知,也并没有陷入毫无边际的疯狂。

  甚至。在影像开始放映的一瞬间,我想过,也许,自己不应该如此激动地,去排斥影像里所放映出来的东西,以及阮黎医生告诉我的情况。一定有某种解释,是可以完美调和当前呈现出来的矛盾的。因为,世界、宇宙和人的意识,是如此的浩渺辽阔,藏匿在黑暗中的,要比暴露在已知中的更多,没有人可以证明,自己完全正确,而也绝非完全错误。而正是这种**,让两个人之间看似有所冲突的认知拥有可以调和的可能性,去将各自的正确拼接起来,而将各自的错误筛选出去,进而获得彼此的认同。

  当我想到,世界、宇宙和人类意识的博大时,我的脑海中,就不由得浮现小时候所看到的科普片中。那超出普通人思维的壮丽景象。许多问题,在科普片的解说员口中。无法给予答案,而他们的声音,所体现出来的疑惑和遐思。在那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无比广阔而黑暗的地带里,有着太多可以证明人们自己的认知不正确的“真相”。

  而现在所放映的,阮黎医生试图证明我的错误的影像。不也就类似于那样的真相吗?

  人们的认知,尚无法在面对自我和外物时,拼出绝对的真实,所以,无论是他人所看到的真实。还是自己所理解的真实,都是极其珍贵的,因为,这些由个体所观测到,认知到,理解到的真实,并非是用来证明对方的不正确,而是为了寻找更大更多的正确。

  因为,当自己都必须承认,自己的理解和视野受到局限的时候,又如何证明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又如何可以去证明,和自己产生矛盾的另一种视角和观点,是完全错误的呢?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一度沸腾的情绪,就真正平静下来了。阮黎医生试图证明富江是不存在的,但是,这种证明的不正确性,并不需要通过质疑世界来完成。因为,就算阮黎医生是整个末日幻境中最真实的存在,也不意味着,她所看到的东西,所得出的结论,是唯一的真实,因为,阮黎医生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阮黎医生只是一个“人类的心理医生”,这就是她的极限,区区一个“人类的心理医生”,是不可能完全正确的。但是,也必须承认,她所说的,所看到的,所理解的,所试图证明的,必然反映着一定的真实性。

  所以,我应该做的,不应该是抗拒她所说的话,以站在完全对立的角度,试图去推翻她的证明,而应该从她的所做所为,所思所想,以及她所呈上的证据中,去理解她,去分析她,找出她所拥有的那一部分真实。

  影像仅仅播放了餐桌上的那一幕,而且,影像中,的确没有富江的存在,乃至于,连她所用的餐具都没有,她的位置空了出来。而且,虽然那个空位可以坐下一个人,但却会显得拥挤,而这种拥挤的情况,在我对晚餐的记忆中并不存在。

  “事实上,如果有人坐在那个空位里,两旁的人一定会拉开一些距离。也许,在你的妄想中,左川和八景之间的空位被拉大了。”阮黎医生定格影像,用调整工具,将左川和八景的位置往左右拉开,然后,又将她们身旁的其他人的位置,也逐一修改了一下。”阮黎医生用平缓的语气说:“你看,要让那个空位满足多出来一个人,要调整的距离,只有那么一丁点而已。而这个一丁点的距离,是十分容易通过想象构成的。”她比划了一下,餐桌上,每个人需要调整的距离最多也不到二十厘米,甚至于,只需要调整一下椅子的角度,就足够了,而以我的方向去观测她们,除非一开始就细心观察,否则,是无法在进食活动中,感受到这种变动的。

  “当然,在现实的场景,如果一个空位坐不下一个人,而必须为她腾出位置,那么,变动座位的动静会是十分大,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活动一下,这就很容易观测到。”阮黎医生说:“但是,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多一个人参与了进餐’的想法,而并非是实际腾出一个位置,那么,是更加容易实现的对阿川你来说,这种挪位是一种证明‘那个人存在的’下意思的妄想。”

  这么说着,她又再次调整影像。指出每一个人在进餐的活动中,每一个和那个空位有关联的动作:她们或者是正对那个位置夹菜,亦或者,是在对左川和八景说话。然后,影像转到我的视角位置,重新放映这些动作。

  “看到了吗?你只是在她们必然朝向那个位置的时候。妄想出她们和富江的交流罢了。”阮黎医生说着,又一次调整影像角度,以影像中的她自己为中心,“从这个角度,你完全可以确认,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和那个空位有过互动。我在交谈的时候,视线必然会看向对话者,但是。从你当时的位置,去推断我的目光,有可能发生的错位。所以,阿川,你只是为了证明富江的存在,而将我的动作和神态进行妄想性的解读而已。事实上,当时没有任何人和富江进行交流。”

  我没有说话,因为。阮黎医生的影像没有伪造的迹象,而她对影像的解读也具备心理学的逻辑。这份影像或许还是不能在所有可以想到的大前提下。证明阮黎医生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让我不得不承认一点:哪怕对于咲夜和八景来说,富江也的确有可能是“不存在”的。

  “我和富江说过话。”我说,“如果我在对‘看不见的朋友’说话,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表示疑议?”

  “很简单。”阮黎医生用怜惜的目光看着我,再一次调整影像:“你只是认为自己说话了。那些对话和互动。都是在你的脑海中完成的。现实中,你什么都没有做。你的记忆很好,应该可以用咲夜和八景她们的对话时间为基准,去记录自己和富江的互动吧?那么,你可以看看。在那个时间段,你真的和富江对话了吗?”

  影像给出的答案是:没有。

  晚餐中有许多印象深刻的瞬间,但是,以那些瞬间为基准,在印象中记录下来的,我和富江进行交流的那段时间,放在影像里,只是我一个人好似发呆一样,就像是在思考什么而入神。

  “阿川,富江是看不见的朋友。”阮黎医生在沉默(www.19mh.com)了半晌后,再一次对我说到,“你对我说过,富江和左川住在一起,和房东办理过正式的续租合同。需要我去找那位房东问问吗?”

  我沉默(www.19mh.com)。

  “还记得吗?虽然你说左川和富江很早之前就认识,但实际上,左川先来到这里,而富江在你的印象里,是之后才搬进左江的租房里。既然富江是不存在的,那么,把富江和左川扯上关系,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契机。虽然是妄想出来的人际关系,但是,对你来说,这种人际关系仍旧(www.hao8.net)是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合乎逻辑,而硬生生将莫名其妙出现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扯上关系的情况,是无法在你的妄想中出现的。所以,我猜测,在你所认为存在的富江搬进左川的租房前,左川其实在和另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女性,而那个女性,在你的印象中,和富江存在联系。正因为富江是不存在的人,而先前和左川**的那位女性离开了,也成为了不存在的人,两个不存在的人之间是否存在连系,是不需要证明的。所以,她们可以有关系,也可以没有关系,而为了满足富江的存在性,你会下意识认定她们有关系,进而发展到,和左江有关系。”阮黎医生顿了顿说:“我相信,可以找到左川之前的合租者。”

  “是的。因为,她们是神秘组织的人,在一些行动上有合作。”我这么回答道。

  而阮黎医生的反应也在预料当中,她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对阮黎医生来说,世界末日和神秘组织相关的种种都是不存在的,这个世界存在“科学尚无法解释的东西”,但不存在“完全无可解释的神秘”,她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也并非是区区一个中继器世界,而是她对自身存在性的认知基础,是一个不虚幻,也并非意识态的,真实的世界。而我不得不提出的“神秘”蠢动,也只能是精神病态所构建出来的异常且非正确的世界观。

  在阮黎医生的眼中,我用一个“不现实的理由”去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真的是一个让人伤感的情况只有精神病人才会这么做。她没有进一步驳斥我的荒谬,而我也知道,她为什么中止了这个话题,因为,在很多病例中,再继续对精神病人说“现实不是这样的”,然后用逻辑和证据去强调对方的“异常”和“不正确”,大多数情况下,只会让对方的病态恶化,甚至于,会导致对方精神崩溃。而我此时也已经清楚,为什么那些精神病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崩溃了,因为,他们对自我的认知,所产生的人格,是基于那些妄想就是真实的情况才成立的。一旦这个基础被瓦解,所造成的冲击会超出正常人的想象,因为,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当构成自己的一切,都被判定为虚假的时候,自己会变得怎样。也许有过想象,尽可能去推断那种后果,从理论和精神病人的情况,去理解那种冲击,但没有切身体会过,只能通过语言来描述,而所有沉重的东西,在被语言描述之后,能够被语言所保留下来的沉重,都只剩下原有的几分之一,或者,几十分之一。

  语言所呈现的一切,都会让人感到轻巧。人无法单纯依靠假设自己在那样的情况,去理解真正出于那种情况时,所要面对的一切,因为,人的认知,是有局限的。

  所以,任何仅仅通过思考,而不是依靠体会,去感受“当构成自己的一切都被判定为虚假”的情况,所得到的结论,都远远无法企及真实情况。可是,谁会主动去感受“当构成自己的一切都被判定为虚假”的情况呢?甚至于,根本就不会打心底认同“构成自己的一切皆是虚假”的情况。

  阮黎医生对我的看法,对涉及我的那些异常的解释,同样是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她不会去想“构成自己的一切皆是虚假”,那么,虚假的,就只有和她的认知不同的我了。

  我是精神病人,所以,她才是真实的存在这么说好似在说反话,在讽刺,但实际上,这根本不是那么轻飘飘的情况,而是我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如果,我是正确且真实的,富江也是毫无疑义的存在,那么,从各种方式证明了“我是精神病人,富江也不存在”的另一方,又是什么呢?

  这个中继器世界里的一切人和事,比起其意识的存在形态,其在哲学上的存在形态,更值得让人深思。

  我不会去否定阮黎医生,也不会再去寻找证据,证明阮黎医生是错误的,我接受阮黎医生对我的看法,对富江的看法,接受她用自己的视角所观测到的一切,也接受她在看着我时,那悲哀沉重的目光。因为,阮黎医生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基于她的立场和角度,去表达对我的爱而已。也许,这份爱是沉重的,而其造成的结果,是否定了我至今为止的一切。

  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有爱,就没有关系。

  我这么想着,对悲哀地看着我的阮黎医生说:“不要伤心,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一切都会有一个结束,并且,正在朝着结束进发。无论这个结束,证明了谁是错的,都无法抹杀,在这份错误中诞生的爱。(未完待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