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洞-6

  处理完事故现场江城已经是灯火辉煌。我把重要的物证挑拣出来,就没有回到单位,而是让清障公司的车直接把我送回出租屋。我是临时工,虽然清障公司和我们有业务来往,而且还得我们照顾生意,可是这趟活用他们负责人的话来说是“赔进去的”。所以,就算大家都没有吃晚饭,清障公司负责人就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当然,我也不可能要求人家那样做,盛气凌人,提出额外要求。我就是我,一个江城市交警大队的见习交警。

  “凌志,你现在工作了,而且还是交警,一定走在街上很神气吧?”在围城外面的陈徵有一次这样问我。

  “也就那样吧,再说我现在的身份很特殊,而且还不是那种站街的巡逻警,我还没有感觉到哪儿神气,哪儿狼狈。”那个时候,我这身见习交警的衣服穿上才一周时间,对工作的新鲜感还没有消失,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像电影里面的那些警察一样,掏出枪,指着犯罪嫌疑人大吼一声:“站住,否则我就开枪了。”当然,陈徵对我的工作也不可能有非常直观的认识,只是停留在“工作了就有工资了,工作了就有身份了,工作了就有未来了。”

  “你不愿说就不说了,工作嘛还狼狈,你这不是存心的吗?”陈徵是不可能理解我的状况,那怕我只是说说实情,她总会以她的理解她的观点来评述我所说的话。

  “徵儿,话可不能这么说,不经历不知道其中的滋味。咱们在课堂上书本里学到的是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可是当我工作之后才发现黑的不一定非要说它是黑的,白的也不一定非要说它是白的,有时候反过来说更加合理。当然,这世间还不能只用黑白区分,大多数还是以灰存在的。”我说的非常诚恳,我相信陈徵一定会理解的。

  “别把自己当成一个哲学家好不好?白也罢,黑也好,甚至灰也行,不就是事情的几个面嘛,何必要老气横秋地对我指指点点。”看来陈徵还是不理解我的话,拗着干的语气依旧。

  “徵儿,咱们不说这些了。在咱们俩只有你是对的就行了。”在陈徵面前我只有投降的份儿。

  “那可不一定,我犯了错就算你认为我是对的,全世界还是认为我是错的。”

  我愕然。全世界?我只能对我自己做主,有陈徵在甚至我连我都无法做主。我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放心吧,就算你错了我也会提着喇叭对所有人的喊——‘徵儿是对的,你们都搞错了。’”

  “神经病,错了就错了,我又不是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人。”

  “那是,徵儿是这世界上最讲理的一个女人。”

  “凌志,你这是偷换概念,我是女人不假,但女人都不讲理吗?再说,咱们说的是咱们之间的事,对别人讲不讲理,在于我给他让不让不。我喜欢你,爱你,所以我才和你讲理。”

  但愿吧……

  出租屋是冷清的,一间七平方的公寓式楼房就是我的家,我也特想在这里放飞我的梦想和未来。这城市里最多的是钢筋混泥土修建的宽敞楼房,有高有矮,有大有小,我也渴望能住在25楼,站在阳台上俯视这座城市。或者说,我也渴望能在这座城市里面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楼房,当然月宽敞越好,每个早晨我都迎来第一束属于我自己的阳光。可是,我只是这座城市的新人,只能蜗居在七平方的出租屋,就连出租屋老板看见我都会摇摇头,说:“娃儿,好好努力吧,将来会好的。”我们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一代人,但这种境况我能给陈徵说吗?陈徵能理解这些吗?

  自己动手弄点吃的,还是到大街上找个小饭馆小饭摊随便吃点?我犹豫……刚才还咕咕叫的肚子突然就感觉不到饿了,甚至有点沉。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领导打来的。

  “小凌,你这会儿在单位还是家里?”

  “家里,现场处理完天就黑了,我没有回单位。”

  “嗯,那行……现场采集到证据……这样吧,明天上班就把所有的证据材料和现场记录都拿到单位。”领导的这些话有问题。证据材料必须由单位保管这是明文规定的,虽然在我们执行中有差异,但大家一般都是心照不宣,也用不着在这个点打电话过来叮咛。而且,我能从领导的话语中嗅到一股浓浓的酒味,还有就是——不信任。

  我有点想生气,可还是非常礼貌地回答道:“嗯,我一定记着。”

  领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就挂断了电话。

  这让我非常那个困惑。这是一个事实俱在,责任清晰的事故,也用不着斟酌权衡就能判定的事故。领导神情如此必有缘由?新君的遗物就在一个资料袋里面装着,安安静静地放在我的电脑桌傍边。

  突然,有一支歌从房间里的某个角落飞了出来。这是一首小语种歌曲,曲调非常动情好听,宛如天籁,在屋里回响着。我听得有些发痴,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新君的手机在响。

  铃音不是特别固执,等我明白过来这可是新君的手机在响,还没动手从资料袋拿出新君的手机音乐就停了。新君的手机不是新款,而且还是极其普通的那种,这种简朴和追求也符合我的个性,也更加让我感觉到新君与我曾经相识过。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个音乐再次响起。

  由于新君的手机是有价的遗物,还在密封的塑料袋里面,我不可能拿起新君的手机接听电话。于是,我拿起笔快速记下了那个被新君命名为“哎”的电话号码。现在的智能手机就有这个好处,来电显示的不仅有来电号码,还有非常个性的名字和电话属地。这是一个来自源西市的电话。居然不是漠北市的?事出在江城,人却是漠北的,第一个电话反而来自源西,一个人牵动的却是分马牛不相及的三个地方。这个神秘而又好动的新君。

  有线索就不能放过,这是尽快处理后续事宜的基本态度。我拨通这个来自源西的电话,接电话的就是欣君。

  “你好,我是江城市交警大队交警凌志。请问刚才是不是你在给新君打电话?”

  “嗯,就是。”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宛如是一股清泉从山石的缝隙里流淌出来。不,这不足以形容。要说陈徵的声音也是非常好听的,有着银铃般的响脆,尤其是嘴巴撅起的时候,能把满腹的委屈都能通过一个音符表现得淋漓尽致。有人说女人好听动听的声音就是莺歌,就是“天籁”。但,这是一个无法用“天籁”形容的美妙。我有点惊呆了,甚至有些痴呆。

  我知道虽然现在我早已下班,但我是在工作,是在与新君的亲属,或者知情人说话。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回过神来,说道:“新君在江城出了一点意外,请问你是新君的亲属吗?”

  女人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好一会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隔着听筒,我能清晰地听见她在隐隐地抽噎。半响,才听女人说道:“我……算是,也不算是。他早上都是好好的,告诉我说可能中午就能赶到江城……还说等到了就给来电话。”

  “你是知道新君来江城的?”

  “嗯,这是我们俩的约定……要是我和他在一起,他就不可能会出事的。”

  “这只是一个意外。同志,照你这样说,我们就可以认定你是新君的家属了。”

  “我……还不是……但,现在他也就只剩下……我了。”

  “同志,请你尽快来江城一趟,这是我的手机,你来江城可以直接找我,也可以直接找江城市交警大队现场勘验科联系。”

  “嗯,我……记得了。不过,你们……最好联系他的家人。”突如其来的事故可能让女人有些过于悲伤,居然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她是我截止目前为止唯一能联系到与新君有关的人,我们只有通过她才能搞清楚新君的社会关系。

  “同志,是这样的,你是唯一与新君联系的人,我们目前还不清楚新君的社会关系。所以,我请你尽快与他的亲属联系,争取早些处理好后续工作。”

  这一次好像是女人在惊愕,犹豫再三,才喃喃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啊……可能他的手机里面有,你们找找吧……我……我和新君目前还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手机,新君的这些遗物我们暂时还不允许打开。”我突然有些明白女人的意思,新君的手机按规定是不能打开的,可是为了尽快处结事故,从手机通讯录里面找一个外来人口的相关社会关系还是唯一能做的事。于是,我立即改口问道:“那,你应该是与新君相关联的一个人吧,也算是当事人之一。”

  “也算是吧……他是为我才离开漠北前往江城的。可是,我失约了。”

  女人的话让我想起一个非常古老而又向往的词——私奔。我们都是为爱活着的人,在妈妈的摇篮里就听妈妈在唠叨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叨叨牛郎织女天仙配,我们期待有属于自己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更渴望阿紫姑娘的爱恋换来的不是乔峰最后悲情自戕。“私奔”,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梦想。陈徵也有这样的梦想。

  “凌志,要不咱们不要等毕业了。”就在滨河路的树林里面,陈徵望着天上隐隐约约的月亮这样说。

  “这能行吗?”我是敢想却不敢付诸行动的,所以有些犹豫。

  “那又有什么不行的,你说这广寒宫里是不是很冷?”

  “应该是的。”

  “冷就是冷,不冷就是不冷,哪有应该不应该的?”

  “这个……”

  “好好说,本姑娘可是洗耳恭听着哩。”

  “我知道。徵儿,你不能这样凌驾我的想法。”

  “我本来就想听说实话,最好是浪漫点儿的。”

  “浪漫点的,还说是实话?”

  “浪漫与实话实说并不矛盾啊。凌志,你想嫦娥和后羿本来在人间生活得好好的。一个世间尤物,绝世美女,对生活充满期待和向往;一个是神箭手,捻弓就能射掉九个太阳,还能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祈求西王母那个恶毒的女人赐飞升的灵丹妙药……哎,凌志,你好好听我说话。”

  “我听着哩。”我的却是很老实地聆听陈徵给我讲故事,就连抓着她的手都没敢放松。

  “可是,嫦娥还是一个人偷偷吃了丹药,抛弃后羿,独自去了广寒宫。要说吴广也够幸运的,天上掉下一个馅儿饼恰好砸在身上,得了嫦娥不说,还不用整日劳作。”

  “那是,所以我本来要说广寒宫也一定不好,冷一点,但是有美女,还不用长年累月奔波。结果要比牛郎织女好得多,不用日日夜夜守着银河,也不用相互思念。”

  “怎么可能没有思念之苦,后羿不是在地上变成了翘磐石了吗?”

  “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嫦娥。”

  “那又能怎样?”

  “没有女人,就算望穿秋水,那也只是单相思。”

  “我觉得单相思也挺好的,相爱既是为了永远,也是为了曾经的拥有。”

  在陈徵面前我是无能为力的。这或许就如同她的告别演说——“凌志,我的悲我的痛我的伤。”这是一个过去式,对于陈徵的选择我不想再说什么,既然有过曾经的拥有,她认为已经足够,我就该放开手,让她自由自在地飞。

  后来,等与欣君熟悉了,我也问过她的想法,可欣君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给我任何答案。也许新君和欣君的追求不是后羿和嫦娥式的相恋,他们要的是合二为一的美满,只是一个偶尔的不小心的撞坏了这个玲珑塔。

  一个人一个家一座城。我们都是在这世间漂泊的旅人,为什么驻足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能说服自己停下脚步的理由。遇到一个人,来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有结果无结果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对,就是因为“有过”,就足以让我们停下匆匆脚步,把内心掏空听听鸟语莺歌,凝视一下观观沿途的风景。但,我们不能只做观望者,更多时候我们是与自然融为一体,我既是风景,风景也是我。要是遇到一个人,有了一个家,对于一个个体来说,已经拥有了世界。家,也不需要多温馨,更需要太大,只要能装得下两个人就可以。花前月下,那就是因为期待一个家,是算是对旅途的奖赏,让旅者足以欣慰。人是主宰,有家就得有人;家是天堂,有家才能留恋一座城,也才能成就一座城。无可置疑,人是社会的,但是社会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存在。在飘渺虚无中,不仅仅有一个人的努力,还得许多人在一块儿相识相知,汇集成水,奔流不息。

  这是一个疲惫不堪的过程,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心力交瘁。望着窗外路灯下川流不息的车流,我思念与陈徵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虽然,那是另外一座城,但那里曾经有过我们的梦想,也有过我们的风景。我之所以没有再去那座城,是因为在我准备启程的时候就失去了那个人;我之所以留在这座城,更是因为我想在这座城里找见一个人。

  欣君在处理完新君事故后续事宜后就留在这座城。这是我最困惑的问题之一。有一次,我问欣君:“你真的打算就不离开这座城市了?”

  “这,需要理由吗?”那次欣君突然带起一幅茶色眼睛,我没办法看懂当时欣君的真实心思。但,我能感觉到欣君有许多话藏在心里,这不仅是她留在江城的缘由,更是我的猎奇心理在作祟。如何打开欣君的心扉,这不是几句话能解决的。

  “呵呵,也许某些决定是不需要理由的。”欣君的回答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所以,我只有这样说。

  “其实我也用不着逃避,我留下来只是因为新君,我想陪他一段时间。等我缓过劲来,去哪儿,或者不去哪儿都是说不定的。”欣君还是说出了一个理由。“为新君”——这是一位还没觉察会有伤害而被伤得那么深那么痛的女人,面对比较熟悉的人能够说出口的理由。这个理由不用堂而皇之,更不用拿经验和习惯来权衡。“就是为一个人留下来,因为那个人在这座城,我停下来陪陪他。”足矣。

  伏案,让我留下来的那个人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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