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平之行
清末民初,北平。
一辆三匹马带篷轩车穿过王府井大街直向“黎记药堂”奔去。距药堂还有几步之遥,只闻车夫“嘘”的一声,勒紧马缰绳,旋身跳下,借着灰白的月色抬首望向迎头的匾额,一个斗大的黎字还霜点着清雪。是了,确认无疑后举手叩向门环。
“谁呀?”里面许久才传出一位老妇人的声音,“深更半夜有啥要紧?”
“我家老爷染了风寒,让你们掌柜的跟着走一趟。”车夫的面颊紧贴着那扇在静夜中有些清冷的黑色木门,对着开合的缝隙又说了一遍。声音不高,但在寂廖无息的夜色中,却显得格外的响彻。
“我倒是什么大恙,染了风寒喝碗姜汤即可!”老妇人变了声音有些不耐烦地回应一声,没了动静。
“你……”车夫抬头看了看天,一弯镰刀似的月牙正钻进浓浓的云层里,天际忽明忽暗,一阵冷风袭来,卷起地面上浮动的清雪,吹向他的全身,他不意然地打了一个冷战,搓了一下双手,自语道:“莫不是换主人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再次望向那块黑底蓝字的匾额,暗道:“不行,老师来一趟北京城不容易,不能就这么错过了。”言落,再次举手叩门,“掌柜的,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不是告诉你喝姜汤吗?”
“我家老爷身体欠安岂是一碗姜汤胡弄的?”车夫的语气加重,声音不由得带着怒意。老妇人唬得没了睡意,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忙掌了灯,伸手推了一下酣睡如雷的老伴,“我说老头子,你快起来招呼一下,舍点药把他给打发了!”掌柜的呓语着辘轳一下身,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披上那件黑青袄,下了炕,迷迷糊糊地向外走去,“谁呀?”拨开了门栓。车夫借着月光望了望,哼了一声,“敢是黎掌柜的连我也不认识了吧?”
掌柜的听闻声音,细望来人,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王、王大人!”这个人他哪里不认得?当年老爷在朝为官,他常到府里走动,是老爷的得意门生,官拜都司,名唤王荻。只不过自从老爷离京,他再也不曾来过。倒不知这是哪儿的风把他吹到这个小药铺?“王、王大人,你可是折杀小老儿了,小老儿既便是借一颗脑袋也不敢不认得大人。”
里面的老妇人耳闻老头子又叩又拜的,忙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一望之下,不由得惊慌地跪倒在车夫的面前,“贱人不知大人深夜来此,言语轻率,有失礼体,还望大人恕贱人不知之罪!”车夫踏前一步扶起她,“哪个怪你,快给黎掌柜的打理一下,老师染了风寒……”
“老、老爷染疾,老爷回来了。”黎掌柜的立身而起,忙奔向药铺,捡了几种名贵的草药,包了一堆补品,叮嘱了一下老妇人,背起药箱上了车,一声响鞭,三匹健马踏着夜色离去。
黎掌柜的说啥都不敢相信,还能活着见到老爷。二十年前老爷被迫离京,一直杳无音信!谁知竟还会故地重逢!只是此情此景,唉!想起来他还是有些心酸的味道!虽然已独立支撑管了二十年的药铺,可还是很恋主,尤其这一“黎”姓都是老爷赐的,小的时候是老爷的伴童,大一点服侍老爷,上了年纪给老爷看药铺子一。下子怎能适应过来?一听车夫喊到了,腿便软了起来,哪还记得这是大民国?唤了一声“老爷——”便以膝代足一步一个头叩到床前,“奴才给您请安来了。”黎老爷支起身掀开棉被,“黎升,都什么朝代了?连老爷都不三叩九拜了,你也得改一改,不要行这样的大礼!”
“老爷,什么时候黎升都是您的奴才!”
“你呀,还是一条筋。”黎老爷说着,俯身把他搀起,“这些年你可好?”
“谢老爷挂念,奴才和凤姑一直在药铺过活,生计还不算拮据!”
“如此甚好!听说药堂还是以黎记为号?”
黎升闻言一张老脸早已挂满了泪珠,“奴才不敢忘恩,当年老爷本就不得意,还要照着奴才的生计,是老爷和夫人的恩德才把药铺留给奴才的!”说着切过脉象,捡了几样中草药吩咐煎了,“老爷只是偶感风寒,吃一剂药,便可无恙。倒是不知老爷这么多年居在何处?又怎么来到京城,宿在客栈?”黎老爷闻言长叹一声,“这么多年真可谓一言难尽呀……”
“老爷……”黎升依然有些胆战心惊地道:“当年,奴才和凤姑每天都出去打听老爷和夫人的信儿,谁知几个月过去了,竟是音信皆无!”
“唉——”黎老爷长叹了一声,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因为直言进谏触怒了老佛爷被贬之后,越发变得心灰意冷,他不是不想坚守他的本分,可是最近一年来,他所说的话不是被人驳了,就是被人不理不采,与其这样,还不如罢官远离京城,从此不问世事。谁料,此举竟犯了大忌,有人进谗言,说他罢官离京是藐视皇权,更是对太后大不敬,就这样,他一下子成了逃犯,皇上重赏缉拿的要犯!他苦笑了一下,望了望一直侍身而立的车夫,对黎升言道:“幸亏王贤侄不见弃,联名上书,几张折子奏到了京城,皇上体恤,此无前过,方网开一面,退了追兵,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圣上一旨天降,将我削官为民,永不复用,并且百年之内不得踏京畿半步。”黎老爷说着,长叹一声,“数日以来,一家老小只顾躲避追兵,慌不择路,竟是到了东北。当时想东北也好,为民也罢,只要能平平安安的,便别无他求,就这样在东北安顿了下来。谁知在东北安顿还不到两年,却因我一时之错逼走了夫人。”
“逼走了夫人?”黎升一惊,有些不解地道:“老爷,夫人她贤达礼让,斋心仁厚,做事有条有理,怎么会惹着老爷……”他本想问问,老爷因何事体逼走了夫人,可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老爷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和夫人更是相敬如宾,如今没有对他说原因,必是有些难言之隐。“老、老爷……”他有些嗫嚅地道:“老爷,那现在夫人她?”
“夫人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这么多年,我找了很多地方,可是,一直没有音信。”黎老爷说着,不失感伤地道:“可怜夫人她自下嫁我以来,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紧接着就随我同赴危难,共受飘泊之苦,可我却把她逼得有家难归,一个孤身女子真不知会流落何处?几天前打听到岳父大人的旧部仍有在京城的,便和王贤侄一路赶来,却不料,又是一个瞎信儿。”黎老爷说着,咳了起来。黎升一边服侍着,一边寻思着:当年夫人嫁进黎府,那可是有违父命的,慢说云府家道中落,既便贵比往日,以夫人的性情,断不会投奔父家的。那她、那她会去哪儿呢?“老爷,您先躺一会儿。”黎老爷摇了摇头,“黎升啊,你陪我出去走走,二十年我都没回来了,也不知这北京城变成什么样了?”
王荻理解老师的心情,二十年来,老师没有一天不想回来看看,京城不但是老师的故居,更是他为官操守了大半生的地方,可是,皇上的那道圣旨却让他百年不得再踏京畿,成了他一生的桎梏。虽说现已更了皇朝,换了庙堂,但他心中的这个郁结却是一辈子难以释然。他事无巨细地打点好老师的一切后,见黎升又服侍老师吃罢了药,便出门备车。
黎老爷上了马车后,不由得思绪万千,当年就算老佛爷从谏如流恐也无以为救了,大清国百年积疾,万孔千疮,即使真有回天之神医,亦难以救治膏肓之躯体!黎老爷有些悲意地伸手撩开车帘,正当马车从一茶馆门前走过。茶馆上方那块鹤青色的匾额在清凉的夜中显得极尽的灰暗。在京城,他可没少来此喝茶,这儿的茶很具特色,专沏四川雅茶,每当饮茶者至,小伙计便从隔墙内侧火炉上的大壶里倒一小壶茶,喊了一声“来了”便侍候上几盏相应人数的茶杯,茶壶上描绘着一幅乌龙吐水图……
“老师!”王荻回身望了望,轻道:“老师还记得这家茶馆?”黎老爷长叹一声,“当年此茶馆生意兴隆,子夜前都没有打烊的时候,如今,唉——”他长叹一声,想起了将他削官为民的那旨诏书,“百年不得踏京畿半步。”皇上下旨的时候,说什么也不会料到这万年不易的大清帝国会如此之快的成为历史!和唐、宋、元、明更迭一样,只留后人评说!“那是什么人?”他看见街旁三三两两走过一群瑟缩蠕行的人。
“这”王荻欲言又止。
“他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怎么还要游走在街头?”
“老师,这、这多半都是大清帝国三百年眷养的蛀虫,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奢靡倦怠生活,如今皇朝更了名换了姓,让他们种地不能扛锄,营商没有经验,为官丧失机会,就成了贫民都不如的乞丐了!”
“你,你说他们是……”黎老爷挥了一下手,用力地闭上了眸子,放下帘子,再也无心睹望这一切!
“老师,他们只会争名逐利,游手好闲,大清国就是断送在这些人的手里,我们不能接济他,让他们品尝一下流离失所的味道!何况,我们接济他一时,也接济不了他一世!”
“王贤侄,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自小就锦衣玉食惯了,怎能料到会有今天?老夫当日被贬和他们有何异样?明知道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但却没有一点谋生的本能!还不是王贤侄不见弃,每每接济,夫人忍辱负重,力排众议,经营了一个小药铺才让一家老小勉强糊口!”
“老师,学生知道怎么做了!”王荻响了一下马鞭,双掌一击,早有一名家人打扮的随从走至近前,“王先生,有什么吩咐?”王荻探手入怀,取出一包银元,抬首望了一眼街对面那群褴褛的丐朽,“这些银元足以让他们一年内衣食无忧,至于他们以后是否也和今晚一样,那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而后喊了一声“驾!”拽了一下马缰绳,只闻一阵咴突突的鼻鸣,三匹马的轩车已疾速地向前冲去。
黎老爷微闭着双眼,端坐在车内,不由得心潮起伏,从感叹大清国的兴衰历程,到自己个人荣辱的大起大落;从历代皇朝的悲欢存亡,到所谓忠君爱民之士的反国复国之愿望;从开天辟地乃至一统中国的秦始皇,到分崩离兮,合合分分,分分合合的隋唐天下;从唐宋元明清,到今天的大民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将遥远万里的思绪降在夫人的身上,他无言地苦笑了一下,深深地体会到家合万事兴的味道!
王荻正趋车前行,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奔来,不由得一惊,忙勒住马缰绳回身相望,“姜震?”
“王先生,”姜震驰至近前滚鞍下马,“我爹捎信儿来说,崔掌柜突然暴毙,他店里所有的器物都查封拍卖,爹他惟恐这些器物有老爷需要的……”
“崔掌柜的死了?”王荻迟疑了一下,伸手掀开轩窗的帘子,“老师,崔掌柜的没了,他所珍藏的那些器物古玩恐是要拍卖,您看?”
“他那儿的东西没有咱们需要的,倒是崔掌柜,老夫说什么也要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