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新生 2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也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书记官们曾经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们多多少少都被贵族恶心过,只是一旦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会无可逆转地划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这个结论是不可以说出来的,她们必须带到坟墓里去。

  所以她们此时此刻都支支吾吾地无法开口。

  她们的表现在芬顿的意料之中。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不过她们的言行,倒是十分吻合很久很久以前芬顿记住的一句话。

  “斗争还有软弱”。

  尤其是她们自身的利益曾经和附庸体系牢牢绑定在一块儿。

  芬顿没有继续为难这群可怜的姑娘们,吃完饭,他让她们好好清洁一下,白鹿堡的领地里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保持卫生。

  不过姑娘们显然是误会了些什么,每个人脸色都变了变。

  芬顿没法给她们讲明白什么叫做传染病,只能苦笑着解释晚上有活动,所有人都要出席。

  她们目前这模样,估计也就只有胸能让人把她们和女性联系到一起。

  当然后面那句是心里话。

  晚上的时候,在芬顿将来预定为文艺广场的地方点燃了火把,光亮逐渐引来了看热闹的人群。

  在河边把这几个月来积累的污渍清扫一空,金妮等人也参与到了其中。

  芬顿站在人群中心的空旷地带,他大致数了数人数,见到无论是新来的还是原本就住在白鹿堡的人差不多到齐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这是个力气活,尤其是在这个没有能念叨收废品的扩音喇叭的年代,要让所有人听清,嗓门必须要大。

  “虽然大家都应该很熟悉我了,但我还是要介绍一遍。我是芬顿,这片土地的主人,也是你们效忠的对象。”

  “但今天我不想说这个。今天是芬顿和你们说话,是一个人和一群人说话。”

  金妮皱了皱眉头,这个年轻的领主大人又在说着叫人半懂不懂的话。不是因为你贵族的身份,谁会在要睡觉的时候来听你讲话?

  图你长得好看?可参加的人大部分人都是男性来着。

  “从春耕开始以来,白鹿堡新开垦了五片田地,修建了七十三间屋舍,还有马上就要开工的制革厂,我们还修建了一条长达两百米的平坦道路。”

  “以后来自别处的商队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白鹿堡,卖给你们想要的货物,买走你们的产物。你们肯定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但是,我很不满意。”

  芬顿的话锋陡然转变,惊呆了原本喜悦于自己付出的所有人。金妮微微咋舌,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在长河镇,要动土修建个什么东西,这么短的时间还不够在市政厅里跑程序。

  人群顿时纷纷攘攘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这位能干的领主老爷在不满意些什么,他们只能不断回忆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冒犯到芬顿的事情。

  答案肯定是没有。他们大多数人在此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夫,碰到有贵族巡视只能匍匐着趴在地上,又怎么敢去触犯他们的威仪。

  芬顿默默等待着,任由他们争论,等待着他们自己恢复平静。

  芬顿的确心中有着不满,但他却深知自己不能对他们发作,因为这是这个时代的错。

  靠着自己的面子和名声,芬顿从商人那里得到了大量的建筑材料,他把这些建筑材料全都无偿免费地发给了所有领民,让他们自己建设房屋。

  在他的想象里,只要建筑材料管够,那他新拓展的领地中就会有一个个坚固结实的建筑拔地而起,这些建筑可以抗住冰雹,大雪,冰雹,或者是在有外敌入侵的时候保全住村民自己。

  但是他没有。

  芬顿每天都在营区里出现,亲眼目睹那些能够被称之为艺术品的东西涌现,到处都充斥着大量的偷工减料还有惊人的浪费。甚至只有在芬顿经过的时候,搭建房屋的人才会假装自己在努力,其余时间都闲坐着敷衍了事。

  是村民们懒惰吗?

  真不是。芬顿同样亲眼目睹了他们在农田里耕作的模样,愿意从土地里刨食的人绝不可能是懒汉,他们宁肯把自己累出病都要把新开垦的田地改造得适合耕种。

  因为他们很清楚,领主给予他们土地,是为了从他们手中收获粮食。

  但领主给予他们昂贵的建材,却无法从他们手里获得任何东西,因为他们耕种一辈子,都买不起那样的房子。

  所以理所应当的,他们把修建这些房子当成了是领主发布的劳役。既然反正这个房子与我无关,那凭什么我又要为它出力?

  这不是狡猾,这是被时代施加的重压后不得不学会的精明。

  没学会的,都死了。

  芬顿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因为他亲身经历过一个更好的时代,那个有着一个全套完善工业体系,一个坚决贯彻扫盲与义务教育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人都为自己活着。

  芬顿知道在潘德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场景,但他至少希望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人可以为自己而生存。

  可是他现在在第一步上就栽了跟头,因为领民不相信他。

  因为他是贵族。

  因为那个金妮永远都不敢说出口的结论。

  这是个不太好的时代。

  所以芬顿要改变这一切,从自己的领地开始。

  人群终于安静了,芬顿重新开口,“我知道大家讨论出来了什么结论,那就是没有结论。因为你们的确没有任何冒犯到我的地方,我所不满意的,是因为你们冒犯到了自己。”

  一片哗然,金妮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期。书记官开始尝试调动自己的学识把芬顿的话重新排列组合,试图找到蕴藏在背后的隐喻。

  但很可惜,她没有,金妮很快意识到芬顿的话语就是他的本意。

  他因为村民自己对自己不好而生气。

  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你这哪里有半点贵族的样子等等,他好像真不拿自己当贵族。

  “看看你们修建的房屋,那是以后可能你们的后代都要居住的房屋,可你们看看你们把它修建成了什么样子?我知道你们把东西都藏了起来,想要等以后商人来了再卖给他们。”

  “可是,为什么呢?”

  芬顿知道答案,他们害怕将来的某一天,芬顿会一改现在这幅仁善的模样,到时候如果手里有点钱,才能够继续活下去。

  但是芬顿也知道,这个答案他们不敢说出口。

  所以他安排了有人说。

  “那万一呢?万一我们现在亲切的芬顿变成了芬顿老爷呢?你敢保证以后不欺压你的领民吗?你还没有结婚,你还没有孩子,你没有这些负担的时候,你当然可以说出这些漂亮话。”

  村民们压抑在心胸中的话语被人说出来了,是金妮,又是她。

  被芬顿刻意安排在人群里的托傻在了原地,这姑娘貌似说得比自己应该说的要狠。

  片刻的错愕过后,芬顿很快组织起语言,“我知道这就是大家的担心,所以我今晚才会站在这。”

  他拍了拍手,有人把能够调动全场情绪的东西带了进来。

  所有人在看到后都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是黄金,整整一盒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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