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步步逼近
第二日正经过一处花圃，忽见有人在花影中互相拉扯着，我好奇地在隐蔽处站定，忽见一个扎着双鬟的丫头用单手掩着脸小跑出来，闪身刚好跑到我站立脚的地方，她吃了一惊，猛然止住脚步，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略显稚嫩的面庞上满是惊慌之色。
“小……小姐……”她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喃喃自语一般的说道。
我这才发现这是府里新买伺候我娘亲的丫头，叫晓霜，还不到十五岁。娘亲硬是不让人侍奉，我便谴她去厨房帮忙。她此刻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倒像极灯儿才来之时。我无奈地暗自叹气:这丫头八成也被“二小姐很凶”的传闻给洗脑了。
“怎么了晓霜？”我轻声问道，自觉语气柔和得要滴出水来。自从被灯儿日复一日地磨练以后，我再不敢对下人恶言相向，生怕他们也用恐怖的眼泪武器对我进行全方位扫射。
“没，没什么……”晓霜迅速地回答，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我没有忽略，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偷偷向花丛那边扫了一下。
我向那边望了望，歪头问她：“你在看什么？”
“没有没有。”她慌张地摇摇头，试探地抬眼看我一下，垂着手缩了缩身子，犹豫着说道，“小姐若没有吩咐，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我含笑地看着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直到她身子微微地颤抖，方才淡淡说道：“去吧。”
她如获大赦，点了点头慌慌张张地走了过去。
“灯儿。”
“是，小姐。”
“刚才那边偷偷溜走地人。你看清了罢。”
“……”
“唔？”我回过头淡笑着看她。
她低头退缩了一下。“是。看清了……”
我笑看着她。等她地答案。
“是……是吴起。”她紧攥着衣角。吞吞吐吐说道。
“他？”我蹙了蹙眉，神色阴沉下来，语气骤然变冷：“前几日我好像……说过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这吴起狐假虎威，仗着母亲在府里有几分权利，便时常对弱势的丫头动手动脚。我对这个泼皮无赖早有耳闻，前两天寻了个由头让他早点滚蛋。
“小姐……吴起，是吴妈的儿子……”灯儿犹犹豫豫地说道，显然对吴妈有畏惧之意。
“那又怎样”我忍不住微怒地挑了挑眉，踟蹰了片刻，柔声问她道，“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都被他欺负过？”
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我，脸一红，垂下眼睑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猛然间想起，初来到这个世界，第二个接触的便是吴妈那副奴才嘴脸，气势盛焰地欺压着母亲。一股怒气猛地充溢在我头脑：可恶，真是天生的母子！
我冷静了稍许，既然吴起是吴妈的儿子，而吴妈，又是大娘最近身的狗腿子……呵，呵呵。
气氛有些怪异，我注意到，父亲已好几次欲言又止。我细细碎碎地咽下一小口饭，放下碗筷启齿笑道：“爹爹有什么心事吗？”
我这话一出口，满屋子人全都偷偷向这边瞟着眼，大娘的动作顿了顿，即刻恢复自然。父亲犹豫了稍许，试探地问道：“织儿，吴妈在咱们陆家也呆了近二十年——”
“怎样？”我打断他，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吴起……当真冒犯过你吗？”或许顾虑着我的情绪，父亲踟蹰着说道。周边忽然安静异常。
我垂下眼睑，神色一暗，手生硬地拿起碗筷，低头轻道：“是女儿命贱……”
（的确命贱，想当年人家做傻子的时候，连吴起这种货色都没调戏过我）
他一怔，脸上现出愧疚之意，粗而浓的眉毛柔软下来，柔声道：“织儿，吴起冒犯你是他的过错，但看在吴妈在陆家这么年的份上，此事……”
“算了，”我眼里闪动柔弱的涟漪，善解人意地微笑道，“那就算了罢。”
父亲点点头，明显松了口气。
“反正……丫头们被欺负欺负也无所谓，虽然都是人嘛，她们的命总归是卑微一些。何况吴妈妈在陆府这么多年，待陆府的恩情岂是女儿可比的。罢了，此事便这么算了罢。”我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心却难以自抑低揪紧起来——赶出去吧快把那无赖赶出去吧！看不出我在装B吗！
闻言后屋里的气氛果然僵持下来，父亲的脸色很奇怪地微微扭曲，既是对吴起的憎恶，又夹杂了对我这般咄咄逼人的无奈。他虽温和宽厚，但平日家人均对他敬重有加，想必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逼着。
我暗暗捏了把汗，此次赌的其实也就是父亲对我的千般宠爱，若换在平时，定不会这般莽撞。何况这并不只是吴起留不留下的问题，而是我和大娘私底下的较量，我决不能松口！
连一向不问世事的母亲，也察觉出屋里沉闷的气息，在桌子底下踢了我几下，使着眼色暗示我适可而止。
大娘原本只是张大耳朵听着，此刻也不由猛然抬眼看着我，一双狭长而凌厉的凤眼，此时竟也透出几分惧色。
“那个吴起么，”关键时刻竟是陆椰蓝开了口，她没有注意到空气中的剑拔弩张，只是漫不经心说着，突然发现大家都拿眼瞅着她，不禁也吓了一跳，眼睛溜溜向四周转着，犹豫着说道，“那个吴起长得贼头贼脑，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虽然吴妈带我们陆家有恩，但这也和吴起无关嘛，逐出府就逐出府，也不算大不了的事儿。”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话一说完，便端起碗佯装埋头扒饭，躲避着大家的注视。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大娘用有气无力的目光恨铁不成钢瞪她一眼，侧脸正好撞上我询问的目光。
我启齿微笑，“这吴起的人脉还真是糟糕，我正打算就此作罢了，小蓝却也认为他活该被逐出府去。”我顿了顿，看向大娘，尽量让自己露出眉眼带笑的温和表情——我曾对着镜子看过，当我明明有阴谋却眉目含笑时，模样和那种很古老便被人们追着骂的动物——狐狸，完全是一个模子。现在我正冲大娘露出狐狸式的亲切微笑，道，“吴妈是大娘身边的人，此事便由大娘决定吧。”
百转千回，球终于踢回到大娘脚下，那么现在，无论结局怎样都与我不甚相干了。
我端起眼前的清汤，小小地咄了一口——味道真不错。
大娘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眼中演绎着各种重复交替的情绪，愤怒和不甘，还存着一丝对我的提防。
“说的是，夫人，你就做个决定吧。”父亲显然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点了点头道。
“我吃饱了。”
正是屏息凝神的时刻，陆荆禾忽然悠闲地说道。他一直饶有兴致地拿眼瞅着我们：看一屋子女人如何在芝麻绿豆的小事上斗法。此刻大概也失了耐性，嘴角悬着瞧不起人的微微笑意，款款站起了身。
“孩儿先行告退了。”他向双亲颔首道，随即又转向我，一咧嘴俯下身来。
上次在池塘边的事我还心有余悸，一见他凑近，顿时感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妹妹，多喝点汤。”他语气魅惑地冲我说道，眼睛直勾勾瞅着我，手却伸去取桌上的汤碗，微微一颤，竟将汤水打翻在桌。汤水迅速地顺着桌檐淌到我的衣裙。
我小声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去拿手将水拂去。
“哈，洒了！”他“惊讶”地说道，眼睛仍威胁一般地盯着我，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丝毫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荆禾，你太不像话了！”父亲在一旁看得明明白白，猛地站起身来，小眼睛瞪得老大，愤愤地看着陆荆禾。
我同样目眦尽裂地瞪着他，正欲大爆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转而强压下堵在喉口的怒气，微笑道：“无妨，大哥是无意的。”
他不理会父亲的指责，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忽而像平时一样讽刺地淡然笑笑，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外走去。
“你——”父亲看着儿子的背影气得吹胡子瞪眼，一甩手重重叹了口气。
我低头擦着裙上的汤渍，满脸的委屈——尽管心里几乎乐出声儿，这对兄妹实在太可爱了！
大娘脸一垮，随即招手冲烟儿道，“叫吴起收拾东西，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