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房
我们家出了大事——死了一只很会下蛋的老母鸡。
我可以保证,你没有看错!
从前我对鸡的了解仅限于对鸡肉鸡汤的了解:鸡肉不够烂的话很难嚼,鸡汤没熬好的话很油腻。
到这里后我发现,原来鸡也可以像家人一样被需要着。她懂得如何外出觅食天晚早归。她下的蛋可以提供生病时难得的补品,可以在每月月底供给紧张时变成米粮。可以在主人最孤单的时候静静蹲着听她自言自语。就算是过年吃不上荤食,我妈也是不舍得动她的。
而现在,甚至比我这个女儿更合格的亲人突然死了——被人打死后变成了晚餐,说不定他们还嫌她的肉太老不好嚼。
肇事者毫不隐晦,大大方方派人来说,这只鸡不识相地跑进了前院乱了秩序。他们眼都没多眨一下就多了道再寻常不过的菜式。
他们的陆主母甚至还传话来说,希望别的畜牲不要再妄想进前厅丢人现眼,否则下场比这只鸡更惨。
让我来翻译一下她这句话吧:
陆府就是老娘的私有财产,你们娘俩别他妈想在我的地盘掺和。好好呆在你们的后院,否则要你们好看!
小事。对他们而言,眨眨眼就抛到脑后了。哪有闲心管后院那个疯婆子,她爱哭就让她哭去。一只鸡而已,用得着搞得这么疯头疯脑吗。
看着我妈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愤懑得几乎想拎把刀冲去宰了陆椰蓝,看她陆夫人是不是还可以轻松地吹着指甲:不就死了个女的吗,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
或许我还可以顶着傻子地身份像之前一样。扇扇耳光和和泥浆出一口恶气。可那又怎样。到头来仍然连累我妈。我终于惊喜地发现。除了在家里打打小人头。我什么也做不了。
盏中仙又怎样?万人追捧又怎样?我甚至没办法替一只老母鸡出头。这就是生存!
从前我一直觉得。所谓栽赃就是在人家其乐融融围着电视时。突然举着搜查令破门而入。告诉你说有人举报你们这窝藏海洛因。东翻翻西找找后。手脚麻利地从口袋掏出一包东西扔进你抽屉。然后义正词严说认证物证俱在。别抵赖了!
蹩脚而无赖。
我地椰蓝妹妹告诉我:你冤枉他们了。因为还有更无赖地!
我好不容易忍着暴躁地性子不出去找麻烦。麻烦却还是不甘寂寞串门来了。
院子里的苍蝇似乎会绝迹——我的弹弓射得很准,陆夫人的随身丫鬟烟儿来后院时,正好瞄准她的眼睛。
既然来者不善,我是不是应该先把的眼球给卸了?
“蓝小姐的簪子你藏哪里去了?”烟儿冷淡地说道。
我从来不喜欢簪子,更何况是陆椰蓝的簪子。
“不说话,就表示蓝小姐的簪子是你偷的。”烟儿连戏都懒得做,面无表情地说道。
真有够扯淡!这八成就是传说中莫须有和意欲为的最高境界了。我冷冷笑了笑。
烟儿的眼里露出些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她冷淡漠然的表情。
“天和天祥,奉夫人的命令,把她带去暗房。”她头也不回地冲身边的两个侍从说道。
从头至尾,我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
暗房?看不出我和那地方还挺有缘分。
我几乎没有任何反抗——既然在两个大男人面前,跑和打都不具备任何优势,那我就满足陆后妈的心愿,去勘察一下牢饭的味道。
门厚重地合上,将所有光亮都堵在了另一个空间。钥匙旋动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夸张放大,门外脚步声杂乱地远去,我于是知道,现在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黑暗是屏息凝神注视着猎物的野兽,随时准备吞没任何一个渴望光明的生物。此刻,再细微的声息也足够变成令人神经紧绷的尖锐刺激。
但其实我想诚实地告诉陆大妈:我不怕这只野兽!
我曾在无数个黑夜里,日复一日地独自与它们对峙,它们甚至已从纸老虎,变成值得期待的朋友,因为在黑暗中,一切的罪恶都被抹成单色板,这个世界如此纯粹。
八月骄阳十二小时的日照,让这四平米的狭小空间像微波炉一样疯狂释放着热量,困倦袭来后,我依然靠着滚烫的墙壁抱膝坐下,心想:我妈找不到我,一定急坏了。
在高温的烘烤中醒醒睡睡,喉咙干得像千疮百孔的久涸河床,饥饿化作无数尖牙的小虫蜂拥而至,机体诚实地宣告着对水与食物的强烈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有了脚跟的敲击声。
“嘎吱——”
神识的突然兴奋令我猛地清醒过来,身体则因饥饿引生的心悸瞬间冰凉。
我疲惫地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打开的耳窗。
……
三天后,我在晕眩中模模糊糊感觉到某些响动,眼因突然泼进屋的光亮微微刺痛,我没有任何的力气,良久才挣扎着将眼撑开。
暗房的门已经打开,开门人用脚拨了我几下便收拾了地上的东西转身离开。
我像尸体一样趴在地上,没有办法让自己站起来。
什么也不管了,就这么睡下去吧。
两种极端的**像拔河选手一样拉扯着我的脑袋。
忽然地,我想起在病房中与死亡争夺生权的每一天,那时我多勇敢!一种熟悉的强烈的意识力从思维中苏醒过来,像鞭子一样促使着我。
我将手臂送到嘴边,缓缓地扣在牙齿上,然后用最后残余的力气恶狠狠地咬下去。剧烈的疼痛捕捉回了渐渐消散的意识,但力乏仍然如铅一般灌在我的身体里。
我看着屋外蔚蓝如洗的天空,紧紧地抿着嘴唇,伸出手,慢慢向前爬去……
一点儿不失尊严,这是对生命最谦恭的姿态。
每一秒钟都是体力与求生欲漫长的挣扎,我从不曾知道,原来自己跟重金属一样沉重。
我僵硬地向前挪动,手肘与粗糙的地面磨挲,那声音真是全世界最糟糕的音乐。
然后,我听到了有脚步声奇妙地传来,它急促地动了动,在我身旁停下,我不再动弹,因为有我熟悉的气息柔和地荡进胸中。
一双手温柔地将我肮脏的身子翻过来,心疼似的,小心翼翼伸手将我横抱起来。
我想,我知道这是谁。
所有紧绷的神经急风骤雨般通通松懈下来,痛快地阖着眼,我启齿快活一笑。
酸腐的汗臭,湿黏的头发,花猫般的灰脸,我一辈子也没这么肮脏过,也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有多狼狈。
但我依然笑了,在连睁眼看人的力气都没有时,我启齿笑了:你们瞧,除非天上莫名奇妙掉只金元宝砸破我脑袋,谁也没法让我放弃生命的权利。**来了也不行!
恍惚中,有人用清凉的帕子轻轻地替我拭去脸上的尘土,动作像夏天的晨风一样让人舒服。嘴唇碰触到一丝甘甜的液体,当意识到这是水时,尽管神智模糊,我忽然感动得有点想哭泣。
“你醒了。”眼前俞子琛的脸依然有些不真实。
“我出来了吗?”像从清晨异常清晰的梦境里醒来一样,我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先喝点水,我帮你准备了饭菜。”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径自端了碗水递到我嘴边,鼓励地对我点点头。
我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接过瓷碗,大口大口地灌了起来。
“还要么?”他问。
我用力地点着头。
“好了……好了小织,”他从我手里将碗夺去,“四碗了,你喝太多了。”
“我还很渴……”我沙哑着嗓音,第一次这样用这样脆弱的可怜兮兮的语气祈求别人。
“来,先吃点东西,好么?”他伸手扶我下床,像哄一个吓坏了的孩子。
我机械地被他搀着坐到桌前,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整个人忽然愣了一下。下一刻,我一言不发地抓过筷子,像饿坏的小兽一样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
俞子琛静静看着我,甚至不开口劝我吃慢些,只是静静看着我闷声吃饭。
我喝完最后的小碗清汤,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唇角。
“吃饱了吗?”他微笑着问,语气里并没有嘲笑,“在暗房,你一定没有吃东西吧?”
“吃了,关进去的第二天我吃了一只馒头。”我淡淡地回答。
“一个人,很害怕吗?”他试探着问道。
“一个人?”我残忍地冷笑道,“不,我还有三个伙伴。”
“三个伙伴?”他疑惑地看着我。
“是。三个伙伴。”我阴冷地回答。胃里忽然一阵剧烈的翻腾。
“还有其他人吗?”他紧张起来。
“软软的,长长的,呵呵。”我转过脸去看着他,毫无表情,“蛇。是三条蛇。”同时一阵恶心喷涌至喉头,胃像负荷一般沉重,我猛地站起身,飞快地跑出屋,剧烈呕吐起来。
我从来没有吐得这样天昏地暗,才吃下的东西一样样吐出来,仍然觉得每样东西都含了蛇的腥臭。
“没事没事。”他追出来帮我拍打着背,又忙不迭地倒了水递给我。
良久,我才捂着绞痛的胃安坐下来。
“知道吗俞子琛,我把三条蛇,都杀了。”我颤抖着抿着热茶。
他知道我只是需要倾诉,遂沉默着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