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破釜沉舟

  省督军衙门参议周继堂带领考核组在县知事蔺世贵的陪同下,这两日频繁往来于本县各大酒坊之间。(看啦又看♀手机版)第一个率先通过第一阶段比赛的没有出乎薛念祖的意料之外,正是范氏酿酒公司,他们选送参赛的范氏精酿酒,居然不过十天就酿制完毕,五百斤原料出标准成酒二百三十九斤,震动全县。

  此轮只看数量和速度,不问质量和口感。单以如此速度和数量,不要说放在本省酿酒行业,就是放眼全国,都必将是无人可及。

  范氏酿酒公司敲锣打鼓,将考核组赋予的优胜铭牌挂在了公司门口。范家的人还持喜报在酒坊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通报全行,跟过去考中状元跨马游街的欢天喜地差不多了。

  其实严格意义上讲,范家是违规的。

  因为范家酿制的威士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白酒”。但范家并非等闲,财势雄厚,官场背景不可小觑,既然省里允许范家参赛,那就是在这一点上打了擦边球。也没有人敢跟范家较真,毕竟得不得冠、能不能给自家酒坊带来现实的利益进项,还是一个未知数,可要得罪了范家,就得不偿失了。

  又数日,从太原城传来消息,旭日酒厂选送参赛的旭日清酒于十五日出酒,得标准酒二百二十七斤。

  范家和旭日酒厂先后报捷,汾县酒坊望尘莫及。

  到二十六日头上,本县全聚合酒坊通过考核验收,出酒二百一十斤。二十七日,本县董氏酒坊酿制完毕,出酒二百一十一斤。二十八日,富顺来酒坊、升平贵酒坊、兴华春酒坊、福聚勇酒坊、望春来酒坊等六家酒坊先后出酒,达到了考核标准。

  本轮取前十的名额只剩下了一个,而时间只剩下了一天。

  可至今,运昌隆却迟迟没有酿出酒来,这让县里业内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哪怕是考核组的周继堂以及县里蔺世贵这些官方的人,统统感到诧异。

  日落西斜。

  运昌隆内气氛沉闷压抑,所有的伙计酒工聚集在院中,脸色焦虑难耐。窖房之内,薛念祖神色阴沉,柳长春急得满头大汗,与作为运昌隆传统酿酒工艺大师傅、也就是他的亲传弟子栓子围着无声的酒窖来回转圈,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好端端地这口给运昌隆立下汗马功劳的窖池,突然就出了问题,至今不能出酒,而推倒重来显然是来不及了,也会被判定为重大违规,被取消比赛资格。

  杨曼香、尚秋云和沈慕晴也来了。甚至易振东、付全友等一些业内的老前辈也来了,只是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沈慕晴柳眉轻蹙,走过去轻轻道:“念祖,到底怎么回事?是突发状况还是时间火候不到?”

  薛念祖轻叹一声:“按说火候已经到了,这口窖池给运昌隆出力甚多,逍遥春的极品佳酿多半出于此窖,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这一次……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沈慕晴压低声音道:“会不会是有人捣鬼使坏?”

  其实不仅仅是沈慕晴如此猜疑,在场的人都在怀疑。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最不可能出问题的一口酒窖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暗中破坏。

  薛念祖沉默不语。

  其实他心里早有所疑,只是作为运昌隆的掌舵者,在事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他不能轻易下结论、也不能轻易怀疑谁,一旦猜错,就会伤害无辜并引起内乱。

  更重要的是,如果要有人破坏,唯一的可能就是往密封的窖池里注水,但从昨日开始,他已经亲自带人将窖池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仔仔细细查了一个底朝天,并没有注水的漏洞。

  这数九隆冬,柳长春却汗流浃背地走回来,躬身一礼:“东家,柳某无能,导致这口窖池功败垂成,实在是罪责难逃,还请东家责罚!”

  薛念祖苦笑,扶起柳长春来:“柳先生,现在的当务之急,咱们是要如何渡过难关解决问题,而不是互相抱怨。柳先生,现在的情况,可有什么法子能化险为夷吗?”

  柳长春仰天长叹,搓了搓手,又摇了摇头。

  他从业二十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意外。窖池酿酒失败常规就是出来的酒达不到品质要求,或者量极少。但像这口窖池今日这般,无论怎么折腾都出不来一滴酒,那真是见了鬼了。

  怎么办?

  一群人都在紧盯着薛念祖。

  若是平时,起了窖看看情况就明白了,一窖酒酿制失败也构不成太大的损失。但事关评酒大会的入围资格,运昌隆此番是输不起了。

  薛念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门口嘈杂,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旋即,周继堂带着省督军衙门的考核组成员以及蔺世贵等人分开众人进入窖房,相伴而来的还有范云鹏。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去向周继堂和蔺世贵深施一礼:“薛某见过周参议、蔺大人!”

  周继堂神色平静,摆了摆手:“如何?薛东家的,你们运昌隆的酒何时可以出来?这可没有多少时间了,还有几个时辰,若是你再出不来酒,本参议就只能判定你淘汰出局了。”

  蔺世贵也有些焦躁:“薛念祖,到底原因何在?你这运昌隆好端端地怎么出了这种幺蛾子?”

  运昌隆是汾县最大最有名气的酒坊,若是运昌隆出了岔子,将来这评酒大会魁首的桂冠还能不能落在汾县,蔺世贵也拿不准了。

  薛念祖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是平静下来,乱也没有用,反而更让好事者笑话:“周参议,蔺大人,应该是窖池发酵的火候还未到,还要稍等片刻!”

  周继堂笑了:“等是可以,但你要想清楚,若是其他酒坊此刻酿出了酒,你这运昌隆纵然也出了酒,恐怕也只能退出这届评酒大会了。”

  薛念祖点点头,这是规则,倘若真的如此,也不能怨天尤人,只能认赌服输。

  范云鹏哈哈大笑:“薛念祖,范某早就跟你说过,你这种传统酿酒工艺、人力操作,纵有万般小心,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其实就不是意外,而是某种必然。况且,天然窖池发酵滋生的细菌微生物太多,对人体健康不利,哪有我中英酿酒公司的机器发酵、设备调控来得万无一失?”

  这个西洋成长的范二公子张口闭口都是西洋的新名词,众人听了似懂非懂。

  薛念祖不动声色:“传统工艺有传统工艺的长处,机器酿酒也有机器酿酒的短处,双方互有短长,范董事长大可不必妄加鄙薄。于今薛某也在建新酒厂筹备机器酿酒,但传统工艺有些环节是不可取代的,无论什么时候,我运昌隆所出之酒,都会保留窖池发酵的祖传酿法,以维持逍遥春独一无二的品质。”

  范云鹏嗤笑一声:“洋人制造的机器本为酿制洋酒,你把洋人酿制洋酒的机器弄到中国来酿制土酒和烧酒,就好像是用装猛虎的笼子去装雀鸟,岂不是可笑至极吗?”

  “所谓土洋,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内涵。就像是有些人虽然穿着洋服,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人,哪怕去了海外,也不会变成洋人,终归还是一个假洋鬼子,何必数典忘祖呢?范董事长以为然否?”薛念祖针锋相对,话语如刀。

  范云鹏脸色涨红:“放肆!薛念祖,你好放肆!”

  薛念祖冷笑一声,缓缓转过身去:“范董事长不请自来,对运昌隆落井下石极尽挑衅嘲讽之能事,这难道不是放肆之举吗?来人,把范董事长给我请出去,运昌隆不欢迎那些连自己祖宗都看不起的崇洋媚外之人!”

  范云鹏恼羞成怒,跺了跺脚,愤愤然带着自己的随从拂袖而去。身后,突然传来沈慕晴再也忍不住的轻笑声,薛念祖方才那句“假洋鬼子论”实在是让沈慕晴笑喷。

  ……

  薛念祖当众围着窖池转了一圈,再三斟酌,终于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强行启封蒸馏出酒。但这样的结果,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运昌隆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不往前是死路一条,往前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柳先生,启封,蒸酒!”薛念祖爆喝一声。

  柳长春大惊失色:“东家,万万使不得啊,这种情况强行启封,散了酒气,那就彻底废了这窖酒——不如,再等几个时辰……”

  薛念祖面色凝重,缓缓摇头:“不,不等了,马上启封,开酒!”

  柳长春面色惨淡,以他的经验,这样强行启封百分百会失败。但他其实也明白薛念祖的破釜沉舟之意,因为运昌隆此刻也没有退路好走了,万一其他酒坊在这个节骨眼上酿出酒来,所有的努力悉数化为泡影。

  但……柳长春长叹一声,转身去面向酒窖,面色如壮士慷慨就义一样悲凉:“栓子,开酒!”

  栓子纵身跃上窖池顶端,俯身揭开了窖池的封条。栓子手势挥舞,定格在半空中:“兄弟们,上家伙,开酒喽!”

  十余伙计酒工秩序井然罗列而上,分别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面向酒窖。然后动作整齐划一脱掉上半身的棉袄,露出精赤精壮的上半身来,他们跺了跺脚,发出异口同声沉闷雄壮的嘶吼:“开酒喽!”

  声震窖房,悠远辽阔。<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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