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素颜
“那些该死的贱蹄子！”暮雨忿忿地小声骂了一句，呲着牙费力地提起笨重的木桶。</p>
才一桶水而已，却推三阻四的，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求人不如求己，索性自己动手算了。</p>
王爷这才几日不过来，就一个个喊着头痛脚软身上没劲，整日的躲懒儿，真是一群势利眼！待进得灶房，她放下木桶，揉了揉手心那道红红的印痕，一边甩着酸麻的胳膊一边想着。</p>
裁云蹲在地上已经生好火，站起来把水倒进大锅里，弯腰又往灶里添了点柴火，只见火星噼啪，一阵浓烟，将两人呛得直流泪。</p>
抹了把泪，两人静静地等着水开，眼睛红红的，心头俱是沉重。</p>
姑娘怕是真的不能好了……</p>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水开了，两人兑好温水，便一起抬着往内房送去。</p>
屋里那人今日的情形倒还好，没有哭也没有笑，无声无息地坐在窗下，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胭脂一般殷红的枫树上，淡如烟云，明净似水。</p>
一瞬间，暮雨有一种错觉，姑娘好端端的那里，根本没有病！心下不由得愈加难受，险些落下泪来。</p>
“姑娘，热水备好了，让奴婢伺候你沐浴。”裁云话音里带了重重鼻音，显然是竭力在抑制那层层上涌的酸楚。</p>
玲珑起身，默默随二人到了间壁净房，顺从地由着她们宽衣。</p>
一番洗濯之后，女子带着一身的清爽，换上一袭素色长裙，缎面上缀了银线绣成的，犹若轻烟密雾一般的柔云暗图，广袖长裙的边角是几簇浅浅的修竹花纹。腰束纤细，袍袖舒卷，整个人显得静美如玉。</p>
“替我梳妆。”她解下头上吸水的绢帕，半干的长发依依垂落。</p>
“姑娘你好了，真的好了！”见她眸色始终清明，暮雨终于肯定了这个事实，不觉喜出望外，眼睛更是湿了一湿，激动地几乎拿不稳手中的白玉梳。一边裁云已拿过妆奁匣子，也是眼圈发红。</p>
点绛唇，淡匀脂，原本略显苍白的容色立时显出莹莹华彩。已经干透的长发，绾作一个雅致的仙游髻，发髻一侧插上镶嵌碧玉的珠钗，给素净的装容又添上几分色彩。</p>
“姑娘这是要？”暮雨看着眼前清丽绝尘的女子，不禁有些疑惑起来。</p>
“走吧，随我去见王爷。”玲珑淡淡地说，眼中清水般的目光幽宁而深亮。</p>
“这……”两个丫鬟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难以置信般的欣喜神色，雀跃地跟上玲珑的步伐。</p>
这时候，估摸着齐王已经下朝回府，应该会在书房。</p>
行至书房外，暮雨上前去掀门帘，谁知里面猛然伸一臂，直打将过来，暮雨一惊，忙撤身退后。只见自那帘后倏然闪身而出一红一绿两名侍女，横身挡在门前，“什么人，敢擅闯书房重地！”</p>
这身手气息，分明是练家子，玲珑一眼望去，只见二人生的一般身形，脸上也是一模一样难辨彼此，竟是一对孪生姊妹。不待玲珑说话，只见红衣侍女目光冷厉，僵硬开口道，“王爷在书房议事，夫人请回！”</p>
夫人？莫不是把她当做了晴月居的女人？</p>
也是，玲珑一直深居简出，王府众人很多都只远远看过几回，没几个认得她，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王妃大约应该是遍身绫罗珠光宝气的，又哪会这般清素？</p>
暮雨刚要上前表明玲珑身份，却见她轻轻摆了摆手，唇边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无妨，我在院中等候便是。”</p>
说着回身款款落座于那厢的石凳，一面又吩咐丫鬟，“回屋去取些茶水糕点过来。”</p>
女子就这般闲闲地品茶，吃点心，心平静气，不急不躁，两个丫鬟静静立在身后，共同构成了淡墨山水般的一副画面，廊下两婢看得心中疑窦顿起，晴月居中何以会有这般意态清雅的女子？不过，会这般大喇喇过来书房的，必定是了不得的狐狸精！可万不能教这表面诳了！</p>
此时，书房内的两名男子，一个傲岸冷峻，一个谦和矜持，正相对而坐，面色俱是凝重。</p>
“沙慕影似乎和端王他们有些古怪，王爷可要当心。”夏云翊说道，“这次皇上指名要王爷主持接待，恐怕并不想给北漠好脸色，毕竟先前落下风的是他们，就怕他们见明的不通，暗里使出些手段。”</p>
“你说的有理，只是有一事，我至今很是纳闷。”齐王若有所思，沉吟道，“你怎么看林立人？”</p>
“王爷为何如此发问？”夏云翊有些不解，“他乃端王亲信，人尽皆知，下官与他一向不熟，只觉得……是个心思缜密的人。”</p>
“那年军饷案，我得着信儿，是端王吞没了饷银，似乎还和北漠在暗通曲款，只是后来莫名其妙地饷银便回来了。父皇虽然明着褒奖了端王，实则却因此对他起了疑。”齐王缓缓说道，目光沉稳而幽深，“后来林立人督办粮草，我一直担心他们会从中做些手脚，谁知，林立人却兢兢业业，不辞辛苦，倒叫我心生佩服，其实那次大捷，他功不可没。”</p>
难道是因为她？夏云翊心中倏然划过一个念头，沉沉压上心头，额上不禁渗出细密汗珠。在自己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p>
“那毕竟是关乎国本的大事，我看端王他们就算想出阴招，也未必有那个胆子……王爷无须多想。”夏云翊按捺住微微加速的心跳，“对了，明日上林苑的围猎，下官已再三巡视，王爷可还有什么要提点的？”</p>
“你安排的事，我自然放心。”齐王神色一缓，淡淡笑了，“其实，私底下你不用下官下官的……对了，尝尝这个知味斋的点心……我原不知道，原来比宫里的糕点还上口。”</p>
说着自己便拿了一块放入口中，夏云翊没办法也只得拿了一块，那熟悉的味道却令舌上猛然一涩，味同嚼蜡。</p>
这是她最喜爱的味道……</p>
联想到如今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心下更是黯然。</p>
夏云翊胡思乱想的当口，齐王却神色自如，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一块桂花糕。</p>
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都没去看看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样想着，眼中不禁微微浮起一丝忧色。</p>
“王爷若无别的吩咐，下官便告辞了！”勉强咽下那糕点，夏云翊便急急起身出来。</p>
穿过狭长的通道挑帘出了门，眼前的景致却令他蓦然一惊，素衣皎洁的女子，静静坐于院中石凳上，周身上下不见繁丽钗饰，洁净如同一枝出水的白莲，午后的暖阳轻柔地勾勒出一个分外清明的侧影，也勾起他心底深处的层层涟漪。</p>
一人，一壶，一杯，一碟……一瞬间，仿佛时光倒回到很久前，那一个个温暖而明快的午后。</p>
玲珑转过头，望着眼前一身英挺武官装束的男子，眉宇间是一份熟悉而又陌生的成熟稳健，她莫名地有些恍惚。</p>
“下官见过王妃！”短暂的怔忪之后，夏云翊深深一礼。此言一出，直叫后面那两个侍女立时变了颜色。</p>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已然疯痴的王妃？</p>
“云表哥不必多礼。”玲珑淡淡笑了，起身行至他面前，“自家人何须这般？”</p>
“王妃教训的是。”云翊垂首答道，忽然不敢迎上她的视线，“不知王妃可安好？家姐很是挂心。”</p>
“请转告嫂嫂，我一直都好。”玲珑面上笑容不减，“听说表哥前日得一千金，不曾前去道贺，是妹子的不是，还请表哥见谅。对了，也不知道我那外甥女名唤什么？我这做表姑姑的，也该尽一尽礼数。”</p>
“不敢叨扰王妃。”云翊心头尽是苦涩，挺拔的身姿在沉重的玉冠下似低了一头，艰难地开口答道，“小女名唤素颜。”</p>
素颜……</p>
痴看落芳付流水，只恐东君嫌素颜。</p>
那日二人以诗句相和的情景，尚历历在目，只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改变，再也回转不去……</p>
他不再是爽朗明快的翩翩少年，她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她。</p>
一瞬间，玲珑直觉口中咸涩漫涌，只是想到自己恐将不久于人世，便咬牙微笑说道，“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对了，我如今不能随便出门，嫂嫂和桓儿那边，还请云表哥多多照拂，妹子感激不尽。”</p>
说着，盈盈一拜，便迈步向书房门口走去。</p>
夏云翊垂首还礼，心中却难以抑制地涌起一个念头。</p>
她比以前还要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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