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华阳洞主 3 傲气凌霄
观书，入境。
姜傲仿佛站在石山上。
山顶有一块缭绕着白色仙气的奇石，长着九窍八孔。
左右芝兰相衬，天真地秀，日精月华，那块奇石突然迸裂，被风一吹化作一个石猴，睁开眼时，双目冲出两道金光，射上斗牛星府，天宫晃动。
一个桀骜不驯的猴子诞生了……
姜傲暗暗觉得奇怪，当今的古典小说，写神话的本就寥寥，更何况主角还不是人族。
往下看，那只猴子闯入“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自称美猴王，见到老猴死去，立下长生之志，要“出海寻仙”！
猴头初到人间，一副妖怪模样吓得他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它追过去把一个跑不动的人拿住，剥了衣裳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
猴王参访仙道，却一直没有机缘，它在南赡部洲走街串巷，不觉八九年有余，直至到达西牛贺洲地界，忽见一座高山，林麓幽深。它不怕狼虫，不惧虎豹，登上山去观看。
忽然，林深之处传来歌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大喜过望，以为遇到了神仙，跑进林子里一看，却是一个樵夫……
在这里，姜傲对书文作者“华阳洞主”佩服到了极致，因为作者对那樵夫是这样写的：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拈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执衠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这般不简单的描写，也就难怪猴子错认樵夫当神仙，直跑上去说：“老神仙，弟子起手!”
樵夫说自己不是神仙，猴头却不信，因为樵夫歌中的《黄庭》乃道德真言，能讲解黄庭经的人，不是神仙又是什么？
樵夫解释说他与一位神仙舍下相邻，神仙见他家事劳苦经常烦闷，就教他歌诀解困。
猴王问他既然与神仙是邻居，为什么不向神仙学习长生不老之术。
樵夫则回答的是“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认为他是个遵行孝道的君子，以后必定会有回报。而后向樵夫请教神仙的住处。
樵夫指引它，这座山叫“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洞府名为“斜月三星洞”，洞中有一位神仙，称为“菩提祖师”。
猴子便是千恩万谢，出入深山，寻访洞府而去。
终于它看到一方洞府，四周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刚到三星洞门外，便有一个童子走出，声称是祖师说有一人要来修行，让他出来接待。
猴子进去拜了菩提老祖为师，祖师为其取名孙悟空，问它这个也不学那个也不学，最终半夜传它真本领，授其筋斗云与七十二变神通。
不过猴子性情外向，喜好卖弄，一日在众师兄弟间表演变化为松树，惊动祖师，将它逐出师门，让它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而且严词警告“你这一去必然生出祸端，但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即便是说半个字，我也会知道，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猴王回了花果山，遇到一个魔头挑衅，变出两三百个小猴将其降服，学成归来首战告捷，与猴子猴孙们一番欢天喜地。
这便是前两回的内容。
姜傲看得入迷，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普通人顶多琢磨其中的故事娱乐一番，而古典文学爱好者则如痴如醉，被它的典故、语言、想象所征服。
一部浪漫主义的经典之作！
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西游一出，首先便遭到了现代文学各方派别的炮轰，他们有的是不能欣赏，认为古典文学“言语晦涩难懂”“读来不通”，或者“矫揉造作”“乱作诗文”，甚至是“逆时代而行”“必遭受湮灭”。他们之中的典型代表认为“文学等于明白”，即只要用通俗的语言讲清楚一个故事，讲清楚一个道理就行，其他的根本没必要。这是白话文的极端拥护者。
有的人具备欣赏能力，但不喜此类。决定一个人是否拥护某种风格的文章，与时代环境，与个人成长，与性格爱好都有关系，就像诗歌一样，有人独爱古诗，认为“古韵天下第一”，有人钟情于现代诗，认为不拘泥于格式才能抒发真正的情感。
还有的就是没事找事，网络上从来不缺喷子，喷子的标准就是，凡是自己看不懂的就是垃圾，凡是违背自己想法的就是毁三观，凡是触动真情实感的就是尴尬，只有让人捧腹大笑的段子才能算得上“符合时代特征”的优秀文学作品。
于是，《西游记》被喷了。
从第一回第一个字开始，被从头喷到尾。
毕竟受众面太广了，j站面向全体大众，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平常首页封面都是美女主播或者逗比视频，这次居然换了古典文学，很多人当然不乐意。
只要一千个人里有一个人因为当天心情不爽喷了这部作品，那么十亿观众便会形成一百万的喷子军团。即使大家都明白他是无脑喷，但他确实喷了，用自己的评论来玷污作品的口碑。
一百万的喷子，基本上是喷谁谁灭亡，何况什么狗屁的“华阳洞主”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喷起来就更没有心理压力了。
你没有名气，那么压的就是你，就像很多综艺选秀节目，嘉宾评委表现出来的能力和素质还没有选手高，却在上面指手画脚，呼三喝四，肆意打断别人的讲话，或者把别人的梦想贬的一文不值，更匪夷所思的是甚至还把实力强悍的选手故意否决掉，留下一些奇形怪状的妖怪晋级。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名气。压你，毫无负罪感，更不会产生得罪了“大人物”的恐惧。有很多真正的艺术家是不善言辞的，他们也因此陨落在这样的环节，有的被评委扣上自大的帽子，或者贴上“道德不过关”的标签，观众也一致认可，于是皆大欢喜。殊不知坐在评委台上的人，又有几个道德过关，有几个不是相当自大。少年不败热血，在这个时代是越来越不被认可了。
当然也有人看好《西游记》的，但是由于相对来说正面评价形成的速度总是更慢，比不上负面评价的形成速度（毕竟形成负面评价甚至连脑子都不用，只要有嘴就行）。于是同一件事情，人们总是能先听见毁誉。
其他客观角度的人，比如某些直播平台，某些文学平台，认为j站这次真的发疯了，竟然走出了这样一步路，突然支持古典文学，之前毫无征兆。
对于喷子以及文学里的派系争斗者，华阳洞主真身王寒根本不在意，他懒得理那些人，但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泛文学爱好者和专业文学者，也有不少进行评价留言的，他们提出了很多类似刁难性质、反驳性质、劝诫性质的文字，王寒看着那些文字觉得眼熟，总觉得一批新的“刘逸”诞生了，只不过是从管理学界来到了文学界，继续作妖。
针对这样言辞犀利又颇有见地的人，王寒本考虑写一篇文章进行回应，起码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探讨一些东西，引动潮流。
但很快他就发现，有人比他还要气愤，一个名叫“傲气凌霄”的人接连发布文章，大规模引战，凡是诋毁《西游记》的人，不论是自认为高智商的理性看客，还是自以为通晓文学奥义的文学作者，他都一一予以回复，将所有质疑的声音全都挡了下去，最后他更是站在作者“华阳洞主”的角度发布了一篇长达五万字的《驳诸位读者言》，比故事前两回的总字数还要多，论证与分析西游中的诸多典故与出处，以示此文蕴含深刻，并非瞎编乱造，它具有魔幻的骨骼，但却绝不是现代的“魔幻小说”。
“名为萧剑的读者，你说你看了很多的古典小说，唯独觉得此文不堪入目，你觉得西游记的开篇段落莫名其妙，让人不知所云，我只能说你以前的古典小说读的都是假的古典，你大概看了很多狐妖与书生的故事，不过那些并不能提高你的能力！下面我来给你解释一下，作者华阳洞主是借鉴了哪些东西，才写出这样的大作。西游记的开头是这样的……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缯而万物否矣……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
“这段哲学，很多人都知道，讲的是宋代邵康节的‘元会运世说’，当然，萧剑你应该不知道，否则你就不会提出那样的问题了。而‘譬于大数’后面，作者又是引用的是元代吴澄的《答田副使第三书》。有人大概要问了，吴澄是何人？吴澄是元代杰出的理学家、经学家、教育家。这封信是吴先生给他一个朋友写的，里面的内容，是讨论易、太极、道等哲学概念的，很长很长。很显然，作者华阳洞主是位通晓典故的大才，并且对道家和易学也有研究，可能还涉猎了数字在玄学中的作用……”
“名为猪蹄厅长的读者，你说书中猴王去寻仙，遇到一位樵夫，樵夫明知教自己歌谣的是神仙却没有跟随菩提祖师学习修仙，你认为这很不合理，你认为樵夫的家有老母的理由说不通，只要修了仙就可以把老母治好，甚至让她长生不老，你居然还喷华阳洞主逻辑不通……我只能说你是一窍不通，看书不是看个乐子就完事了，此书处处是典故，你可知道猴王与樵夫的问答是什么道理吗？算了，估计你也不知道，猴王问樵夫既然和神仙做邻居，为何不跟他修行，樵夫说母亲老了，要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这段故事是改自《坛经》和《祖堂集》，是慧能的故事，慧能出家前，砍柴为生，有人问他为何不去修行，慧能原话是‘缘有老母，家乏欠缺。如何抛母，无人供给。’请问现在你懂了吗？连《坛经》都没看过，《西游记》的价值，岂是你能明白的？说什么逻辑不通，真是可笑，不是什么事都扯逻辑……”
“名为吴忆凡弟弟的网友，你说自己是名牌大学的，但你居然说菩提祖师与猴王问答时猴王的回答文不对题，你的名牌大学是假的吧？菩提祖师问猴王你姓什么？猴王说‘我无性’。这你都看不懂吗？这不是错别字，也不是文不对题，而是你自己不懂好吧！人家作者华阳洞主先生是在有意混淆性和姓两个字，原因是这也是一个典故，讲的是禅宗五祖弘忍的故事。《传法正宗记》里记载四祖道信问五祖弘忍你姓什么，七岁的弘忍回答说，没有常姓，其性空故。道信大为惊奇，就收他作了弟子。吴忆凡弟弟，你真的是个弟弟，回家好好读书吧你，还名牌大学……”
“名为今生今世我思聪的女读者，你说菩提祖师给猴王取名姓孙不合理，应该姓胡，你还说书中的‘婴儿之本论’是华阳洞主无中生有，那我就不能不说你见识短浅了！请你仔细看祖师说的话，祖师对猴子说，你是个猢猻（也写作胡孫），如果你姓胡，胡是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这是按《周易·姤卦》清魏荔彤通解当中的“老阴……取之不能生育”，所以一点问题都没有，请问哪里说不通了？假如你根本不知道周易里有这一段的话，那我无话可说！再说说婴儿之本论，这可不是什么作者无中生有的名词，“婴儿之本论”的意思是“婴儿的本意”，因为书中的修炼讲的是内丹修炼，而内丹术认为修炼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出现“圣胎”，就是体内有一个虚拟的“婴儿”，这个婴儿就是你精气神凝结而成的……可见，华阳洞主是通晓内丹术的！”
这位“傲气凌霄”一顿驳斥，把无数人骂熄了火，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最后有人反应过来了，卧槽，这个傲气凌霄，大才啊！他能读懂华阳洞主的书，至少华阳洞主读过的大多数古籍他都诵读过！这人有点可怕！
姜傲写完那五万字的《驳诸位读者言》，看着那依然挂在j站首页顶端的西游记广告，无聊之际去王寒主页逛了一下，忽然愣在电脑前，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与华阳洞主不断重合。
这种猜测令他猛然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