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不离
十一月的京城，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片片雪花。</p>
昨夜才下过一场大雪。整座京城银装素裹，路上行人也比往日少了许多。</p>
从东城门到皇城的这一条笔直宽阔的御道，平时也是行人如织，十分繁华。但为着下雪，人人都在家里躲懒，只剩下一些不得不出来办事的人在走动。</p>
一辆青布牛车缓缓行驶在御道上。</p>
驾车的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圆脸少年，带着厚厚的毡帽，身上的蓑衣早就沾满了雪花。</p>
“夫人，眼看着就要过午了。咱们到哪儿落脚呢？”</p>
圆脸少年回头朝着身后车厢的小气窗问了一句。</p>
车厢里传出一把柔和清甜的女声，轻声道：“到城东狮子巷口，靳阁老的府上。”</p>
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倦。</p>
少年得到命令后并未多问，只是下了驾座拦住一位过路行人问清了路向，便扬鞭驱车往目的地驶去。</p>
“夫人，您先吃块点心垫垫肚子吧。”</p>
碧荷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食盒打开来，里头是一整盒新鲜的枣泥糕。</p>
芳菲默默看一眼那些糕点，微微点头取了一块来吃。</p>
她在这略略颠簸的车子上吃着东西，仪态却一如既往的优雅。但碧荷却看出夫人必定是味如嚼蜡，只是为了不至于饿着才勉强自己吃下去的。</p>
这酥皮枣泥糕顶饿又补气，是碧荷特地在路上食铺里买的。如今夫人无心饮食，她更要盯着夫人吃饭，别让夫人真的熬出病来。</p>
这一个多月里，夫人生生瘦了一大圈，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有神……</p>
自从老爷出事后，夫人越发沉默起来。</p>
谁知道老爷的事情竟会闹得那般严重呢？</p>
一开始还好，只不过是被召到知府衙门去问话。府学里的几个训导也被召去了，可大家被问完话也还能回家。</p>
后来不知道怎的，过了些日子，老爷竟在府学衙门里办着公的时候就被省城来的布政使的人带走了。</p>
老爷被带走的消息一传回来，家里差点乱了套。幸亏夫人强撑着如常处理家务，大家才淡定了些……</p>
她一个丫鬟，即使是夫人的贴身使女，也不知道老爷到底犯了什么大罪——夫人也不会对她们这些下人说太多，只是一个人在屋里默默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p>
那时，春雨怕夫人憋成大病，极力劝说夫人去寺里上香。也不知触动了夫人什么心事，夫人突然关上门大哭了一场……把春雨吓得够呛。</p>
后来春雨和几个丫鬟一合计，估计是夫人想起那天在轻云寺里求签得到的签文了。</p>
“夫人，那老和尚不是说，您命带贵星，老爷定然也能逢凶化吉的吗？”</p>
几人劝了一番，芳菲才缓过劲来。还没等她心绪平复，便传来了更坏的消息——这案子被报上去了，朝廷十分重视，老爷和什么提学大人这一批官儿都被直接从省城押送到京城去受审！</p>
大家都担心夫人会撑不住。</p>
押送进京啊！照一般的看法说来，老爷这回是“不死也得脱层皮”，绝对没法善了了。碧荷的见识不算太多，但还算是个懂世故的，她暗地里和陆砚说过几句，陆砚也和她一个想法——老爷这次能保命就万幸了。</p>
“那些官差都是啃肉喝血的，老爷被这些人押着上京，身边不但没人服侍，还得受大罪……老爷怎能熬得住啊……”</p>
陆砚说着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p>
碧荷也没法安慰陆砚。她甚至大逆不道地想过，幸亏老爷还留下了血脉，不然以后夫人可怎么活呀？</p>
她并不是卖的死契，要是以后陆家真的败落了，她到了年限也可以自己出去寻条活路。可这种时候，碧荷根本没考虑过自己往后的事情，只是一心想着：“夫人该怎么办……千万别倒下了，小少爷还没满一岁半呢！”</p>
但芳菲没有倒下。</p>
她只是做了一个决定——她也要上京城去！</p>
“夫人，您别冲动啊！”</p>
当时春雨就立刻大惊失色地过来拉着夫人说：“夫人，现在老爷出了事，您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小少爷还指着您养育呢……您这是……”</p>
芳菲拍着春雨的手，说道：“我会把柳儿也带在身边的！”</p>
众人一齐吓住了。小少爷才这么点大，哪里受得住长途跋涉的折磨？夫人莫不是风魔了？</p>
他们哪里知道芳菲的想法呢。</p>
芳菲反而觉得陆寒被押送进京是件好事。</p>
如果陆寒在西南道被处置了，她一个外地人没根没基的，就算有银子都没处砸，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来帮陆寒。</p>
而进了京城就不一样了。</p>
她在京城的人脉，总比在这西南道要好得多！</p>
只盼着陆寒能熬得住这一路上的颠簸摧残，不要被那些可恨的官差害去了性命！只恨那时陆寒被抓得太匆忙，她竟没能及时打点官差，让陆寒少受点罪……</p>
至于柳儿，芳菲怎敢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下人再多，也不如亲娘尽心，她是不可能丢开他不管的！</p>
芳菲养孩子的观念和时下的贵人们大不一样。</p>
这年头有身份的人家养孩子，起码是一个奶娘两个丫头跟着，含在口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怕融了，全都娇养着不让受一丁点的风。</p>
芳菲却深知，小孩子若是捂得太严实，反倒是害了他。人天生就有适应力、抵抗力，如果硬生生把孩子圈在家里养着，那其实是把孩子养残了，越养越多毛病。</p>
比如说那位著名的宝二爷，几十个丫鬟婆子伺候着，却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出病来，十几岁了还不敢自己睡一个屋，非要丫鬟们围着他才行——芳菲曾想过，如果自己儿子长大了是这副德行，那还不如生出来就按在马桶里溺死算了！</p>
柳儿身子结实着呢，跟着自己上路应该没什么问题的。</p>
这回进京，因为自家夫君已经成了待罪之身，她这个罪官家属也不能太过张扬。</p>
她把苦苦求着跟她上京的春雨留下来，让春雨和涂七替她主持这家里的家务和管着那间药铺——那药铺明面上又没打着陆寒的旗号，寻常百姓也不知道这是陆大人的药铺，如今正在照常营业。</p>
其实，就算百姓们知道是陆寒的铺子，也会照样来买药的。济世堂的药丸药膏物美价廉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陆寒如今在鹿城的地位比他出事前还要高。</p>
鹿城人都认为这位学政大人绝对是冤枉的，当然也有那些高门大户的推动——他们当然要咬定陆寒是冤枉的，不然他们那些中了举子的子弟不就要被削去功名了吗？</p>
芳菲把大部分的家人留下，除了柳儿之外，只带了陆砚、碧荷、碧青和奶娘梅娘这四个下人。要不是为着柳儿，她连奶娘和碧青都是不带的。</p>
就在芳菲要出门的前一天晚上，陆府来了一位满面风尘的客人。</p>
“弟妹，我对不住陆老弟！”</p>
缪一风一见到芳菲，立刻站起来俯身拱手谢罪，面上尽是愧色。</p>
都是他跟陆寒提出了合作的事情，才会把陆寒拖进了这西南学派与同安学派斗争的漩涡之中！</p>
芳菲将缪一风虚扶起来，温言劝道：“缪大哥请勿自责。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谁也不想的。”</p>
她是真心的没有责怪缪一风。</p>
陆寒出事，虽说和学派斗争有关，但又何止这一项呢？况且，陆寒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能怪到别人头上去。</p>
要怪的，应该是那些因为嫉妒和贪婪要把陆寒等人整下去的人……</p>
陆寒从踏入鹿城的那一刻起，就触犯了这西南道里许许多多人的好处——鹿城府学里的米训导等人绝不是个案，他们和其他府学的人也有联系……总之，整件事错综复杂，并不是缪一风所想的那样简单。</p>
缪一风对芳菲说，在得知陆寒被押送进京的时候，他立刻派了自己的一队亲兵去追赶那押送的官差队伍。</p>
“这亲兵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我让领头的带了些‘好处’送给那些官差，希望他们在路上不要怠慢子昌。我的人会一直跟在官差队伍后面，直到子昌平安进京的，请弟妹放心！”</p>
芳菲最担心的就是陆寒路上的安危，如今听到缪一风已经做出了安排，不由得心头一松，深深朝缪一风拜了下去：“多谢缪大哥相助！”</p>
缪一风赶紧回礼，叹息说：“我会尽力帮助子昌的。我也给父亲去了信，让他发动门人学生，一定要保住子昌。我同安学派虽说比先皇时略低调了些，却也不是没牙的老虎，任由人凭空欺负了去！”</p>
有了缪一风这话，芳菲就更安心了。</p>
她知道朝中许多官员都是同安学派出身，虽然没能挤进内阁，可说出的话应该还是有分量的。</p>
不过，别人再怎么帮忙，也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的好。</p>
芳菲没有因为缪一风的来访而改变自己上京的计划，依然在他来访的次日便带着家人离开了鹿城。</p>
她离开鹿城的时候是十月，天气已经很冷的。从西南道到京城的路并不好走，要先走山路、再走水路，又转陆路……</p>
幸而柳儿很懂事，这一路上连碧荷陆砚都晕过船拉过肚子，小小的柳儿却没病没灾、顺顺当当地到了京城。芳菲看着又长大一些了的儿子，心里既欣慰又辛酸……</p>
“夫人，靳府到了。”</p>
陆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p>
芳菲打起精神，扶着碧荷的肩膀下了车。</p>
靳府和她几年前来的时候有了很多的区别。</p>
那时候，张端妍的公公靳大人还是新任的尚书。那时这靳府低调朴素，虽然里头的格局陈设都很贵气，但总的来说还是显得很是内敛。</p>
如今靳尚圣眷更隆，被选入内阁任大学士之职，也就是真正的进入了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p>
既然成了阁老，阁老的体面总得撑起来。如今这靳府大门朱漆煌然，门上一排大红灯笼用的也是上好的红绡，门前的石狮子都换成了更威武的一对——后来芳菲才从端妍口中得知，这还是宫变后皇帝见靳家受损严重，御赐下来的，意义非同凡响。</p>
总而言之，如今的靳家从门庭上便散发着一阵昂扬气息。</p>
只是芳菲心里想的却是——再光亮的门楣，再富贵的家势，也无法改变端妍已经成了寡妇的事实……</p>
她那温柔可亲的大姐姐，不知如今怎么样了？</p>
那靳府的门房倒还很守规矩，听陆砚来报说这客人是少奶奶老家来的闺中密友，立刻就进去通报了，并没有一般权贵家中恶奴的脾气。</p>
从这也可以看出，靳阁老靳夫人治家很严，家风清正。</p>
这样的人家……应该不会薄待端妍姐姐吧。</p>
芳菲刚起了这个念头，立刻又自嘲地笑了。</p>
就算靳家人再不好，也不敢对端妍怎么样啊。皇帝的嫡亲表妹，而且还与皇帝感情深厚，靳家人只要脑子没进水，只有可劲儿巴结着她的份。</p>
要知道，皇帝的正经亲戚还真是没几个呢！满城的王公贵族，能让皇帝真心亲近的是少之又少……</p>
或许，还有那个人……</p>
只有那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吧。</p>
门房很快就出来了，态度比刚才恭敬了不知多少倍——当然，刚才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但是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讨好却真是十分明显。</p>
芳菲把陆砚留在门房里，带着奶娘丫鬟便进了靳府。</p>
故地重游，芳菲心中不可能不生出些许感慨。</p>
靳府重修过了……或许是在宫变后被大肆破坏吧？新建的靳府，芳菲竟也认不出多少熟悉的景致。</p>
但当她在偏厅里见到久违的端妍时，她顿时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p>
“芳菲！”</p>
端妍站在偏厅门口看见芳菲，忍不住脱口喊了一声她的名字。</p>
天哪……</p>
这还是她那个，无论何时都如同神妃仙子般光彩照人的芳菲妹妹吗？</p>
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模样……</p>
（好吧，又进京了……熟人们来出出场吧，嘿嘿。我我我我……我一点都不虐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