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浮生一念遍孤伤【下】

  第三卷

  第八章

  【三】

  老山神白逸赶到青丘帝室时,已是下了门禁,唯有内外城城墙处巡夜人整齐划一的走动声,而那声音在夜色的静寂中又那般细微如风过叶落的沙沙,甚或不熟悉的人来此根本不会分辨出几尺厚十几米高的一墙之隔,便是庞大的青丘帝室,老山神未曾撞击厚重的内城城门,几步开外,他隐身捻须而立,微眯了眼,好似因了昏黄且摇曳不定的风灯有些不确定。

  黝黑的城门,每一扇皆有一百零八颗镀金的乳钉,是天罡星与地煞星的象征,那种排列组合如铠甲本锋芒毕露,偏又因了延伸而去的城墙色泽土红,在夜色下如一部幽深的史书,那些画卷无须翻阅必定参杂着心酸与无奈。

  老山神便喟然一声长叹。

  也是这样的时分,青丘元悼初年,黝黑的内城城门‘吱呀’一声打开,年轻的元悼帝君胡不哗静默地负手站在门口,一身明黄的帝服将他衬的倍是孤伤,帝君便那般身子前倾,瞧着他与封舞一人抱着一个才化形的一对双生子小殿下,直到他二人将融入夜色方嘶声说了句,“两皇儿,一名焰一名白···吧。”不等他与封舞回应,城门又一声吱呀如漆黑的一张口瞬间将人吞没了,那时离现下已是近千二百年。

  又是这样的夜色下,五十余年前,他与已是中年消瘦不堪的元悼帝君走出来,几步外站立的是封舞与弱冠后的胡焰,来此为了帝后江梅的那粒狐狸内丹。帝君颤巍巍瞧着已成人的大皇儿,眼内一片孤伤,不过瞬间在答应后单留一个背影,在内城城门微微张开‘巨型大口’时,那是···甘愿被吞没。

  老山神想着这些,细微一个抖颤,再不作停留,捏诀而入。

  (老山神得以如此,却因了五十余年前替元祐帝君挡剑而亡之事,帝室所设门禁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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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山神恢复本尊模样,缓步而入,夜色中的帝室裹着几千年的繁华和岁月赐给它的厚重与凝滞,他不觉抬目远望,这些中规中矩的建筑群他甚少踏入。许是更因他目睹过也参与过,便也入目入心皆是挥散不尽的关于高位者的孤独与极尊。

  老山神摇摇头,黑暗中不可知处皆是新帝胡焰的隐卫,就如当年,每一位出手便是‘五步之内,血流成河’。

  老山神敛眉,低沉地迈进议事厅。倘大的议事厅,一室的富丽堂皇,也一室的灯火辉煌,却又鸦雀无声的,那大的地儿静悄悄中唯有一个单手支颐,一柄雪羽扇时展时拢的新帝,新帝私下里喜好绛红的衣袍,如今红衣烈烈,反衬的人愈发寂寥,就如这宫殿,就如那些过往,便连一双桃花眼儿流转的也是孤伤,那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元悼帝。

  胡焰在专注地等候。

  老山神单觉心底郁闷,又是一声低叹。

  “柏老。”新帝见了,欢喜的很,桃花眼瞬间流光溢彩的,急切地迎上来,一把便握了他的手,那般高大的人,微低了头,目不转睛得盯着眼前的人。

  “焰以为今日老山神竟是不来了呢。”那语气便是小辈儿的委屈与依赖,还多了些儿撒娇。

  身后,鎏金嵌银的宫灯,因了老山神匣开的门,夜风趁虚而入,灯苗儿边也时弱时强,哦,也是···哀怨吧。

  老山神的眼神瞬间温柔,清瘦的面容慈祥和蔼,答了句,“老阿柏又如何能忘呢。”

  “噢。”

  新帝拉了他便急急坐下,击三下掌,便有四个着装素雅的女子端了洗漱用具鱼贯而入,静悄悄两两一组服侍二人净手净面,四女虽神态各异却清一色的儒雅清丽,皮相上竟无天狐族女子那种过分夸张的饱满曲线还有那份妖娆。

  待洗漱毕老山神貌似不着意一问,方知四女分别是如字起头的‘琴棋书画’,老山神心中一跳,不觉凝了眉,拣起一块精致的帕子折折叠叠,又不易察觉地扫一眼新帝,自是不多言。

  一时传膳,也不过是千年来在吸幽谷大家爱吃的激扬素色小炒,唯那粥儿色泽金黄的,散几粒红绿的樱桃,吃来自是香甜可口;又是一盅儿乌梅去了小核儿中间塞了莲子粉揉的白色圆球儿,那汤底色竟是半透明如絮状的银耳;又是一盅素常见惯了的皮蛋粳米粥,一股子清香,才掀盖儿时便入了鼻,细嗅竟有梅花的香味;再一盅儿时各色菇类切丁熬制的汤,菇的色泽深深浅浅的,那汤油润的很。

  四样小粥(汤)一概置于双层掐花的瓷盅子里,小盅儿鼓肚,银白色的底儿金黄色的花叶勾边,呈圆形洼陷的内衬有一绛红色的行楷分别为‘福禄寿喜’之一,内档与外层的边缘乃金丝勾描,甚是精致。

  再看盛那四样素色小炒的却是白玉玉碗,玉碗两头各一粒金丝盘边内镶两粒极品黑猫眼石。玉碗内置着迎雪燃朱两宫素来喜好的莲藕儿;淮山,紫瓜,佛手三色丝儿;酸棱角儿;甜腐乳。一共八样,也不过是几口便可用完。

  看时,新帝与老山神皆一样的玉碗与瓷盅,相同的象牙箸,连所盛内容也一样的。四个宫女儿皆侍立一旁,候着添茶添饭,一时又是鸦雀无声的,今日家老山神觉感慨多多的,千余年前自家与阿枫抱走才出生的双生子儿在一揽峰下隐居修炼,只因当日元悼帝后的死便素食不过是悼亡之意,不曾想新帝即位到如今五十余年了,依旧如此,食不言,用餐精却简。用膳时间其实已过,新帝还等着,这最叫老山神感动了。故此便冲着新帝微微一笑。

  用比吃茶,胡焰依旧不喜吃,又因了天已不早,月色溶溶下,恶人便单吃了几杯早年御花园那片梅林上的雪熬的水,焰不知何故色染一笑,说,“这水,也不顾欧式焰初登帝位时,因失去柏老你心里苦闷,才于雪天的梅林取了些来封在梅花树下的,也算是雪阿弟与弟妇做一回雅人的,细细品来,这水不过借一些梅的冷香罢了,其实亦是无趣的很。”焰那头便仰向月的所在,兴趣缺缺的,“不想东施效颦的还有后宫那些佳丽,到如今焰都不知随手可挖出多少罐儿呢。”

  老山神便将望那四个宫女儿的目光收了回来,听后不答反问,“焰你当真无封后之意?”

  焰将雪羽扇‘啪’一声打开,良久顶在额心,一下一下的戳,山神管子凝神等候,又是良久,焰喟然长叹,“柏老,还是吃茶吧,焰才刚问山神尝后味道如何?前儿挖出两罐后也曾着远墨送去迎雪宫。”

  新帝便吃茶,怅然若失的,那风便从明窗的夹缝里溜进来,一缕两绿的竟也是湿冷湿冷的,哦,这天儿正是乍冷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呢。

  老山神便将梅根扣制的杯儿来拢在手里,静默的打量这熟悉的议事厅,五十余年前是真正的‘五步之内,血流成河’的,也是叹息。

  焰突然说,“柏老,焰不希望将来自家孩儿也作此孤家寡人的。”焰又在老山神急促回望中,已从记忆中方有的伤感语气换成,“焰今日贪恋三千桃花,美色各个不同的,却是学不来阿弟与弟妇,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如此,竟不如焰一人来得快活。”

  【四】

  同(一)夜龙川居,无月,细雨霏霏的,那雨不大却同样带了春意料峭中的寒意来。胡媚与二阿兄紫芝从皇城赶回来,那雨已是有了些儿规模,自然凉意便也在了的,待胡媚从相思院丫头们的嘴里套出她家阿爷生气委实因了不哗前生之事后,不免又气又急,只怕婚事将来一场空,赶远路的人本自出了些儿汗又有些累的,一生气单着了件中衣便卧在榻上,心内五味杂陈的,身子却如翻烙饼儿折腾个不休,只说是歇一歇的,后来竟是睡着了。

  只是那梦中牵牵连连的一时是长川冷着脸子听她哭,她却不知因了何事,惹得爹爹生气了;一时是不哗渐行渐远的影子,那般决绝,她在后面追着,大声哭着喊,“不哗,不哗,媚儿白认得你了。”不哗便慢慢回头,那眼神寥落冷寂,全然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人;再一时却是阿娘龙葵气息奄奄的,正跪坐在佛堂你,想对她说什么,她一急,扯着阿娘的手,说,“阿娘,好生歇着,阿紫定不会让阿娘你受委屈的。”阿娘想阻止她的,胡媚却一走便走了出来,走出来的胡媚便见自家身在一场茫茫大雪里,风不算大却凌厉,她瑟缩着不知身在何处,听得有哭声是婴儿微弱的声响,只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明明看着有灯火的,猛然间那风便扼住人咽喉般,她只觉自己爱是雪花,瑟瑟着却化掉了···

  胡媚做着这些梦时,先还听得见大阿兄紫萱听说她淋了雨又着了气便抛了来看她,玉竹儿便撵了一众小丫头子,单留下紫萱与正熬汤给她吃的玉簪儿,两人便细细碎碎的说了些话儿。待她呓语着杯人推醒时,那天却沉沉的,只觉身上冷不很,锦被不知何时已被她踹在脚下了,那葵水来得如决了堤的洪水,她自己都嗅的见血腥味儿,而一头一身的虚汗疼得缩了身子。

  胡媚这番清醒生是将两大丫头玉竹儿玉簪儿给吓得六神无主的,熬制好的金丝蜜枣小粥儿,胡媚也只是闻了闻,竟也没吃一口,恹恹的瞧着外面的风灯在雨里晃动,那光斑便将树影人影拉的长长短短明明灭灭的,瞧着眼晕的很。

  胡媚团着身,后来疼得厉害了,直着嗓子只是喊疼,右手庀你总是撸着左腕儿,大家惶惶看时,却是去冬在无忧峰得的那只梅形花枝镯子竟将胡媚的腕儿都勒进去了,似乎有不勒断不罢休的意思。胡媚便一声声喊着,喊的是,“阿娘,阿娘,媚儿疼。”后来那雨哗哗的,雷声一声接一声的,就如在人头顶炸裂。

  风湿一片人荒马乱的,老奶娘闻讯也赶了过来,只是胡媚兀自喊叫着,那只镯子依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收缩,想砸怕是连腕儿也保不住的,又如何动得分毫。听得赴美声嘶力竭的喊着,不知何时,胡媚那喊声便变作,“不哗,梅儿我好恨,好恨。”

  大家只以为她疼得恨了方变了腔调的,却已是再顾不得什么冲进相思院去汇报了。

  【五】

  青丘帝室,元祐帝君胡焰正与老山神白逸静立在当年元悼帝君胡不哗所劈出的那件密室,那密室不大,也不过比一张跋步床的大不了多少罢了,在密室的三分之二便是结界,结界内果真有张围屏式跋步床,不过是万千寒冰所雕,围屏上浅浮雕着百鸟朝凤图,梧桐树上,寥寥几笔,一只凤姿态高贵睥睨众生,便被勾勒了出来,只是那风目光深远,却如思量着什么罢了。跋步床的正面是月洞门,边缘透雕着三多纹,云蝠纹,甚是简洁却有种浓重的悲伤在。

  玄冰的榻上是只冰枕,榻上微微的有人形浅坑,榻后有张铁力木书卷琴桌儿,其上有把被称作‘三籁’的落霞式七弦琴,如今琴在人已去,那亲犹自发出低缓悠远,飘渺入无的声响来,时起时伏的,似乎抚琴人犹在,赏琴人呢?

  与玄冰榻并列的另一处,如今唯一剩下的是只修复好的‘花开富贵’玉摆件,玉凤头颅处镶接着金活接,比别处更光滑,想来千余年的被人把玩不休了。

  焰与白逸相对,皆是苦笑。帝君的简易卧榻上依旧绷嗅到酒味般,然则,整座密室迷漫的依旧是浓厚的悲伤。

  元祐帝竟是感慨多多,这间密室他可以说从未独自打开过,在那千余年间,他也不过是在元悼1101年秋天见过元悼帝一面罢了,那是的元悼帝在天庭雷厉风行的,待出来后又恢复了雍容之态,只不过在焰眼里温和、孤独、悲伤俱在,父子相见百感交集,元悼帝看他的目光带了些儿‘家常’的味道。也是在那时元悼帝将千年前便准备下的‘螭凤护子谷纹璧’在千余年后交予焰带回幽谷。

  第二次见面,是在元悼1102年夏,为重塑肉身再次身死的凌尘求一颗‘一脉相承’的内丹,那时的元悼帝在醉酒,一双与她家阿爹胡白相同的凤眼写满了厌倦与悲伤,见焰竟是大喜大悲,又见焰将玉璧佩戴着,了然的很。待焰将原位讲述时,元悼帝一言不发凝视着他的一度桃花眼,神色寥落的很,分明未听他一句半句的,倒使得当日在场的白逸,封舞都吃了一惊。

  焰被迫中断,再细究时,元悼帝的一双凤眼里有什么时而潜行时而飞翔的,良久,竟似舒了口气般,轻轻一笑,说了声,“心似浮云若等闲。”帝君说,“阿焰,回吧,告知阿白,不出三日,柏相会送去。”帝君便折身,那一身明黄色的帝服在夕阳下,尘土的人孤独而清瘦,不抗重负般。且那袍子如有风在呼啸,竟空荡荡的令人含泪。

  后来的后来便是胡白末了的爱妻凌尘二次醒来,知晓后将那情景成画,画中宫墙在暮烟四合中,是灰暗的紫,呐喊总高大的宫墙下,是正向宫门而去的帝君,明黄的帝服被风偷掀起一角,愈发显得人的清瘦,那是富丽堂皇下触目惊心的‘囚’字。胡白说凌尘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帝君的那句话,倒伏在自家怀里,后来给那幅画题款-远意萧萧俯拾间,水流宛转去不还。明黄浅紫寻常色,心似浮云若等闲。胡白又说凌尘在题款毕后,哭了许久。

  焰便如此的倚在密室的一角,密室很冷,尽管结界还在,玄冰在结界内,然则千余年的悲伤如今依旧叫人惊颤不已。焰便喟然长叹,将那件玉摆件一移,径自出了密室。沿着密室通道翻上来便是真正的元悼帝的寝宫,焰将手伸进那张龙榻的嘴里,一掀又一拧,密室的门便闭合的天衣无缝的。

  焰有事怔愣,去抚着那龙嘴,轻轻拍了两记,对白逸说,“柏老,帝父自已转生,这一处还是封闭的好,”话未落,只听得龙头咔嚓一声,而后才刚离开的密室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带着刺耳的玄冰崩裂声,那声音听来瘆人的很。两人面面相觑,而在这所有的声响里,两人分明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她说,“不哗,梅儿好恨。”

  新帝胡焰错愕,四顾时,那里有人,而那一缕音起便是音灭,唯有老山神长须一抖,竟低低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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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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