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3加·故人疑似【下】

  23+·故人疑似【下】

  【三】

  龙川居的‘疑似玉人来’琢玉坊,在一处繁华的街市上,离龙川居并不甚远,只它又优雅地矗立着,很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意味。我与丫头片子是漫步而去的,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兴致很高的样子,无数的行人便或恭敬或慈祥或促狭地笑望我二人,丫头一双桃花眼一直上挑着偏故作优雅地轻抿了唇,人却在行人的关注中与我挨挤着。通往琢玉坊的路随不甚宽,路两侧绿树合围,直而幽,人虽多都不曾有纷乱,望上去,树影斑驳中,天高淼而一线,一路走来都不曾出一滴汗。

  “疑似玉人来。”

  我轻笑。立在路对面骤然的曲转处,古榕环绕,同时亦是一开阔处,瞧去,原来它亦如龙川居整个院落,或说如烟雨江南中一幅水墨画儿,皆偏于小巧精致,有着水乡的妩媚典雅。我便再将龙川居细细儿想了想,想它与我双刃之迭居的区别,噢,是如此形容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而南方的美人也不过是小家碧玉类罢了。我便停下脚步来透吸口气,小丫头片子不知我在想什么,也甚是安静的守着我。

  这是栋二层建筑物,整体木结构,二重飞檐,且上下两层皆四角攒尖,厅门两侧室四扇小轩窗,不同的是如围屏般的被镂空雕着四季景色,竟是‘春水,夏蛙,秋月,冬雪’。春图取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夏图,取景辛弃疾的《西江月》:‘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秋图想来是取自《诗经·蒹葭》故此才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疏朗。冬图则一看便知是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的全景‘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有苍山竹篱茅舍上压顶的雪,有只向外吠叫的犬。

  四图皆无人形,那意境竟是悠闲中见寂寥,有所念所思所待的孤伤或渴盼。我觉这心也闷闷的。是又一份莫名的触动。我便指了四扇紫檀小轩窗,问小丫头子是谁所作,丫头笑得甚明亮的,答,“自然是大阿哥紫萱啊。大阿哥无论长相品格皆如阿爷,又擅长雕琢嘛。可惜素常都在别处忙碌,这次也不回来。”

  “噢-”。

  仰头,我才去品那块古色古香的紫檀木的横幅招牌,上有五个结体飘逸,端庄秀雅的大字,行草的‘疑似玉人来’,鉴印是‘一川相思’。只落款便晓得是她家阿爷了。

  我便将丫头望了望,若有所思的。丫头颇是大方的牵着我的手,左腕上那只活连环金龙游凤白玉福镯便随了她的手指在我手心的轻挠,那龙那凤竟如在调皮的游走着。

  我复抬头,再看那落款‘一川相思’,甚是感慨龙川居主人的性情,他将他的深情痴情从一只镯子一片院子还有日常所用体现出来,如今连琢玉坊名字与那落款都是满满的爱意。他的情不是含蓄的他要世人都感同身受。于是乎,便有了大公子在那四面轩窗上的引而不发,有了女公子敢爱敢恨的性情?

  轻轻叹口气,想来又想到青丘元悼帝君帝后之事,心便蠢蠢欲动着。

  我却也不急于进去,或说是怕,不知何故,‘近乡情更怯’?只是‘怯’字,委实有。

  丫头抖抖手腕儿,提醒我该进去了。见我不动便拉了我向里,早有人在门首迎着呢,我便也笑笑。

  【四】

  老琢玉师见我们,淡淡一笑,说句尽可随意走动,便又埋首琢玉。

  我便放轻了脚步,去搜寻那些小件儿的玉饰,(何以如此,是那份不明的迫切罢了。事后,我都如此想。)诸多的玉器,琳琅满目的,我尽可能压制那份骚-动,便有一件入了我的眼。

  那是只白狐,侧首拱背,曲肢卷尾的。整只狐圆润流畅。再看小狐通体饰变形云气纹,四肢主饰勾连文。我的心紧缩着,我便在老琢玉师的认可下,将小狐捧在手里,细细赏玩。

  小狐的长尾向上翻卷至头部,采用游丝白描手法,勾画出的束丝状绺毛,卷尾整体形似卷云,自然弯曲到尾巴尖儿处于头顶会和成一个小圆儿,(穿线佩戴用。)使得小狐飘逸又华丽,动感极强。此雕为写实,小狐眉目却颇是清秀可爱,尤为传神处是小狐的一双凤眼,一睁一闭间调皮的很,竟不知有什么使得小狐偷‘望眼’,使得本身便材质极佳的白玉更是流光溢彩的。虽为小件儿甚是讨人欢喜。

  我想我呆在那边,觉心中有温柔的一角被轻轻叩击着,我便含了笑意。(我自是不知在很久后胡媚说到此事,尚自嫉妒不已,说现今一双儿女都未曾见我用如此的爱恋目光停留和关注过。)

  我兀自将小狐在手心里来回的摩挲着,我晓得小狐这双凤眼,我,分明见过。许是某一幅画儿某一件玉器的某一个组成部分,还有···这双凤眼怎么看都与我梦中的老帝君神似。唔,还有爹爹素日赏玩的那幅画卷,画上是两狐狸崽儿。

  我觉口干裂的很,便试探着问正打量我的老琢玉师,“只一只白狐吗?可有···另一只,是,赤狐。”

  老琢玉师遗憾的摇头,说便是此件也是他的一位琢玉技巧颇高的同仁在六十余年前正琢磨一件‘松鼠葡萄笔洗’便有一年轻女子借了纸笔甚是传神的画出一幅‘双狐戏葡萄图’,同仁说他尤其不忘的便是那只从荷叶卷边儿笑跌下来的小狐,那幅促狭样。

  我专注于那份过往,宛似感同身受,我晓得那女子便是迎雪宫白的爱妻凌尘,老琢玉师所说的那幅‘双狐戏葡萄图’,我,也见过。(后来媚儿说我当时的表情一如慈父在听别人夸奖自家子女,貌似浅笑却掩饰不住的得意与自豪。)

  老琢玉师便将我们带入一层的琢玉坊里,细细讲雕琢这件玉狐所用工序工艺,又着重讲了夫人的那只镯子,从一只光面裸-镯到去瑕疵采用的透雕,说本可凸花的,然则因人而异,夫人偏于纤细凸花便笨拙了;第三次为了灵动加上先进的金丝错。

  我再次专注的听讲,老琢玉师在补-救措施上,那金丝错工艺便特指了小丫头片子腕儿上的福镯,说活连环在一龙一凤的吻唇处,起起伏伏中,风(全身用细小的勾铊勾出羽状纹,属于阴刻线。)的婀娜妩媚,龙(体饰卷云纹,中有阳线凸起,那龙便扭曲有度,)霸-气中带出的致-命诱-惑性的慵懒。一龙一凤刚柔相济,整只镯子便不媚不俗又灵气十足。在老琢玉师说到龙,我便不着痕迹的微微晃头,我颈间的白玉玉-璧便轻微的动弹了一下,似在回应我。

  在老琢玉师的讲解中,我方明白一片玉的‘琢磨’,是以铊为工具,水,金刚砂为介质,要经过铡、鎏、冲、压、勾、顺、等才为‘雕’,还有打磨的‘磨’,还有装饰的‘鎏金’等等。

  静听,如风在岁月的长河里,或止步或迅疾而过,而每一片玉雕每一份待补的挂件儿都有各自的故事,哀婉着,乐着笑着也孤寂着。

  丫头又是那幅眉眼灵动的模样,乖巧地不插一言,静而雅的琢玉坊便只剩老琢玉师苍老而沉稳的声音与我们轻微的走动,那份心悸,是怕触碰了岁月长河中的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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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一层的夹窗边儿吃茶时,我的脑海里一一闪现的是记忆碎片里的一只‘竹节螭龙杯’,两只‘螭凤护子谷纹璧’(一白一赤),还有一只在我梦中反复清晰出现过的‘花开富贵’玉摆件,那凤鸟似乎在帝君微颤的手中,一双本自决然的桃花眼也带了些儿哀伤与挣扎,如真凤般可以自如扭曲的颈项也似极力要躲开帝君的深情与不舍。

  我,端着茶杯儿,轻轻叹息。又将那只白狐一番抚摸,甚不舍的放下,已是情绪寥寥,小丫头便也沉默着与我排排儿坐了。那气氛一时里便沉寂的很,只有一室精美的玉器流转着,用他们的存在叙述各自的成形与等待中的故事,还有观赏者的心境,与那份漫长的分与合的岁月。

  留在‘疑似玉人来’琢玉坊,那空气是静寂的,须得人静下心来去拜读,户外,阳光甚是炽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你是你,你何曾···是你?

  小丫头不语,也是若有所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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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疑似玉人来’琢玉坊,户外阳光正烈,那种光芒,‘嘭’一下便将人笼罩了。我忙手搭了凉棚,撩起长腿走路,只觉那些树也如人蔫头耷脑的。

  小丫头颠颠的从身后赶来。甚是乖巧的撑起一面素帛面子的玉骨伞来。

  小丫头吃力的举高了在我头顶,呼吸有些凌乱的。

  我便眯缝了眼有些不解的半低头,将丫头看了又看。一时醒不来自家身在何处。

  “冤家。”丫头有些幽怨,用伞柄戳戳我。

  “噢-”

  【五】

  午间小憩,我又在思雅别院的罗汉床上翻腾不已。啊,不对,是另一间屋子的黄花梨架屏床,三层素色锦帛的帷帐子。

  今日家我的感触很大,我犹自想这‘疑似玉人来’琢玉坊所联想到的那三件玉器,似经了自家的手送出去过一般,而那件我把玩过得白狐,那神态举止分明在爹爹珍藏的那卷画轴中见过,白狐的那双凤眼如帝君,不过清澈可爱,不染尘色罢了。

  我便长长叹口气,觉自家真如老帝君了,是心性与年岁儿。如此想了,我便将帷帐放下,入梦去。

  爹爹说好明日来接我,我便也安静的呆着,龙川居那别扭的男主人倒也未曾在我面前出现过。自然我不去相思院,便也不必看他的那番神色了。

  嗯-

  申初,小丫头兴冲冲的将我摇醒,时,我也才刚入梦,小丫头这一用小草儿瘙-痒我的鼻子,便被我一把扯搂在怀里,又夹爬着摁倒在榻上,嘴里兀自嘀咕“美人莫闹,不哗再睡会儿。”

  小丫头细细的女儿香便在我鼻尖萦绕,她推我切结结巴巴喊,“不哗,冤家,冤家···”被我在唇上啃了一口,摁在我心口,我的右腿自然的缠搭着她的双腿,我便又黑甜一睡,唔,今次无梦,想来是丫头已较他人熟悉的体香在。

  待申末我方气定神闲的醒来,看到的便是这个的情景,丫头红扑扑一张狐狸脸儿,挂着汗珠子,襦裳皱着,正可怜巴巴的望我,我愕然的将她斜睨着,小丫头陡然动气,“将你的爪子松开,松开松开,姑娘我贪图不哗你美色了,怎样,你迟早是姑娘我的,用得着那般不堪。”

  小丫头如此说了,不等我反应便向上挣,一对小山丘便以我未借力点的踢踹我夹住她的腿,我便将她的小山丘再瞄两眼,眼中有了些儿玩味,其实我已是记起入睡前的事呢。便也不语任她挣扎。

  丫头见我无甚反应,又是生气,使劲在我喉结上咬了一口,方挑-衅的说,“小,姑娘我偏就小了,怎样,冤家你想反悔吗?”如此说了,目中已是夹泪。

  我‘嗤’的笑了,松开他却也疼的吸了两口气,说,“姑娘你尚有可造之势,不哗如此说,可满意?”

  “便算小到无,冤家你也是姑娘我的。”丫头不屑的将我上上下下一番打量。

  我叹气,我家老阿爹甚眼色定下这门情事,管会虚张声势的。

  我便点头,“好,不哗答应姑娘,不哗里里外外每一处皆是姑娘的。”丫头听我将‘里里外外’四字念的重了些儿,顿时大窘。

  【六】

  如今,我与丫头在龙川居西南向的海子的画舫儿里坐了。她的四大护卫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儿,前舱里便单有玉竹儿与船娘在。

  海子在龙川居西南,呈半月形,与背后的‘攒云’峰恰巧合围,如母蚌将龙川居村落环在其中,龙川居便是母蚌中最大的一颗珍珠了。

  海子里,荷叶田田,竟也无边无涯的,时时有‘噗通噗通’的声响,看不见鱼儿,那声响却也大的很。设若有采莲女驾着小船儿穿行在其中,我便倚在舷窗上,任画舫在水面荡漾,轻声吟哦那首《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丫头便勾起一支小荷来,嘟着嘴儿,将荷上的水珠儿洒我一脸,说,“冤家,媚儿不高兴。”我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感受海子里那些或舒张或微曲或已残的荷叶荷花莲蓬所传达的气息。海子里一支两支的荷亭亭玉立着,有的菜刚吐蕊,倒引得蜂儿蝶儿蜻蜓们穿梭不休的。青绿色的莲子儿便被触碰的羞涩侧首。

  “媚儿,不高兴。”小丫头再次大声说,将我的脸扳过来,我便听见前舱儿玉竹儿叽叽咕咕的笑声。

  我颇是认真的点头,“嗯,不哗知晓了。”我便又强行扭头去赏景儿。

  小丫头登时恼了,一柄执扇‘啪’甩在前舱的板儿上,喝令,“停船停船,小姐我兴尽了。”

  玉竹儿探头进来,疑惑的很,望望她家小姐嘟嘴的样子又望望赏景的我,嘴张了几张。

  我便挥挥手,一把将丫头捞在怀里,‘啵儿’在她粉嘟嘟的嘴上亲了一口,方说,“开船。”玉竹儿那脑袋便如弹簧‘唰’一下收了回去,临了儿还留下句,“哎呀-公子小姐,你们继续。”

  我‘呵儿’一声便笑了。将丫头继续夹在怀里,问,“说吧,何事。”

  “无事。”

  “···噢,欲要不哗一直这般,可是?”

  “你···。”

  “丫头片子,“我登时恼了,吓唬她,“你若再大几岁,看不哗怎生收拾你。”

  “你敢?”

  “···”敢吗?

  我便揉了揉她的发,不再理她。

  半晌,我只将目光转向浩淼的水面。

  “不哗,媚儿舍不得你走。”丫头红了眼,委委屈屈的说。

  一池的碧波便在画舫的行进中泛起涟漪,水面上,那清风也柔柔的有股子沁心的味道。

  我不接话,如今,我对丫头也不过是逗小阿妹的心境,尽管晓得她其实已是存活了六百年。

  我便将丫头在怀里紧了紧,将那支小荷捏在手里,人间诗词里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这只蜻蜓还不想‘立’在她上头呢。起码不是现在。

  丫头在我怀里弓了弓身,大方的将一只香囊儿递给我,那只红锦香囊,绣工倒也平常的话呢,胜在将攒云峰与龙川居定格,有些远近之趣罢了,那针法也一般。丫头却巴巴儿扬了头等我的称赞。

  我便作惊喜状,“嗯,因形造景,针法纷呈,无不合度。难为姑娘了。”

  丫头便欢喜的展颜一笑,又催,“不哗,打开看看。”

  解囊,却是那只白玉小狐,丫头又用无色丝线结成梅花烙穿了。娇憨又心细如发的丫头,我便摩挲那玉,珍重的藏在乾坤袋里。

  “不哗,媚儿想你,舍不得你走。”丫头声调软软的,带了些儿哭腔。

  “再多等几年。”我将头搁在丫头的罗髻上,那两根丝带便痒着人。放眼,我唯有故意不看她扬起的桃花眼,丫头眼内水光潋滟。

  顿顿,丫头惊喜,“一言为定。”又复不信,“当真?”

  我叹气,在丫头的惊慌中答,“姑娘你不是早预定了不哗终生了嘛。”

  “那,不能嫌弃媚儿小身板儿。”

  “嗯?嗯。”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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