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访古探幽
第一卷
正文
第八章
【一】
自不哗我记事以来,每每我的生辰,阿爹白逸会有许多古怪的癖好,比如他在这日一准推弃公事,【而鹊山十山山神与其手下也已知晓,这日一准当作‘休沐日’,设若无我家阿爹特别召唤从不出现,自然不哗我也不曾见过阿爹破例。】还比如这日不定时的阿爹会失踪几个时辰,也从不告知不哗我去了何处,也许爹爹回来时会心情蛮好的,也许是一脸忧伤,也许如常日;再比如爹爹会在这日要我着锦袍,而不哗我从记事后从不欢喜绸缎,但这日只有捻着鼻涕般的锦袍,抗衡无效;也比如这夜爹爹会如儿时与我同榻或说说话儿或微醉了安然睡去。
哦,也比如说今日,初冬的第一场雪正是不哗的生辰。
今日夜色下回归的阿爹我却一时想起人间诗人的那诗来‘日幕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应景的是这苍山,白屋,风雪,夜归之人。尽管还不至于沦落到柴门与犬吠的地步。孤独却伴了爹爹。
此时的爹爹立在风雪中,两指一捏一弹,便又一条幽径或说是山洞出现在我们面前。极目,四周与远处皆是白、红、黑、褐色等色彩斑斓的怪石,亦不知几千几万年的的分化与存在了。小径却是幽深潮湿,走进去连着衣袂裤脚都似附着些什么,外面的风雪在此倒是戛然而止。我总也怀疑这路是条淹没于烟尘风雨历史中的古道,繁华过也就很是淡泊与而今的静寂了。
此时的我,须是紧随了我的爹爹的脚步随了古道的蜿蜒而屏息,尽管年年这路是变化着的,全程却始终是不能发出声响的。(犹记得小时候我被磕碰了,在前行进的阿爹一个回头我已是被爹爹夹在臂弯里,阿爹没有多余的担忧继续前进。)山洞中的这段路狭窄幽深昏暗,你的脚步声与喘气声便大的出奇。
待一身的汗水,想来脸色也潮红不堪时,眼前一亮。却是在一片枫柏点苍,野草添幽的所在了。巧巧儿便有一间在风雨飘摇中存在了千百年的两坡白茅草棚,那种味道令你觉出大声咳嗽一下或者是脚步放重了都会被震到坍塌。这草棚自然是无人无犬亦无柴门圈绕了。只是此草棚须得爹爹咬了食指凌空画符,我们才得以入内。
内,无榻无灶具,仅得一紫檀木佛龛,佛龛底座六边形,龛顶饰有莲花,中间乃六片琉璃。甚是小巧。只是内里非佛像。是一小撮黑土,阿爹说是息壤,数数,加才刚爹爹恭恭敬敬呈上的,如今已是一十七撮了。
阿爹复又礼拜,我亦如是。
毕,阿爹回头便出草棚,阿爹一挥手,那草棚又是可见不可入了。阿爹绕草棚静默的转圈,我则随后。在转圈中,爹爹似是随意那么一踏,我们便在曲径里了。(这场景第一次经历是颇是诡异,如今倒觉出亲切来,许是已是十七次罢,那草棚虽则贫寒却在密林中如一双期盼的眼,所以不肯坍塌为的是每年见我们一次?与我算是份执著了。然则,走这段路心情却颇是沉重,许是气氛使然。我便总也在想我之前的岁月里,阿爹可否是一人抑郁而行?)
一直,我不晓得爹爹背负着什么,爹爹不肯说我便也不问。不哗我只是在懂事后,在自家的生辰日里任由爹爹捏圆揉扁了去。
其实,这日的爹爹也只是一改往日的山神的庄严与神秘,如小老儿般的哭笑无常了些,不哗果真叫爹爹‘蹂-躏’爹爹又如何舍得。
【二】
一出密道,被爹爹命名为‘迭居’的这片宅子已是无数盏的气死风灯在风雪中守候。我便长长儿舒气,感觉回家真好。有灯为你而亮,为你而候,这才是我十七年来生存的所在呢。
此时的仪式便是去沐浴房。双生子儿已为我和爹爹准备好了两木桶的温水。一方炉火上,热水还在嘟嘟的鸣唱。我便与爹爹各自沉在木桶中。木桶可荣人蹲了或盘腿而坐,也可两人面对,(尽管两人的话有些儿拥挤罢了。)可折叠的屏风将两木桶与炉火圈在一起。沐汤里加入活血舒筋的药材。
我便在水汽氤氲中望着爹爹从心脏处似被一劈为二的两种肤色。心脏上还有一个剑疤,后背相对位置也有一个,看来是被对穿过了。阿爹也只是在出水入水的片刻任我观看却从未曾告知我原因。想来爹爹这躯壳自有它光辉与辛酸的历史了。
两木桶相邻,我便会伸出手去,给爹爹擦背也会久久的触碰爹爹如同阴阳两界的皮肤,更会捂住爹爹圆形的伤疤。我不知道当日爹爹该流多少的鲜血才造成如此的对穿。
我的爹爹彼时会揉着我的发顶,像个小老头子般笑眯了眼,说句,“老阿柏(儿时多说的是爹爹)甘愿的。”
哦,我那善良的爹爹,今生得他作我的爹爹,不哗该是怎生大的福分呢。
我便甚认真的给爹爹搓澡擦背,同时嗅闻爹爹一身的老柏香,再嗅嗅自家身上的祝馀草香和几乎槮入血脉里的迷糓木香。嗯,谁又敢说我们不是亲生的俩父子呢?
【三】
是夜,入定时分。雪止,风却凌厉的很。
爹爹与我各自卷在被卷里,被我屋里一室的迷糓木香所笼罩。沐浴后两人身上的酒香已是散去不少了呢。
我仍是细细想我今日吃的酒,那味儿又梅的冷香有果子的甜香有酒的醇香。好似我真的吃过。在不知梦里还是记忆不在的所在···
爹爹却是在想院儿里的那只冰狐,说我堆的抓住了狐狸的神韵什么的。地炉里火苗便呵呵的笑,是笑话爹爹呢。别说儿时我曾看过那画轴儿便是两场梦我也该将老帝君记下了呢。
爹爹抚须,突然问我想不想知道他与帝君的故事。
我点头,倒不是好奇帝君,我不过是想知道爹爹的过往罢了。
爹爹便说,“鹊山第八座山乃基山,经曰:‘其阳多玉,其阴多怪木。’···”爹爹便在此处望我,我随点头,这是爹爹的出处了。便答,“木则多得以修成精怪,而爹爹便是基山山阴处怪木中一株了。”
爹爹笑,令我背诵南山经关于基山的那段。
我想想,而后答,“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无畏。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尚鸟,食之无卧。”
爹爹又捻须。那笑却多了份苦涩苍凉来。我不知这猼訑与尚鸟出现在阿爹的记忆里是何种道理。
【四】
入夜的风,很小,却甚是凌厉,如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切割人的意志,寒意便一点一点的渗进肌肤来。
我们双刃峰本身便如插天的两把利剑,尽管我们所住的迭居在峰半腰处,却依然是腰缠云雾。那风直击而来,碰壁后却也如迭居的每个人仍是要抖擞精神,一撞后便是二撞,如此反复便总是裹挟了能带走的物事一点点推进。如是,这风便发出沉重的叹息般的呜儿声。
我便裹紧了被筒。
阿爹在讲述。
“老阿柏也是基山怪木中的一株。从破土而出,到艰难成长,到默默修炼,为一具人形千余年便在苦修中独自而过。”
“老阿柏也羡慕基山怪兽猼訑,怪禽尚鸟的可以择地。却终于被它们为争夺领地整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行径弄的一颗千余年的柏心再不起波浪。那时,老阿柏也才刚刚儿得了人形,是童子身材。便一味的根系深扎基山阴暗潮湿的泥土里,在地下山脉里扩充探寻为脱离基山准备。于是,柏树树冠树叉上都遍布苔藓。”
“待基山猼訑与尚鸟今日你才占山为王差点血洗对方巢穴,明日又是它反败为胜剿杀你的老巢时。老阿柏将生生死死看了个透,便也愈发从中懂得平和的珍贵,多了份随缘而不攀缘的心境。”
爹爹说到此处,便抚须,眯细了眼,良久又一点点嘘气,夹头来了句,“老阿柏从未曾想过凡人女子,在浊世中也不过几十年的生命,何以能将随缘不攀缘运用到极致。”
我不问,我却记下阿爹提到这凡人女子已是第二次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
更声一下一下的敲响。爹爹紧紧被筒,感慨颇多的样子,我也是无一点睡意。
爹爹盯着我的眼睛,说,“不哗,你们人间有句话如此形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慧于众,众必非之。’况,人类历史上还有个为一片和氏璧宁折不屈的事儿呢。”
爹爹的眼睛急速一眯。
【五】
风声渐大,或者是夜色下别处的宁静?
我无话,当爹爹忠实的聆听着。
爹爹话锋陡变,“老阿柏在修成人形后,又是一个千年。已是脱壳而出过。基山西三百里是亶爰,因其山多水无草木,我唯走东三百里的青丘。许是同期相连的缘故罢,一日便得以结识青丘某处深渊正修行的老阿枫。(后因终日瘴气迷茫,遮天蔽日,人多叫此‘茫崖’。)”
“老阿枫非处在夹缝中求生,道行便也不算太深。阿枫脾气有些暴躁,又精通推演。(其实,那瘴气等也不过是阿枫设的障眼法罢了。我与阿枫素常都叫此处为‘迷谷’。)”
“阿枫与我脾气截然不同,却也一刚一柔互补的很”
“这日,迷谷依旧是红叶黄花,白屋茅舍,我与他煮茶论道,围棋家常,看看日已半斜,阿枫却在这之前几次阻止我回基山。多次相问,依然不答。
我便望望西天,火烧云已起。
阿枫见拦不下,方说今日有件大事将在基山发生,确切的说是在其阴老阿柏元神树周遭。”
爹爹再次眼神变化莫测,不知是追忆里的变故还是感叹。
“老阿柏自是急着回去,阿枫多次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亦是欲走吗?’我很是认真,答他,‘本来这个时辰也是老阿柏回去时,不过是阿枫你通推演罢了,设若不会呢?自如此,祸福便随他。阿枫叹气。”
爹爹便也再次抚须。似沉入回忆里。
地炉火苗微弱的跳动,寒意便加重了一分。我向爹爹靠拢。
“幸,柏与阿枫还可相聚。不幸,权作道别了。”爹爹话语凝重。我便将爹爹紧紧用眼睛守住,怕爹爹果真消失。
“阿枫心有戚戚,到底将从前教我的法子又细细儿给我推演一番,当然平常人看了不过一个发决罢了,其实深奥的很。”
爹爹狡黠的冲我一笑。我便抖一抖,突然想起我被爹爹关的那些日子,那间密室我是如何也寻不见出处的。想来爹爹是在那基础上又将“地利”二字渗透进去的缘故。
我甚是气愤。原来罪魁祸首还是爹爹的老伙伴呢。
我复击掌,爹爹便抚须而笑。而父子二人皆仰躺了,一手枕在脑后,只不过爹爹有胡须可抚,我无须可抚罢了。我便在唇间叼根祝馀草儿。
爹爹铺垫了如此多,那件所谓的大事必然便是后来的老帝君了。我便打起精神来。爹爹却久久不语。我甚耐心的等候。
不想我家讨厌的爹爹,恰如人间说书先儿,惊堂木一拍,道句“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我尚在等待中,爹爹那鼾声已起,脸个惊堂木也未曾拍呢。
我本想踹爹爹一下的。想着爹爹今日情感消耗便也罢了。我便将被筒给爹爹拢了拢,在深深凝视我的老阿爹,远山近水,爹爹是我最近的水,便算生气时将我撵的鸡飞狗跳,却又甚慈祥的将我关照着。
哦,我家老阿爹在不哗眼里心里也终究是水,稀薄了些儿却内涵丰厚了些儿。
如此想时,我便将爹爹深望着,不哗的阿爹清瘦,终年肩上担负着什么便也刻苦着自己,只差青灯古佛一卷经书在手了。
长叹口气,我这才将那盏老古的八角油灯捻灭,倒头睡去。我自是未曾看见爹爹胡须轻轻一颤,为我的举止笑出一颗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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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