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千年誓言
第一卷
正文
第七章
【一】
不哗我不晓得,不过才早冬,便算双刃的气候本也四季过于分明。
今日这雪珠儿何以从最初的洒脱轻灵一点点沉重起来,以至于有了份悲怆感。何以?待雪景使这方天地山峰皆作白茫茫一片几无沟壑时,已是用午膳时间了。那雪花儿边如此补习而来。
只我那老阿爹仍旧未曾回来。这段时间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支颐,如同素常在大佛脚下时,我与大佛不分彼此。天地间一尊大佛,大佛不喜不怖,大佛下一个小小的我。我们共同倾听着脚下不增不减的英水奔流声。
我支了颐,在我那后罩楼的一间角楼上,放空思想,天马行空的任它裁剪嫁接。我的目光呆呆的,只管看雪珠儿起万千的变化。好在室内地炉火势熊熊,尽管我已是打开了夹窗,也无甚寒意可透。
与危崖处的大佛待久了,我只觉被同化着,故而现下的我只是不喜不忧,学大佛,行走坐卧不喜不忧不怖,坐看春花秋月冬雪,坐看人世变迁。我便淡淡的笑了。倒座儿里的大厨已有肉香味飘然而来。我也只是嗅了嗅,于他们来说是美食,于我不过穿肠毒药。(你尽可以闻闻我这一身的祝馀草香与拂之不去的迷糓木香。某日献祭怕也是最佳人选了。)
我这小院的东小厨儿,立在东厢房的一角,秀丽的外形,高挑的檐角儿,如飞翅,宛似欲振翅而去,带着几欲不食人间烟火味的不哗。嗯,可不。内院这小厨儿劈出来,也单是为我一人准备的,素常我说的去庖厨里觅食儿也不过是将祝馀草儿变作老阿爹秘方配制的祝馀汤罢了,还是小小的一小盅。
不过你最该观赏的是给我熬汤用的鸟首螭身四耳铜甗,上层为甑,置汤碗;下层为鬲,置水;中间是十字孔通气箪。铜甗最上层是只浅苍穹形的弯盖顶,正中是只千百年来被手日日触碰而晶亮了的狐形钮。(那小狐正翘首企盼呢。小狐屈膝半蹲,狐尾蓬松似迎风而动,目光则在远眺中。)
铜甗上下两层皆饰雷云纹。铜甑双耳乃卧凤,脑袋半藏似初承恩露后的娇羞慵懒。铜鬲两耳乃螭龙,微卷了身体却眉眼含笑似已餍足的很。
如今,我倒觉着这小巧玲珑的青铜器被我家老阿爹拿来给我熬汤用,也太奢侈到不堪。初始我尚怀疑是老阿爹顺来的,(那一龙一凤,还有苍穹顶上的狐狸,分明无声说着老帝君与帝后的事儿。)可又想着爹爹辖管这方圆三千里的山脉,为我这颗头颅着想我还是将大不敬咽下去了。嘿嘿。
我无趣的用手指叩击窗板儿,一股子的迷糓味儿,而隔了二进院儿,我还是听见倒座儿里一众仆从咀嚼谈笑的声音。我便揉揉肚肠,不是饿,是疼。我甚记得儿时,阿爹告诫又告诫,我还是跑到倒座儿里抓了一块肉就吞进去,吞是吞了,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我眼睁睁瞧着自家的小肚子如吹气,一众下人忙不迭给我灌汤,结果的结果是小肚子一胀气再胀,肚脐儿都挤进去甚或看不到它的存在。我想许是有谁轻轻一碰,‘嘭-’一声便是炸裂,那时节世上就没有一个不哗我了。我便咧着嘴,哈哈笑着,脸上汗下如雨,疼得哀嚎翻滚。
我那怪异的表情吓坏了众人。
待爹爹赶回来抢救时,我几乎命都没了。我直直儿卧床一月,从此便算吃食放我嘴边我也不会动心。想此,我又揉揉肚子,觉当日那罪过还在。当日卧床的那一月爹爹那气叹的差点让我悔断肠子。我家老阿爹虽然古板了点古怪了点,却委实是个好阿爹呢。如此,我便将脑袋瓜儿探出去张望,不知阿爹现如今在哪个拐角儿。
【二】
日落时分,那雪,一时间却是声势浩大了起来。我再耐不住性子,一个飞弹从后罩楼儿直接弹进爹爹的二进院儿,仆从们冲我点点头儿,又各行其事罢了。
阿爹的起居室铁将军把门,东耳房,只祭扫仆人,西书房,一架的书海。西跨院是爹爹日常公务之用,也不过是小杂役在,东跨院如今是爹爹的小厨,自然也没有。我便乱转圈。愈等愈心焦,只差一个法术能将爹爹拘来,而后劈头盖脑一顿数说。可惜爹爹不在。风雪却是大了法力,那风便鼓起性子,刀子般将可刮取的可着劲儿的撕解···夺取。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厅门外的两只石狮子边做各种造型。老阿爹,没有、回来。我愤然。那雪却没有个停止的意思,几次张望无果,我便索性会我的卧榻上,两手抱头,双腿互搭,望着头顶所谓的“承尘”,恨不得阿爹从上面掉下来。我的脚趾便开开张张的扯那帘钩儿。
双生子儿辛夷和赤箭(小厮)也只是静静儿忙碌,是尽可能不发出声响也尽可能不再我眼前晃动,却又守着我。
我便冷笑一声,从乾坤袋内取出一小束祝馀草儿,这小草儿清凌凌水汪汪的新鲜的很。我赌气一口吞进嘴里,恶狠狠当阿爹咀嚼,只不知远方的爹爹可否肉疼。而这貌似不起眼的乾坤袋是十二三岁时爹爹要我随他远足历练,不知从何处掏腾出来的宝物。我复又摩挲乾坤袋古朴润滑的外表,我知它不中看中用的很呢。
轻轻叹口气,我那老阿爹,哎--此生得阿爹夫复何求。如此想了。我便侧身,一眼又看到迷彀木案几上那只精巧的紫檀木盒子。三年,阿爹给我三年时间完成琢玉任务。阿爹不容我反驳,倒如人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便被订走了。
我一下弹坐起来,倒把双生子儿给吓了好大一跳,悄悄的溜了出去。我‘砰’一声将那窗扇大打开,这雪也是太过铺张浪费了些儿。尽管不知不歇的下,也不知是意欲何为。就如我那老阿爹,在我十七岁的生辰将我抛下。
“嗯--”,我甚失落,便嘟了嘴儿。
【三】
踢踢踏踏,我下到雪地里时,双生子儿见了,倏尔间便从耳房奔了出来,那速度,快得出奇。我嫌弃的瞪了他俩,他俩便乖乖站了,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的很。我便顶着大雪在甬道上,不耐烦得走动,脚步下的很重,啪嗒啪嗒的。
双生子儿面面相觑的。
待我将雪收拾到直对院落门的甬道时,人已是呼呼喘气,双生子欲要帮忙被我几声咳嗽又止了步。
我大开大合将雪堆切拍成一只大型狐狸。狐狸前蹄,一脚着地一脚抬了前迈。身后那条向左摆动的蓬松大尾巴虽说不很像,尾尖尖却也极力高举,狐狸眼则径自对了大门,有几分痴迷。在这雪花飞舞中又有几分跨越千山万水来寻觅的迫切感?
我便挑剔的从不同的角度打量这只大狐狸,一时也不知是个什么心境。
拍瓷实后,我问早陪我站在雪地里的双生子儿,“像吗?”
两小厮忙忙儿点头。
我一声冷笑,“果真?好!就是它了。去-给爷我用水浇,冻结实了给老爷看。”
话落,一阵风过,树们(尽管有冬青树)都似瑟缩了下。两双生子儿是对山兔子精,对狐狸自然是又爱又恨,果真去小厨拿水浇,是那种兜头兜脸的浇灌。便听见堆雪狐狸一阵‘喀嚓喀嚓’的冻结声。我却也心尖尖一抖再一抖。
背对着二门,我搓着双手取暖,复哈气,鼻息间都是有了形质的白雾,懒怠动弹地在人帘布周遭不去。望天,天上那些云彩想来都冻瓷实了,或则怎会变作折磨人的大雪呢。
我叉了腰,冲狐狸嘟嘴跺脚低吼,“老阿柏,老阿柏,老狐狸,啊不,总之,不哗讨厌你,讨厌你,不回来,讨厌你,你谁呀抢不哗的老阿柏···”我却未曾看见双生子儿冲我挤眉弄眼的以示警告。
【四】
三进小院内,有树,树在风中沙沙响。
有寒鸟,藏在窝巢里偶尔发出啾啾声。
有雪,雪在扯絮。看来竟是比那诗词里形容的‘忽如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都更密集,自然也就失去’梨花‘的美感。
有双生子儿,双生子儿在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我呼呼哈气,雪扑簌簌的下,天地间只剩银白。对那对双生子儿,我便仰头,脚下还在作凌空踢踹的动作,偏···不理他二人扭曲的造型。
当然,甬道上还有个我,我正在对那只堆雪狐狸,(啊不,现下是冰狐了,)又踢又踹又嚷嚷。(自然是做姿势,我还等着看爹爹的反应呢。)
“打死你个老阿柏,打死你个老帝君。”
我的身后终于有了老阿爹再忍不住的浑厚笑声。哈哈哈,哈哈哈,而后是双生子儿扑哧扑哧的笑,恶狠狠地,我--回头,才发现连双生子儿也忍笑忍到直抽抽。
老阿爹笑的颠颠倒倒的,将我脑袋向下一窝用力一搂,(我比爹爹高了许多。)扑天的酒香味儿。
我挣扎着推他,甚是不悦。阿爹却如影随形,我便始终在爹爹怀里。爹爹的眼里有了化不开的温柔,他拍拍我发上的积雪,大雪便带着站不住的冰棱子与新进的雪雾,一片厚重声与低啸,阿爹不管我挣扎,复将头隔我肩上,宛似他高我低般,将我的脸颊摁了,自家幽幽来了句,“誓言不老,我们不散;誓言老了,我们依然不散。”
老阿爹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我的心无来由的抖了抖,似有什么在风中呜儿一声,想抓住终归又抓不住。
我便欲将爹爹的头抬起来,爹爹却趁机哈了我一脸的酒香味儿。我砸砸嘴,觉这香味儿也似曾相识。
阿爹已是平静,从袖袋内一抽,居然是一皮囊的酒,阿爹指了酒囊笑,“老阿柏知你爱吃酒,难为你了。”
我急速回头,想再次从爹爹的话里逮住些什么,爹爹却拔开囊嘴儿,那股子带了梅的冷香便逸了出来。我便被诱惑的什么都不去想了。
爹爹已是顺势坐在冰狐前,左手捏了冰狐上扬的右前蹄,那感觉,如同是老"qing ren"间的问候,“帝君,老阿柏思君。”
我便打了个哆嗦,一把便叨了那酒,腾空,甚是熟练的对嘴灌了一口,冷气携着酒香,热辣辣的混合了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叫人欲哭欲笑欲发疯。
【五】
打个哆嗦。我迅疾地望向双生子儿。我敢肯定,此生,这是我,白不哗,第二次吃酒。
我又打了个哆嗦,何以我的动作娴熟如此?我狐疑的望一眼阿爹,我怕的是爹爹误会我素常偷酒吃,尽管我们迭居内,无酒,其实是连仆从都不敢吃酒。
老阿爹却未曾注意我的不妥,只一味的握了冰狐的右前蹄儿,一口一口的酒气喷散着,兀自低哝,“不哗,真像。缘分啊,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我便麻利的答了声“嗯”。
我与阿爹排排坐了,两人一冰狐面对。
辛夷,赤箭探头探脑的看我们,想来每年我的生辰俩父子的奇怪行径都被看不透罢。
我兀自偷笑。
铺天盖地的雪,凌厉的北风,欲出逃的一只冰狐,一老一少俩傻子。却也怪异的很呢。
我吃口酒,暗自腹诽,“可不像,本来堆的就是老帝君呢。”我便半斜了身体,瞧那冰狐,冰狐的凤眼里,居然有了眷恋的成分,啊不,是眷恋甚多。
老阿爹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点点头儿,答了句,“可见长情-人也是绝情-人呢。”爹爹不语,不知心思又转向何处去了。
搓手,这天儿怪冷的,好在我所牵挂的老阿柏完好回来了,也不知在何处吃那多酒来,臭烘烘的,说句话也不知是将不哗我当作谁人了去。
我扯了爹爹的手一个巧劲儿,两人俱是起身,我便替爹爹弹去身上的雪花,笑笑,“爹爹,如今我父子颇有些就着他人故事吃自家饭的况味了。不过对不哗来说,爹爹是爹爹,帝君是帝君罢了。”
爹爹听来抬了抬头,许是风雪太大,爹爹醉酒之人,却是打了个踉跄,被我一把搀稳了,便也随了我的脚步向屋里走去。爹爹的头便在我肩膀上一跳一跳的,那身酒气愈发在呼吸间。
“还有,不哗不过是今日等爹爹等的不耐了些儿,才堆雪狐玩的的,是爹爹你吃多了酒。”
爹爹止步,眯着一双昏黄的眼,却并非看我,许久叹口气。
“只剩三载了,真快,不哗你该是弱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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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