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灾变(二)

  立秋的诗会,大家汇聚一堂,但当然,这样的聚会,从来都是给有身份地位的众人参与。在此时的小瀛洲上,纵然有不少人都是孤身前来,随后与认识的人同行,但有资格参与宴会的人数,也不过在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左右,其余的皆是丫鬟小厮之类的下人,也有杭州府安排的在周围维持秩序预防不测的官兵,这些人,并不被算在与会的人数当中。

  在宁毅这边,真正能够上到大船上的,也不过是他们夫fù与苏家兄弟一共四人,除此之外,三个丫鬟加上操船的船工与跟在后舱的车夫东柱,这五个人,在宴会进行的时候,便只能在下方自家的画舫里等着。

  因此到了下船去小瀛洲上走走看看时,宁毅与苏檀儿并未将娟儿杏儿全都带上,只是叫了小婵跟随,待会若在大船上无需伺候,还是得让她回来。

  方才宁毅与苏檀儿说了小婵的心事,以苏檀儿的xìng子,不会让这个情同姐妹的小丫鬟一直委委屈屈,但眼下人多,也不是什么适合说sī房话的时候。不一会儿遇上了文海莺,苏檀儿便与文海莺一道走开了。宁毅与小婵一路游览,往湖心保宁寺去了一趟,还上了一炷香,由于此时人多,只是让小婵站在旁边一点的位置拜了拜。

  那时少女闭着眼睛,神sè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如丝的刘海在斜射而来的阳光里像是泛起的光芒一般,宁毅见了,倒也觉得心中受到了净化,于是自己也双手合十拜一拜。

  “姑爷刚才许什么愿了吗?”出了寺门,小婵跟在宁毅身边走,好奇地问道。

  “你呢?”

  小婵摇头:“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啊。”

  “喔,原来你是想让我的愿望不灵……”宁毅笑起来,看看小婵,“其实呢,我许愿是想让小婵长得……大一点。”

  小婵身材倒还好,平日里出门衣服宽松臃肿,看着只像是年画上的小姑娘,但相处这么久,偶尔在家中见她穿着比较贴身的衣物时,却也是曲线玲珑颇为yòu人。只是她样貌稚气***,看来倒是可爱,但老让宁毅觉得会不会她到了三四十岁还是这种样子……当然,这其实也是好事啦。宁毅拜神极少许愿,这时只是随口说说,小婵大概会错了意,不觉低了低头,小声嘟囔道:“小婵已经很大了……”

  她如今的年纪已满十七岁,若在外面,这样的女子一般都已经嫁人了,小婵大概是想着今天的事情,顿时有几分伤感,又不想自己的话里lù出抱怨的语气,声音放得很小。宁毅听了不由得笑出来,伸手要拍拍她的脑袋,小婵久经考验,抱着脑袋小跑开了。

  两人如此游览一阵,不久之后在水边的树荫下停下来,点点金黄从树隙间漏下来,飘在人的身上也像是金sè的婵儿,周围是来往的人,水那边的树下有女子正在抚琴。先前苏檀儿在时,小婵有心事,自也不好在小姐和姑爷两人面前表现得太活泼,那是丫鬟的本分,这时只跟宁毅在一起,倒是活泼得许多,跟宁毅讲述着那边那位姑娘的来历。

  “……她啊,听说是叫做吕映彤,是杭州这边最有名的清馆人之一呢,跟许多官家小姐都有来往的。听说当年这位吕姑娘认识了一位穷书生,花尽了积蓄送那人上京赶考,到现在还在痴痴地等着那人高中回来,大家听了这事,就很感动,有的富家千金、官家小姐都去安慰她呢。你看,虽然好多人围着她,她对那些人可都是不假辞sè的……”

  “喔喔,真感动……”

  “吕姑娘好漂亮,要是我也能弹琴弹得那么好,娟儿和杏儿姐一定羡慕死了,还有那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将来要是回来了……”小婵捧着脸,眼睛里冒星星。

  宁毅对于这等故事并不感冒,但小婵对这些故事的喜欢,是非常淳朴的心情,宁毅自也不会去煞风景,笑道:“那小婵也认识进京赶考没盘缠的书生么?”

  “不认识啊,小婵将来……呃,嫁给姑爷,姑爷若是要上京,小婵便把攒的钱拿出来,然后……最好姑爷把小婵也带去,到了京城若没钱了,小婵可以做生意赚回来的……”

  毅点头,小声道,“那攒了多少sī房钱了?”

  小婵前面是在开玩笑,这时红了红脸:“其、其实也没多少钱……”

  两人为着sī房钱的事情说了一阵,宁毅本意是让她开心些,言语之中将她说得比那吕映彤厉害,小婵便急着摆手说:“没有啦没有啦。”不一会儿,也将心事抛诸脑后,又蹦蹦跳跳地说一些最近打听到的杭州有关才子佳人的轶事。无论被苏檀儿训练成怎样的小女强人,她也好,家中的娟儿杏儿也好,平日里喜欢议论的自然也是这些八卦趣闻,偶尔想想自己也成为某一段故事的女主角,或者将之与身边的事情对比一番。

  “我觉得啊,姑爷跟小姐之间,比他们过得还……呃,还幸福呢。娟儿和杏儿也是这么觉得的……”

  小婵红着脸将这话说完,后方陡然传来一个声音:“宁立恒。”宁毅回过头,她也回过头,视野之中,手持折扇,一身白袍翩然的楼书恒一拳轰在了宁毅的脸上……

  苏檀儿与文海莺在小瀛洲一边的凉亭里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周围的树荫间基本是女子,大抵都是哪家哪户的夫人,方才也与几人打了招呼,但基本上都还显得陌生。

  在杭州这边,罗田的夫人文海莺算得上是地主。少女时期她是官家小姐,与杭州上层的这些女xìng也是认识的,只是她xìng子一贯柔弱,自嫁与罗田之后,由于是嫁到了商贾之家,与以往的姐妹也就断了联系,这几年的幽居生活,情绪郁结,更是难与旁人有太多往来。眼下虽然大致的解开了心绪,但若论与人交谈,倒是旁边作陪的苏檀儿更加洒脱爽朗。

  当然,在这么多xìng子柔弱的女xìng间,苏檀儿的气质虽然突出,倒也算不得独一份。在文海莺的介绍中,她所认识的也有几名女子不仅xìng情贤惠出众,相夫教子得人称道,同时也在一干女xìng间长袖善舞,与苏檀儿算是同一类型的女xìng。

  “这些年来,也算是一直传下来的,杭州这边,有个红巾社,说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呢。倒不算是什么严格的结社。都是些女子,及笄前后,知道了,便加入进去,有时候在一起说说话做做女红之类的。我那时候还小,姐姐带我加入了,不过也没有认识太多的人,后来嫁人,便没有聚过了。你看,那边树下的霞姐,她是汤修玄汤老爷子的孙女,人很和气的,不过我那时胆小,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文海莺平日与人来往不多,这时候有了个信得过的姐妹,倒也是颇为健谈,说说少女时期的趣事之类的。她自觉当时xìng子闷,旁***抵不会再认识她,不过片刻之后,倒也有两名女子过来打招呼,一名是如今杭州一位同知的儿媳,另一名是常家的孙媳fù,互相介绍之后,对方倒也不在乎苏檀儿乃是商家女,坐下在凉亭里聊天。

  聊一阵文海莺少女时的记忆,然后说说文海莺的姐姐,说说文海莺当年的才女之名,然后倒也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今天的聚会上。大家已为人fù,当然不可能谈论男人这么俗的事情,也无非是说说诗词,先前楼书恒那帮人在写诗,这两名女子也在旁边,看着那些人意气风发地将诗词传出来,一干女子间,当然也有所鉴赏。

  “……方才见苏姑娘也与那楼书恒说了些话,看来两家便是认识的。老实说,楼公子的那首诗,作得确实是极好的,寥寥几句,便将小瀛洲这边的气象写了出来……哦,要说诗词,文妹妹的文采当年才是最好的,文妹妹觉得呢?”

  文海莺想了想:“我这些年其实也没怎么写了,不过……确实tǐng好的……”

  待问到苏檀儿,苏檀儿自然也说好:“其实我对诗文没有几位姐姐这样了解,不过听来也是很好。”其实在她来说,会作诗的都很厉害,少女时期参加诗会,谁被人夸得最多,她便觉得自然是最好,心中也为之倾倒不已,嫁给宁毅之后,那等心情才淡了许多,但若是要评判好坏,还是只能按照旁人的喝彩来说话。

  又为着诗词聊了几句,苏檀儿看着她们说诗词里的好处,偶尔附和着,认真点头,不久之后倒是想起些事,在交流间自然而然地说道:“其实前些天,跟相公一块游湖时来这里,他也做了首诗,当时似乎是顺口说的,我也只记了几句,跟他们的诗作也有些类似呢,我想想……”

  她努力回忆一阵:“西湖环岸皆招提,楼阁晦明如卧披。保宁复在……最佳处,水光四合无端倪。车尘不来马足断,时有海月相因依……他当时说了四句,我只记得这三句了……”抿了抿嘴,有些遗憾。

  这其实是秦观写的《送僧归保宁》,全诗一共是十句,一百四十字。这种长诗宁毅曾经看过也回忆不全,他只记得前面四句,后面便断断续续,那些日子一家人到处游玩,宁毅自然也免不了念两句记得的诗词抒发感慨,或者说说“要游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之类的议论,一家人倒也是和乐融融。

  这首诗他念了四句,苏檀儿努力记只记住三句,但听来顺口,想来自家相公才华横竖都溢,该是好诗,微微也有炫耀的成分在内。若是楼书恒能见到这一幕,估计便会明白苏檀儿对他那诗词根本没什么仰慕的,与文海莺赞美几句,也不过是礼貌罢了。

  果然,虽是残诗,一说出来,其余三人也讶然了半晌,然后问起苏檀儿相公的事情,苏檀儿心中开心,口头上则谦虚一番。文海莺心中反复咀嚼那诗作,随后才轻声道:“难怪妹夫是江宁第一才子呢……”她许久未有社交,对于宁毅的其余诗作,倒是全然不知,其余两名fù人随后问起,方才讶然道:“难道是水调歌头的宁立恒……”“是青玉案的宁立恒?”又说说那几首词作,文海莺便也吃惊地听着。苏檀儿炫耀得逞,开心地说说自己与相公过来这边的事情,自然不提宁毅的入赘身份,反正那也不重要。

  也在此时,小瀛洲的另一侧,似乎渐渐有sāo乱兴了起来,树影之中,有人朝那边看,随后也有人朝那边赶过去,远远的似乎闹出了什么大事,看热闹的众多。四名女子在凉亭里看了几眼,随后便也说说笑笑地朝那边赶了过去。

  不久之后,她们隐约看见了那边人群中发生的事情……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楼书恒的一拳,结结实实的印在了宁毅的脸上。

  无论如何,这是相对和平的时期,纵然宁毅平日里有锻炼身体,也每天坚持练陆红提留下的内功,但要说临场反应,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还是不会比常人高出太多。楼书恒猝然间的一拳,他自然是躲不过去。

  这一拳将他的脸打得偏了一偏,楼书恒的身影映入眼帘,也令得他疑huò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对方手中提的是刀子,这时候他大概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但因为不是,首先在脑海里浮现的念头倒不是以牙还牙之类的事情,而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以他的xìng格,是“自己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第一拳打得太正点了,这也许是一切悲剧的

  楼书恒xìng格风流不羁,但毕竟是个书生,家里也极有背景,跟人打架、亲自动手的事情很难有。他这一拳,老实说对于宁毅的杀伤力是不大的,但在楼书恒这边,自然不会是这种认知,他用力一拳打过去,正中宁毅的侧脸,这一拳打得极顺,太有手感,以至于他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未加思索,手一收,第二拳又打了出去,试图继续体验那种仿佛唐时遗风般的狂放感。

  宁毅举手试图格挡,与此同时,侧后方的小婵也陡然扑了过来:“你干什么。”

  平日里显得柔弱的小婵这时候像是陡然反应过来的母狼,家中三个丫鬟在真正做事,训斥管理下人时或许就有这等气势,小婵挥着双手想要挡住楼书恒的行凶,当然,她也只是空有气势没有力量的女孩子,楼书恒对她也没什么好感,打过来的拳头变了变方向,只是稍微收了一点力,打在了小婵的肩膀上:“走开!”

  小婵“啊”的往后方摔过去,宁毅的一只手抓向她的手臂。

  “应该喊***走开的……”楼书恒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这一拳打得其实不是很顺,但他气势仍盛,飞起一脚便朝宁毅踹过去,但也在目光往上抬的片刻间,看到了宁毅转变的眼神,宁毅的目光从小婵的方向转回来,那一瞬间,意识是空白的。

  像是看见了父亲要向人发飙时最yīn沉的目光。

  那种目光他从小只看见过一次,几年前家中与苏州陈家争斗,几乎闹到不死不休的局面,母亲当时也因此病逝了,那天傍晚去父亲那边,院子里没有点灯,父亲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太师椅上,几乎跟周围的黑暗凝成一体。不久后陈家人几乎是全家死光了,他回想起来,觉得那时的父亲像是盘踞在黑暗里的狮子。

  他当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深得父亲喜爱,到不至于害怕,但他很憧憬,后来稍稍收心养xìng,做一些家中的事情,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有那样的气势,那种感觉很好。但眼下不是傍晚,哪里都不黑暗,烈阳从天空中照下来,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那种黑暗了。

  这一脚砰的踢在了宁毅xiōng口上。

  然后是“啪”的一声脆响,惊动了阳光与树叶。

  两人的身形气势差不多,楼书恒没有武者的结实,但也不显得孱弱,宁毅同样只是身材颀长的书生模样,楼书恒一脚踢在了宁毅的xiōng口上,宁毅这边,身体几乎动都没动,接着反手便是惊人的一个耳光。

  楼书恒的身体飞旋在空中,看来简直像是踩着宁毅的xiōng口跳上去的,然后砰的一声响,坠入旁边的水池里。

  片刻的震惊之后,大概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的众人都围了过来,宁毅将小婵揽在身侧,询问了她的状况。而在水池当中,脑袋大概懵了半晌的楼书恒终究是懂水xìng的,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咳嗽,口鼻之中都有鲜血流出来,他指着上方,手臂、嘴巴连带整张脸都在扭曲颤抖:“你你你你你……”

  “楼兄,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

  宁毅看着下方,一字一顿地问道,一个鞋印仍清晰地印在他的xiōng口上。

  随后,岸上有些人挤过来,有人喊道:“楼兄!怎么了!”

  “楼兄,这小子惹事?”

  “楼兄……”

  喊声瞬间将这里淹没起来,宁毅吸了一口气,随后有些无聊地吐出来,他其实已经大概知道了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当然,楼书恒接下来的反应,倒是令他有些错愕,却也顺便解答了他心中的疑huò。

  楼书恒的身份,毕竟绝大部分人都认识,配合他家中的地位,一时间,他那些好友都已经涌过来。楼书恒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指着宁毅,大声喊道:“抓住他!抓住他们!jiān夫***!这宁毅是别人家中入赘的夫婿,眼下竟与丫鬟勾勾搭搭!抓住他们!伤风败俗!抓住他们浸猪笼——”

  “竟有此事!”

  “可耻!”

  “抓住他们!”

  几名书生朝这边奔了过来,宁毅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看楼书恒,沉声道:“不准备谈谈?”他气势沉稳,话语之中自有威严,但也在此时,人群中一名老者横眉竖目地喊道:“楼贤侄,竟有此事!你放心!来啊,把这对jiān夫***给我抓起来!”

  小婵将身体缩在宁毅身侧,双手揪着他的衣服,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一名书生伸手朝小婵抓过来,宁毅目光一厉,轰的一下,第一个人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第二名书生朝宁毅一拳打来,宁毅顺手一带,将他扔进水池里。

  sāo乱开始扩展开去……

  一直觉得,《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发哥拿着发簪反手将小儿子打倒在地的那一个镜头,真是所有电影里见过最有气势的一幕……隐约间几乎能听到狮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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