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五章 滔天(六)
皇宫内的通道昏暗而安静,执勤的卫兵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领行的太监执着暖黄色的灯笼,带着秦桧走过凌晨的、熟悉的路途,穿过长街,转过宫闱,微凉的空气伴随着缓缓吹过的风,将这一切都变得让人眷恋起来。
内宫勤政殿,灯火在夏日的帷幔里亮,映照着夜间花坛里的花花草草。太监入内禀报之后,秦桧才被宣进去,偏殿一侧的墙壁上挂着大大的地图,周雍瘫坐在椅子里,面对着地图失魂落魄地仰着头,秦桧请安过后,周雍从椅子上起来,然后转向这边。
手里拿着传来的信报,皇帝的脸色苍白而疲惫。
“秦卿啊,镇江的消息……传过来了。”
“臣……已知道了。”
“哦。”周雍点了点头,对此并不出奇,只是面色凄然,“君武受伤了,朕的太子……死守镇江而不退,被奸人献城后,为满城百姓而奔走,为的是救下无辜臣民,壮哉,此乃真正的仁义气度!朕的太子……不输给任何人!”
“太子此等仁义,为苍生万民之福。”秦桧道。
周雍一挥手:“但镇江还是破了,秦卿你说得对,完颜希尹这人既然孤注一掷打镇江,便说明他有万全之策。哈哈,万全之策!就是勾连那些个奸细!让人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昨日傍晚……太子受伤,这个时候你看看,这满城上下也快起来了吧,万全之策,秦卿……”
周雍顿了顿:“你告诉朕,该怎么办?”
秦桧微微地沉默,周雍看着他,手上的信纸拍到桌子上:“说话。秦卿,武朝亡了临安破了你就躲得过吗?临安城外……临安城外金兀术的部队兜兜转转四个月了!他就是不攻城,他也在等着镇江的万全之策呢!你不说话,你是不是投了女真人,要把朕给卖了!?”
周雍的语音尖锐,唾沫汉水跟眼泪都混在一起,情绪明显已经失控,秦桧低头站着,待到周雍说完了一小会,缓缓拱手、下跪。
“臣请陛下,恕臣不赦之罪。”
“你藏着掖着……才是不赦之罪!”
“老臣愚钝,先前谋划诸事,总有疏漏,得陛下回护,这才能在朝堂之上残喘至今。故先前虽有所感,却不敢贸然进言,然而当此倾覆之时,有些不当之言,却不得不说与陛下。陛下,今日接到消息,老臣……不由得想起靖平之时的唐钦叟,心有所感、悲从中来……”
秦桧五体投地,说到这里,喉中哽咽之声渐重,已忍不住哭了出来,周雍亦有所感,他眼眶微红,挥了挥手:“你说!”
“老臣接下来所言,丧权辱国大逆不道,然则……这天下世道、临安局势,陛下心中亦已明白,完颜希尹孤注一掷攻下镇江,正是要以镇江局势,向临安施压,他在镇江有了万全之策,乃是因为私下里已策动各方奸佞,与女真军队做出配合。陛下,而今他三日破镇江,太子殿下又受重伤,京城之中,会有多少人与他合谋,这恐怕……谁都说不清楚了……”
他说到这里,周雍点了点头:“朕明白,朕猜得到……”
秦桧顿了顿:“金狗这第四次南下,为的便是攻破临安,覆灭我武朝,再现靖平之事。陛下,敌未出而己先怯,本是兵家大忌,然而以临安的状况而言,老臣却只觉得,真等到女真人攻城那刻,我武朝上下……恐再无回天之力了。”
他说到这里,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周雍神色恍惚,点了点头:“你说,有什么都说。”
“局势危殆、倾覆在即,若不欲重蹈靖平之覆辙,老臣认为,只有一策,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再为我武朝上下保有一线生机。此策……旁人在乎清名,不敢乱说,到此时,老臣却不得不说了……臣请,议和。”
秦桧的这番话说得慷慨却又平静,实际上这个想法也并不出奇,周雍并未感到意外事实上就算秦桧提出再离奇的想法他也不至于在此时感到意外点头答道:“这等情况,如何去议啊?”
凌晨的宫殿,四处都显得安静,风吹起帷幔,秦桧道:“臣绝不愿低估女真人之凶性,若这天下只有我金武两方,议和为死路一条,但这天下尚有黑旗,这才成为了议和的一线生机所在,但也仅仅是一线生机。而另一方面,若数月前我等选择议和,等同不战而降,陛下威严受损,武朝将怨气沸腾,但到得如今局势,臣相信,能看懂局面,与臣怀有同样想法者不会少。”
他道:“镇江已败,太子负伤,临安危殆,此时接受女真谈判之条件,割让襄樊以西千里之地,实在不得已之选择。陛下,如今我等只能赌黑旗军在女真人眼中之分量,无论接受何等屈辱之条件,只要女真人正与黑旗在西南一战,我武朝国祚,终将因此而得存。金国、黑旗皆为天下猛虎,博浪一击,两败俱伤,即便一方败阵,另一方也必然大伤元气,我朝有陛下坐镇,有太子贤明,只要能再给太子以时间,武朝……必有中兴之望。”
周雍沉默了片刻:“此时议和,确是无奈之举,然则……金国虎狼之辈,他攻下镇江,占的上风,岂肯罢手啊?他年初时说,要我割地千里,杀韩将军以慰金人,而今我当此劣势求和,金人岂肯就此而满足?此和……如何去议?”
周雍心中害怕,对于许多可怕的事情,也都已经想到了,金国能将武朝全部吃下去,又岂会退而求其次呢?他问出这问题,秦桧的回答也随即而来。
“陛下担心此事,颇有道理,然而应对之策,其实简单。”他说道,“金人欲亡我武朝,重现靖平之事,此事真正的核心所在,在于陛下。金人若真抓住陛下,则我武朝恐将就此覆亡,但只要陛下未被抓住,金人又能有多少时间在我武朝逗留呢?只要我方强硬,到时候金人不得不选择妥协。”
秦桧说到这里,周雍的眼睛微微的亮了起来:“你是说……”
“陛下,此事说得再重,无非又是一次搜山检海罢了。陛下只须自钱塘江出海,此后保重龙体,无论到哪,我武朝都仍然存在。此外,许多的事情可以酌情答应女真人,但即便竭尽物力,只要能将女真部队送去西南,我武朝便能有一线中兴之机。但此事忍辱负重,陛下或要承担些许骂名,臣……有罪。”
周雍的眼神活泛起来,他心中蠢蠢欲动,面上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一时骂名,我倒无妨,只须君武能有机会,中兴这天下……”
秦桧仍跪在那儿:“太子殿下的安危,亦为此时重中之重。依老臣看来,殿下虽有仁德之心,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为百姓奔走,乃是天下子民之福,但太子身边近臣却未能善尽臣子之义……当然,殿下既无生命之险,此乃小事,但殿下收获民心,又在北面逗留,老臣恐怕他亦将成为女真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希尹若孤注一掷要先除殿下,臣恐镇江大败之后,殿下身边的将士士气低落,也难当希尹屠山精锐一击……”
“没错、没错……”周雍想了想,喃喃点头,“希尹攻镇江,是因为他买通了镇江守军中的人,恐怕还不止是一个两个,君武身边,说不定还有……不能让他留在前方,朕得让他回来。”
“臣恐太子勇毅,不愿回返。”
“朕让他回来他就得回来!”周雍吼了一句,但过得片刻,终究目光颤动,“他若真的不回来……”
“唯一的一线生机,仍然在陛下身上,只要陛下离开临安,希尹终会明白,金国不能灭我武朝。到时候,他需要保留实力进攻西南,不会再启战端,我武朝谈判之筹码,亦在此事当中。而且太子即便留在前方,也并非坏事,以殿下勇烈之性情,希尹或会相信我武朝抵抗之决心,到时候……或者会见好就收。”
“啊……朕终究得离开……”周雍恍然地点了点头。
跪在地上的秦桧直起了上半身,他先前话语平静,此时才能看到,那张正气而刚毅的脸上已满是泪水,交叠双手,又磕头下去,声音哽咽了。
“陛下!臣先前所言诸事,停留在口舌之间,不过是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辞,但若真的做起来,我武朝威严扫地、庙堂倾覆、社稷动荡、悲辱难言……身为臣子,老臣实在不愿说出这些话来啊……”
他大声地哭了起来:“若有可能,老臣梦寐以求者,乃是我武朝能够奋进向前,能够开疆破土,能够走到金人的土地上,侵其地,灭其国啊武朝走到眼前这一步,老臣有罪,万死莫赎、万死、万死、万死……”
他嚎啕大哭,脑袋磕下去、又磕下去……周雍也忍不住掩嘴哭泣,随后过来搀扶住秦桧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是朕的错!是……是先前那些奸臣的错!是周的错,昏君、佞臣……蔡京童贯他们都是……朕的错,朕深悔当初不能用秦卿破西南之策啊……”
黎明尚未到来,夜下的宫殿里,君臣两人相扶而泣,定下了应对之法。周雍朝秦桧说道:“到得此时,也只有秦卿,能毫不避讳地向朕言说这些逆耳之言,只是此事所涉甚大,秦卿当为朕主持谋划,向众人陈说厉害……”
这不是什么能获得好名声的谋划,周雍的目光盯着他,秦桧的眼中也并未透露出丝毫的逃避,他郑重地拱手,重重地跪下。
“为武朝社稷,臣,愿背此骂名,愿为陛下先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久之后,清爽的早晨,天边露出朦朦的亮色,临安城的人们起来时,已经许久未曾摆出好脸色的皇帝召集赵鼎等一众大臣进了宫,向他们宣布了议和的想法和决定。
清晨的御书房里在此后一片大乱,在理解了皇帝所说的所有意思且反驳未果后,有官员照着支持和议者大骂起来,赵鼎指着秦桧,歇斯底里:“秦会之你个老匹夫,我便知道你们心思狭隘,为西南之事谋划至今,你这是要亡我武朝社稷道统,你可知此和一议,即便只是开始议,我武朝与亡国没有两样!长江百万将士都将亡于贼手!你乱臣贼子,你说,你是不是私下里与女真人相通,早已做好了准备”
秦桧指着赵鼎也骂:“议和便是贼子,主战就是忠臣!尔等祸国蟊虫,为的那一身忠名,不顾我武朝已如此积弱!说西南!两年前兵发西南,若非尔等从中作梗,不能全力以赴,今日何至于此,尔等只知朝堂争斗,只为身后两声薄名,心思狭隘自私自利!我秦桧若非为天下社稷,何必出来背此骂名!倒是尔等众人,当中怀了异心与女真人私通者不知道有多少吧,站出来啊”
两边各自谩骂,到得后来,赵鼎冲将上去开始动手,御书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乱打。周雍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
传令的士兵已经离开皇宫,朝城市难免的钱塘江码头去了,不久之后,星夜兼程一路跋涉而来的女真劝降使者就要趾高气扬地抵达临安。
辰时,天空中飘着绵软的白云,清风正吹过来。马车从临安城的街头往皇宫方向过去,周佩掀开车帘,看着路途两边的店铺依旧开着门,城内居民走在街头,正开始他们一如往常的每一天。
四月二十八的早晨,这是周佩对临安的最后记忆。
远隔三百余里,君武还在军营的帐篷中沉睡。他已经完成蜕变,在无尽的梦中也并未感到畏惧。两天之后他会从昏迷中醒过来,一切都已无力回天。
雪崩般的乱象就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