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雨纷纷,血喷喷

  真武三年三月初三巳时。

  此时正是集市热闹的时候,从白虎街一眼扫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各种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昨夜从外地赶来还未进城的商人此刻都在押着货物穿梭在城中寻找落脚的旅店;看服饰应该是从西域过来的杂耍团在表演着驭蛇的手段,足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细的大蛇在驭蛇人身上缠绕盘旋,拳头大的脑袋冲围观行人吐着猩红的蛇信,另一边灵活的猴子在主人的皮鞭下钻着火圈;上了年纪的妇人在为一斤橘子讨价还价;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在巷口丢着手绢,双颊通红的小女孩害羞的趴在小男孩背上被他背着转圈走;街头无赖成堆聚在一起,打赌要摸哪家小娘子的屁股……

  只看这幅光景,谁又能想到这会是动乱不止的冕都城呢。

  街道的一头,一路向前的近五十位头戴兜帽的乘马行人已过白虎街三分之一,挡在前面的路人看着这群家伙都下意识的避开让出道路——毕竟五十匹高头大马对这些百姓可算得上不小的威慑了。

  这群人不断扫视着周围的楼阁,在兜帽下的眼睛像是藏在黑暗里……

  ——

  卯时。

  “我们得到消息,在白虎街与龙湖巷的交口,周围几家酒楼的顶楼从寅时就已经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包了下来,所以,路过这里要格外小心,猎人们的箭已经指过来了。”

  百里镜明指着地图,在龙湖巷重点画了一个圈。

  “一旦通过后,按计划立马转入太安街,等时机成熟时,杀出去控制住城门。”

  “明白!”

  “方启丞,这支五十人的亲军暂时由你指挥,杜葛做你的副手,有异议吗?”

  “明白!”满脸长髯的驼背中年人站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兵戈之气沉重的中年人也站了出来。

  百里镜明又看向其他人,皆沉默不言,只是半跪下右手握拳于胸前行军礼。

  他接着又看向门口那人。

  “温小颜是温家直系三代子孙,他的父亲是温家当代家主的哥哥……他的实力远比你们看到的要强得多。”

  “你打算怎么做?”

  “不是很复杂,杀了就行了。”身穿囚服的男人扭头看了一眼百里镜明和抚摸剑柄的离涿,“白虎街和龙湖巷那一片我没法保证什么,但是只要过了那里,后面的事,就由我来解决。”

  ……

  马上就要到龙湖巷了,齐秦邵的手不安的在腰间徘徊,一双眼睛不断在前方高楼间跳跃。

  “镇定点,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杜葛轻声对齐秦邵说道。

  齐秦邵嘿嘿一笑,“之前那不是相信自己能跟着先皇打胜仗嘛,这次可不一样,保不齐就要交代到这里咯。”

  “行了,能活到现在你还不算赚到了?”杜葛没好气的说。

  “就不能允许我多贪心一点啊?”

  “怕死还来这里干嘛?”

  “谁怕死了?”齐秦邵不服气道。

  “毕竟是陛下的孩子啊,嘴上埋怨几句也就算了,哪能真的不管呢。”

  “你还把陛下当成孩子?”方启丞好笑的问。

  “难道你们不是?”

  几十个大男人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好了,这个时候就不装了。”方启丞目光凝视前方,“既然都是这样想的,那就让我们最后为孩子走一遭吧。”

  “各位,准备好赴死吧。”

  杜葛跟上方启丞的位置,轻声笑道,“老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吗……那个让糖葫芦给娘亲的孩子,他娘的看着都让人心疼。”

  “记得啊,一辈子都忘不掉。”方启丞扭头看着他,“所以他不能死在我们前面。”

  龙湖巷到了。

  方启丞哈哈大笑一挥马鞭,胯下骏马昂首嘶鸣,四肢瞬间爆发出澎湃的力量向前狂奔,巨大的惯性带的杜葛上身往后一仰,前方拥挤的行人几乎是本能的连滚带爬闪到一边,嘴里满是祖宗十八代的问候。

  他把身上的黑袍往天上一扔,原本如骆驼般的驼背立刻笔挺如松,一身白色的铁甲如寒冬里的雪一闪而过。

  下一秒十数支锋锐弩箭带着破开空气而发出咻咻的尖啸声射向袍子。

  刚刚杜葛跟上说话的时候方启丞就已经看见了埋伏在楼中的刺客,手里拖着北越的劲弩,精铁箭头闪着冰冷的光,而目标正是他们。

  一瞬间袍子便被射个稀烂,一大团石灰从袍子下的木桶里散落下来,洋洋洒洒,像是一场真的冬雪。

  刺客们看不清了,铺天盖地的石灰遮盖了这群人的身形,而不停穿过的马匹更是将已经落地的石灰再次扬起。

  原来方启丞的驼背是因为背后背着这东西。

  刺客们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要知道白天的集市虽不如夜市更加热闹繁华,但终究是帝都,此时石灰漫天,赶集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事之人更是都驻足观望,这种变故让刺客们的劲弩彻底失去了准头。

  “快走!”方启丞冲身后大喊。

  话音刚落,一支弩箭便从他额头擦过,一道血痕浮现,箭头上冰凉一片。

  躲开的箭矢射中了他侧面的无辜路人。

  方启丞低估了这些刺客,这些石灰对他们来说并没有绝对的影响,温家子弟从小便是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而培养的,从十岁时他们便已经开始蒙上眼睛进行听声辨位的训练,如果失误,很可能会死。

  蓟州商会,很多人只知道组成商会的九大本家富可敌国手腕通天,但没人知道,这样风光的景象背后,特别是温楚两家……是怎样血淋淋的现实。

  如惊雷轰鸣的马蹄声成了这些刺客们的眼睛。

  方启丞一马当先再无顾忌,其他数十骑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袍子都被抛上天空,前方闪躲不急的行人被直接撞飞。

  “噗哧、噗哧……”几名亲军被一箭贯穿头颅,强劲的惯性带着尸体射向地面,弩箭钻进人体的声音深深刺激着周围的人群。

  先是草菅人命的马队横冲直撞,紧接着暗处的弩箭破空杀人,恐惧压住了所有人思绪。街道顿时像是沸水般翻腾,四处的小贩行人都慌乱的躲进周围的建筑物下,一时间这段街道乱成了一团粥。

  这样一弄,叫喊声,喝骂声一时竟隐约盖住了马蹄声。

  这一刻刺客们也瞎了。

  “轰隆。”天空突然一声惊雷炸响,顿时乌云滚滚,如同潮水蔓延至整片天空。

  “投枪!”说着方启丞将马鞍处的布袋拉开,一杆伸缩的铁枪把他握在手里,右臂肌肉拉紧,简单的一个投掷,铁枪便破空而出刺向两边酒楼。

  身后骑兵也同样纷纷效仿,一瞬间几十杆铁枪如蝗虫过境般投向各个酒楼,窗户霎时破碎不堪带着木屑与铁枪相随。

  一些躲避不及的刺客立刻死于枪下,一波过去,共计七人被钉死在酒楼的墙上。

  雨又开始下了。

  短短几十秒内,骑兵们已过去大半,第一回合的交手算是已经结束了。

  刺客们从窗口纷纷翻身跳下楼去,每个人手里都是温家自制的江湖武器,长有五尺的钩刀镰。

  “抽刀!不要恋战!”方启丞又是一声大喝,所有骑兵腰间所配的御雪刀全部出鞘,如镜面般光滑的刀面反射着光。

  方启丞回头望着从两边围上来的刺客,又扭头看向眼前守株待兔挥舞着钩刀镰的两名刺客……只剩下二十步了。

  在方启丞即将冲来的瞬间,前面挥舞镰刀的两名刺客分别将镰刀的一头扔向给对方,如同铁锁横江试图将方启丞拦腰截下。

  只见他俯身在马背,反手握刀探直手臂将铁链格挡在上方,铁链划过刀锋时擦出点点火星。对此两名刺客并未失望,反而心照不宣松开了抓着对方武器的手,随即左手一扯,两柄镰刀原路折返。

  这下他避无可避。

  方启丞皱紧眉头,接着双腿用力踩在脚蹬上,整个人倒悬于马背,闪回的镰刀被他用脚同时格挡错开。

  龙湖巷口过了。

  方启丞终于甩开了这些刺客。

  可其他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同样的方式,身后的刺客们穿插在队伍里横起了一道道铁索,闪躲不及的骑兵纷纷落马,无主的战马在街道肆意冲撞,落马的甲士和刺客们开始近距离搏杀。

  大雨滂沱。

  方启丞不敢回头去看,他只能向前,不停向前。他咬着牙,淋在脸上的雨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不知是泪还是雨。

  齐秦邵也是落马人之一,他一个翻滚迅速起身,随即两条铁链环在他的脖颈处,镰刀距离咽喉只剩下两寸,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齐秦邵只能用力将手里的刀投掷出去。

  又死了一个。

  齐秦邵满足的笑了,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天,似乎想说:“陛下点名啦,我先走一步去下面报个到。”可是他没有机会说出来,一颗头颅冲天而起,鲜血足足喷出三尺高,尸体应声倒在水面。

  没有震慑心神的喊杀声,有的只是大雨噼里啪啦的下着,两帮从未相见的人用尽力气和技巧妄图杀死对方,每个人都咬牙切齿,不死不休的相互厮杀,刀光剑影,血渐渐染红了街道。

  五十人的骑队,只剩下近三十人。

  副手杜葛的尸体倒在一名刺客身下,刺客左手食指插在他的眼睛里,一柄刀将两人连着贯穿,握刀的人是杜葛。

  春雨纷纷,血流不止……

  ——

  付记香铺供客人休息的阁楼足足超过旁边酒楼三步进深,说它是违律建设,却又不占土地,算是钻了法律的空子,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龙湖巷口发生的事情。

  说来也奇怪,香铺明明是女人们感兴趣的场所,可此时阁楼上却只有几个男人站着,要说独特,便是人人都穿着紫色官服,头戴纱帽,腰佩十字刀。

  另有一位穿红色便衣的男子例外。

  阁楼门口站着一个二十有七的女人,她捂着胸口颤颤巍巍道:“几位差爷,不知小店犯了何事要劳烦差爷大驾,如果情况属实,就是奴家跟着走一趟也无妨,可你们在这站着,不抓也不问的,倒是惊扰了我的主顾们啊。我这本就是小本买卖,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闭嘴。”其中一个年轻人不耐烦的掏出腰牌,“天镜府司办事,再要多嘴,把你一起抓了丢牢里去。”

  此话一出,女人顿时老实了,走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得乖乖在门口站着。

  “别总拿官威来压人,这身衣服不是让你们这样用的。”为首的青年男子望着窗外淡淡的说。

  刚刚开口的年轻人一时没了面子,可一想到眼前这位,也只能顺从道了声是。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是南衙门的李参军的儿子,几周前给自己父亲塞了银子进来的,对于这些人,男子向来没什么好感。帝都大多数官吏都是如此,自己的子女没什么本事,就花了银子用些情面给塞到金吾卫或是禁军里面,熬个几年资历再捞出来用些手段混上顶乌纱帽以保富贵。要不是李参军与他父亲有些交情,帮忙料理过不少不易出面的事,不然以他的本事怎么都不可能把儿子塞到天镜府司里。

  男子正想着,一个下属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人,下面这么乱,我们真的要坐视不管吗?”

  巷口的厮杀已经渐到尾声,可看起来男子还是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似乎下定决心要观望了。

  “你看到他们的武器了吗。”

  听男子这样一说,他这才注意到这一点,那是长达五尺的铁链,铁链的尽头是一把一尺余寸的直角镰刀,内刃造型约七寸都是锯齿般的倒钩,一旦得手,用力一扯就会是大片的皮肉被生扯下来……很难想象那玩意如果钩到人身上会有多残忍。

  “那种武器叫钩刀镰,是蓟州商会温家的自制武器。如今武霸王跟商会合作的事情天下皆知,那是霸王的人,他们做事,是你我能管的?”

  那个下属被男子问的一愣。

  的确,如今这天下除了诸侯们的联军,谁敢跟武霸王秦堰君叫板?一个多月前东华门的那场血流的太多,所有人都被杀怕了。

  “行了,不管他们要抓的是谁,这件事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撤了吧。”

  男子挥挥手,带头就要离开阁楼。

  “哦对了,听说有花塘的花魁,今天开始要接客了,你们不去见识见识?”

  几个部下全都愣了愣,面面相觑,不明白总指挥是什么意思。

  只有刚刚那个年轻人反应了过来,连忙应道:“去,这等大事当然要见识见识。”

  年轻人望向其他几位同僚,眼里略微有些鄙视,果然是一群只知道办案的呆子,大人的意思,一是希望大家就当作没见过今天的事,随它去就好了,二估计就是自己的私事了。

  别人不知道但他可知道,昨天这位总指挥使就是在有花塘的四楼摆宴呢,至于里面是否发生过什么旖旎,那就不为人可知了。

  ……

  距离下个路口,闭目养神的男人和最后十名刺客守在那里。

  感受到地面震动后男人缓缓睁开眼,“来了。”

  刺客们不约而同拉起了钩刀镰。

  “‘黄泉路’布置好了吗?”

  其中一名刺客轻轻点头。

  “能跟被称为战神的男人成为对手,真让人心向神往呢……”温小颜眯起眼睛。

  “离涿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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