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有花塘的灶房后院,十几张大圆桌占据了本就不大的院子大半的空间,桌子上铺着红色桌布,此时在有花塘上至妈妈下到地位最低贱的小厮都在这里,没有漏掉一人,院子被映照的通亮,大小不一的灯笼将黑暗驱赶在外,所有人都正笑呵呵的聊着天包着饺子,看起来其乐融融。有花塘今天早早的就挂起了暂不接客的檀木牌子,就是因为妈妈发话了,夜里大家一起吃饺子,生意晚上就先不做了。

  牡丹还有其他三位红牌和妈妈在一个桌子上坐着,几双芊芊玉手熟练的把馅放在饺皮上包好,然后在边缘轻轻捏出个花边。

  本来有花塘做为娱乐生意是不该在节日里提前关门的,这是常识,因为过节的时候愿意花钱出来消遣的人总不在少数,提前关门不是跟钱有仇是什么?

  但也不能说妈妈这个做法就错,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清明中秋中元本就是中原大地最重要的三个节日,一顿饺子,才能吃的出人情味。

  “老规矩啊,一会谁吃到包有铜钱的饺子自觉到我这来领钱,不多也不少,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两银子。”妈妈高兴的拿起刚刚包进铜钱的饺子抬手晃着说。

  像小厮丫鬟伙夫这些地位不高月俸不多的家伙都欢呼了一声,不在乎这点银子的则都轻轻一笑。

  “既然妈妈您今天高兴,那一会我要是吃到了可得厚着脸多要点彩头来买胭脂水粉了,妈妈可不准小气。”茉莉笑眼盈盈的跟妈妈说。

  茉莉,百合,海棠,是除了牡丹以外的三位红牌,而其中又属茉莉最为年长该叫一声姐姐,虽然已经二十八了,但性格就像小姑娘一样俏皮,经常容易让人忘记她的真实年龄。茉莉跟着妈妈的时间也最长,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荣幸,毕竟吃的是青春饭,已经二十八岁的年纪也不算年轻了,马上到了三十几岁后就要退下来,不想离开的话便只能教教那些青涩的雏儿,虽然人老珠黄,但起码经验还在,怎样能让客人惦记,怎样能让客人心甘情愿花更多的钱,这都是要学的。

  妈妈用手指戳了戳茉莉,道:“行,今天过节,你们这些姑娘说的话就是最大,妈妈舍得那点银子。”

  “嘿嘿,妈妈这可是您亲口说,牡丹妹妹你可要帮我作证啊,我们都知道妈妈最疼你了,有你作证人妈妈肯定不会赖账。”

  听到这话牡丹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茉莉姐你放心吧,妈妈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妈妈笑的春光灿烂,伸手轻轻拧了拧茉莉的耳朵,说:“好啊茉莉,都敢刺我了呀。”

  “茉莉姐姐就是在激妈妈您呢,您呀可别中了她的套。”这次开口的是海棠。

  一旁的百合则是一直笑着沉默不语,她向来都是有花塘里话最少的。

  “海棠你别扯我台行不行啊,看妈妈这个样子多好玩,跟小姑娘耍脾气一样。”

  “你这话估计都要让妈妈笑的合不拢嘴了。”海棠接着看向妈妈说,“妈妈肯定心里乐开花了吧?”

  大家都捂着嘴笑了起来,连妈妈都不知道该说这些姑娘什么好了,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妈妈老了,不能和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比啦。”妈妈似乎有些不服老似的继续说,“不过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要是放在二十几年前,妈妈我可真是帝都一枝花呢,就算是牡丹可都比不过我,当时爱慕我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凑在一起估计都能城东排到城西。”

  “所以说这女人呐,就像是百花丛中的一支一样,花期太短,说老就真的老咯。”

  “妈妈您还年轻,再者说就算您以后真的老了,不还有我们这些姐妹陪着你吗?”牡丹包好了这桌上最后一个饺子,用湿巾擦了擦手,不轻不重捏着妈妈的肩膀说。

  “好啦,我们这桌包完了,你们这几个姑娘就先坐着休息会儿吧。”妈妈摸着牡丹的手示意她停下来,也不转头,只是看着还在跟最后点饺皮饺馅做斗争的其他人,忙忙碌碌有说有笑的,随后又笑着说道:“行啦,牡丹你也不用安慰我,妈妈老了归老了,可起码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要说真有那么点,也就是遗憾当初年轻的时候没把那个一心从军的负心汉给绑着留下来。”

  牡丹跟着妈妈一起笑了,其他三位也笑了起来。

  “妈妈这话说的还真有几分江湖女侠的风范呢。”百合擦完手说。

  “那是,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点江湖梦啊。”

  ……

  如果说院子里这四位是一番景象,那楚衍和那些丫鬟就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喂!你又包错啦!馅不能太多,不然会煮烂的,你看你这个包都包不住。”

  此时翠竹正戳着楚衍的肩膀呵斥,一个“撑破了肚皮”的饺子被她捧到楚衍面前,楚衍无辜的看了眼饺子又看看翠竹,面无表情,其他人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掩嘴一笑。

  楚衍今天第一天来算是新人,一张皮囊长的也清秀英俊,性格亦不如年轻人轻佻浮躁,惹得这群女孩子属实讨厌不起来,看着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被自家姐妹这般训斥,能忍住不笑的还真没几个。

  “翠竹,你别难为他了,人家楚衍再怎么说好歹也跟你侍奉的是同一个主子,说话就不能温柔点?女孩子终归还是矜持点才好找婆家。”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说公道话了。

  “我这算难为他吗,就是因为在同个屋檐下,所以我才要教他怎么样能做得好。”翠竹总算是忿忿不平的坐了下来,可一双杏眼却还在瞪着楚衍。

  “我已经在努力了,但以前的确没包过饺子,所以可能有点差强人意。”

  “哦,没包过饺子就是借口啦?包不好饺子一会儿就没得饺子吃。”

  “其实我也不太想吃,还不饿。”

  “你……”翠竹气的双目圆睁,规模不大的胸脯都颤颤巍巍。

  一个身材细挑,身着白绫细褶裙的姑娘扯了扯翠竹的袖子。

  “翠竹,你不要这样,人家又没惹你,这么针对他做什么。”

  她是每日为海棠打理居所的丫鬟,在有花塘算是最下等的丫鬟,地位比不得翠竹,甚至都不配妈妈赐名,只能以小晓为名。翠竹和她的关系最要好,而小晓也只有她一个朋友,记得去年翠竹不小心打翻了一块价值不菲的香料,小晓不吭不响的就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不仅半年的月俸没了,自己还被打的半个月下不了床,好在最后牡丹出面这个苦命的丫头才不至于落个香消玉殒的下场。从那以后翠竹凭着牡丹的维护也对她照顾有加,这才让小晓的日子稍微有了点人样。

  “小晓你别被这家伙的表象迷惑了,他的确是没惹我,但也和惹到我没区别了。”

  “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小晓歪着头问。

  “她的意思是我对她的主子不敬了,那就是对她不敬。”楚衍凝视着翠竹给小晓解释道,继续说,“不过翠竹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我答应做牡丹的侍童,只是负责保护她的安全,不代表我是她的奴才,懂吗?所以在她尚且安好前,我并不需要把她当成主子看。”

  “呵,侍童就是侍童,不管你是要保护牡丹姐还是要做什么,我只知道在其职忠其事,这世上哪有对主子不敬的狂妄之徒?”

  楚衍眉头轻轻皱起。

  “我知道我作为牡丹姐的丫鬟没资格说你什么,但我起码明白一件事,做下人的,主子就是天,牡丹姐或许不愿说什么,但我要说,你对牡丹姐不敬,就是对我的不尊重。”

  楚衍放在腿上的手不知不觉搭在了刀柄上,食指轻轻敲打。

  “我希望你能明白,牡丹姐的宽容不是你得寸进尺的资本!你只是牡丹姐捡回来的,所以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冷光乍现,寒意凌冽……那把刀出鞘了。

  “楚衍!住手!”牡丹霍然站起身来。

  一滴血慢慢沿着刀锋滑落。

  翠竹瞪大了眼睛望着楚衍,身体僵硬不敢在乱动一下,因为那把刀正横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一抹猩红格外鲜艳夺目,楚衍淡漠的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

  这张桌子上的人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都躲得远远的,看楚衍的眼神中满是惊恐,像是在看一个杀人如麻的修罗。

  “你在干什么!快把刀放下!”

  “谁家的奴才,敢这般横行霸道!”茉莉百合相继站起来呵斥,就连看起来像是不沾烟火的海棠也皱着眉头站直了身子。

  妈妈喝着丫鬟刚刚端上来价值昂贵的香茗,眼睛眯成一线留在楚衍身上,脸上笑意盈盈。

  “楚衍,你有些过了。”牡丹脸色冰若寒霜。

  楚衍没有理会任何人,视线不肯移动半分,依旧淡漠的凝视着翠竹。

  “如果翠竹姑娘依旧认为楚衍冒犯了你家主子,那便是好了。但我也斗胆希望翠竹姑娘你能明白一件事。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谦谦公子气度非凡,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楚衍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欺身上前逼声成线,一字一顿的说,“所以,好自为之。”

  楚衍收刀起身,大步离开院子,只留下惊魂未定的众人。

  牡丹看着楚衍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

  “牡丹妹妹,你这个侍童可太胆大妄为自持勇气了点,当着妈妈的面也敢这般放肆。”百合义愤填膺的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妹妹自己的家事,就不劳烦姐姐瞎操心了,姐姐以后还是注意自家丫鬟莫要招惹才好。”牡丹冷着脸应道。

  “妹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这是好心提醒你罢了,说话不用如此尖锐带刺吧。”

  “说话这般不爽利成天只会指桑骂槐的人怎会听得懂妹妹的好言相劝呢。你说是吧百合姐姐?”

  “到底是好言相劝还是另有它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妹妹还真是有点迷糊,请姐姐指点一下?”

  妈妈轻轻摆手打断了还要说话的百合,百合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妈妈又看向了牡丹,道:“都少说几句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妈妈。”牡丹和百合都同时点头应道。

  “牡丹,年轻人锋芒毕露是好事,可锋芒太露,可就过刚易折了。你找个时间好好教教他。”

  “明白了,牡丹会跟他谈谈的。”牡丹接着又转头看向翠竹,“翠竹,你先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吧,晚点我会再带着饺子去找你。”

  翠竹浑浑噩噩的点点头,随后起身返回房舍。

  妈妈扫了眼院子的众人,朗声道:“大家辛苦了,刚刚的事就忘了吧,过节不要被不开心的事情缠着,我之前说的话依旧做数,一会谁吃到了铜钱饺子,就来跟我讨红包。”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能用眼神交流似的。既然妈妈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触霉头,没过一会儿气氛就又热了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茉莉百合海棠,你们先去玩吧,过节就别围着我这个半老徐娘啦,没趣的,我呢,还要跟牡丹说些事情。”

  妈妈挥了挥手,三人都识相的散了去,只有牡丹又坐回到妈妈身旁。

  “牡丹,你实话跟妈妈说,你知道那小子的底细吗?”

  牡丹摇摇头,道:“我有意打探过,但是他很谨慎,我只能模糊猜得出他应该是商会的人,不过地位如今怕是不怎么样,甚至是不是被逐出了家族也说不定。”

  “你猜的估计八九不离十了,这么说,是一头拔了牙的猛虎?”

  “老虎迟暮余威犹在,翠竹刚刚糊涂了一次。”

  “你呀,也别说她了,她那丫头是太护着你这个主子了。”妈妈笑了笑,随即一声轻叹,继续说,“哪怕是老虎没了牙,也不是我们这些猫猫狗狗惹得起的呀。”

  “牡丹,妈妈是经历过‘逆龙之乱’的人,跟你说句话要记住了,活在这种身不由己的年代里,我们这些没本事的女子能够活着就是福,能在活着的同时有足够的银子会那自然是更好,至于那些世家子弟也好,王侯将相也好,离我们都太远了,不是我们有资格掺和的起的,即使是一点小心思都不要有,不然会输的很惨的。”

  牡丹几乎是瞬间脸色一变就要跪下,却被妈妈拉住了。

  “妈妈您多虑了,您说的这些牡丹心里一直都清楚,牡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犯傻的。”

  “别这么紧张,记住了那就行。”妈妈捏着一块紫色绣有杜鹃啼血的丝绸手帕帮牡丹擦拭去额头的冷汗。

  “这些事情你明白就好,妈妈也不继续唠叨了,我要跟你说的其实另外一件事。”

  “我记得当年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只有十岁吧,一转眼十三年就过去了,还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妈妈经常说,做我们这行就是吃的青春饭。”

  “人一旦老了,那些贪图皮囊的阔佬爷可就不乐意再在咱们身上花钱了,别看那些家伙花天酒地的时候说的多好听,其实都是一个样,玩腻了就该宠幸下一个了。”

  牡丹始终低着头,接着抬头冲妈妈一笑,她已经明白妈妈的意思了。

  “妈妈,牡丹弹了十多年的琴,也早就弹腻了,明天“赏花”就请妈妈摆个宴吧,牡丹想接客了。”

  饺子已经煮好端上来了,众人吃着饺子有哭有笑,笑是因为有了过节的气氛,哭是因为身边这些人只是“家人”,不是故人。

  妈妈亲手给牡丹盛了一碗饺子,欣慰的摸着她的头,说:“牡丹真懂事,要不然怎么说妈妈最疼你呢?哈哈。”

  “哎呦,”一个坐在角落的姑娘兴奋的跳了起来。

  “我咬到铜钱了!”她从嘴里把铜钱吐在手心,嘴里还在嚼着饺子。

  她捏着铜钱举得高高的,仿佛那枚铜钱能在黑夜里发出万丈光亮似的,很神气的样子,好像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不过在灯光的照射下铜钱的确褶褶生辉。

  姑娘是被妈妈赐过名的,她叫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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