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故事:沉默的步兵

  沉默的步兵

  人们印象中,步兵冲锋是颇为壮观的场景。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排山倒海地冲向敌阵,令人血脉贲张。然而,参加过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时任志愿军第7军79师5团连副指导员的邹士勇老人,却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沉默的步兵的故事。

  "冲击的时候,千万别喊!"

  "杀!--"

  1950 年1月。朝鲜柳潭里。寒夜中,喊杀声摄人心魄。100多个端着步枪的士兵,向面前的山头冲击。长长的老式步枪上着刺刀,在月光和雪光的辉映下格外刺眼。看得出,这是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冲击迅捷,几十秒钟就跃进至半山坡。擎旗的战士冲在最前,血色战旗距山顶仅有咫尺。看到攻击发展得如此顺利,前沿指挥所的指挥员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们,突击部队拿下这块山头阵地已无悬念

  长津湖战斗

  然而,就在士兵冲至距山顶二十几步时,前方突然喷出十几条火舌,霎时,自动枪爆豆般连发射击声一下子压倒了喊杀声。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被咫尺之遥发射出的金属弹流拦腰切断。然而,后面的士兵没有人停下,他们好像对眼前的景象毫无畏惧。

  对手的火力实在太强大了。这种巨大的火力优势,将突击部队优良的战术素质抵消了。士兵们在敌火前快速地推上一颗子弹,瞄准击发,但往往来不及做出第二个动作就被撂倒了。有些人的枪栓也被冻住了,拉不开枪栓的士兵就端着刺刀向山顶猛冲,他们只想刺刀见红。然而猛烈火舌舔拭过的热血生命,如木桩般直挺挺地滚落,滚落……

  伤亡,不断加剧。攻击,继续进攻!防御工事里,操纵机枪的一双双手开始颤抖了。工事前冲击的身影,逐渐让防御者自动枪的射击声从持续不断的连发,到急促的短点射,最终完全停止。老式步枪单发射击的声音,喊杀声重新主导了战场。不过,嘶哑的喊杀声比进攻发起时微弱了许多,那是因为大部分人已扑到在突击之路上。几分钟,也就几分钟,枪声停了,喊杀声也停了。死寂覆盖了沙场。唯有一面猩红的战旗,在山头猎猎鼓风,皑皑雪野已冻结成片片斑驳的酱紫,和风长歌。

  这是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中,中国人民志愿军攻击朝鲜北部柳潭里18高地的真实情景。让历史铭记这支英勇的突击队吧--第7军79师5团连1排,突击队长--连副连长郑书之。

  郑副连长在突击中身负重伤,腹部被机枪子弹贯穿。这个硬汉,一直坚守到连副指导员邹士勇赶来接替指挥。最后时刻,郑副连长怒目圆睁,一字一顿地说:"冲击的时候,千万别喊,悄悄地上!千万别喊!"言罢壮烈牺牲。

  素未谋面的交战双方

  18高地,共有4个这样的山头,一个比一个高。刚拿下第一个山头,1排就几乎打光了。攻击18高地是连第一次与美国兵交手。第一批入朝的部队,由于情况紧急,开拔仓促,对美军的情况知之甚少。尽管部队知道美军火力强,很难打,但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对手还是不摸底。有这样一个故事,可以反映中国军队对美军的陌生。初入朝时,志愿军一个侦察分队在夜间发现了一小股美军。根据兵力对比,志愿军侦察分队占绝对优势,并且美军已经宿营,毫无防备。于是,侦察兵们决定将这小股美军歼灭,顺道捉个俘虏,摸摸情况。这些侦察兵都是经过国内战争考验的老兵,打这种小仗实在不在话下。然而,行动还是出了岔子。一名侦察兵猛地拉开一个美军的鸭绒睡袋,举着匕首的手突然僵在了空中。几秒钟后,侦察兵惊叫一声:"有鬼!"转身就跑。原来,睡袋里睡着一名美军黑人士兵。可见,当时中国人民志愿军对美军的了解程度。

  连1排的这次冲锋,就源自对敌情况的陌生。论战斗力,第7军是志愿军的王牌军,连又是经过加强的特殊连队。抗美援朝前,连所在营是准备解放台湾渡海作战的滩头营。所谓滩头营,就是在渡海作战的抢滩登陆阶段使用的部队。那时,解放军没有海军陆战队,为了完成抢滩登陆,从陆军精选了一批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加强兵力兵器组成滩头营。连全连人,都是团里的战斗骨干,战斗经验丰富,作风勇猛顽强。

  人员虽精干,但武器装备是连的弱项。关于攻击18高地时的火力配备,还有一个小插曲。最初,攻击18高地的主攻连是1连。上级考虑到美军的火力远比国内战争中的国民党军强,给1连加强了重机枪、迫击炮等火力。攻击发起的夜里,1连因为地形不熟,摸到了兄弟部队的140高地。连临时受命,并未得到上级的火力加强。当时,连的装备和所有解放军一样,轻武器还是万国牌,汉阳造、三八式、中正式,这些步枪尽管样式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特点:推上一发子弹,只能击发一次,再次射击需要重新推上一发子弹。轻机枪每个排只有一挺,每个连才装备一挺重机枪。这样的武器装备,在解放战争中打国民党军已感力不从心,突然面对火力凶悍的美军,老式步枪根本无力对抗。

  侦察得知,盘踞在柳谭里的美军是陆战第1师第7团和第5团。陆战第1师,是美军王牌中的王牌,建军160年来未尝败绩,武器装备精良,火力极强。特别是当时的陆战第1师,刚刚经历过二战的洗礼,官兵的作战素质和战斗意志在美军中都是首屈一指,非常骄横。与志愿军一样,这些与德日军队硬碰硬干过的美军,对眼下的对手--中国步兵,也是一无所知。他们见过硬碰硬的博杀,却从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冲锋。第二次战役,由于中国军队的武器和后勤供应极度匮乏,导致这部分已经被包围的美军逃脱了一部分。战后,这些没被歼灭的美国士兵,对当时的中国步兵已然心有余悸。他们没有想到,中国步兵的火力这么弱。而且在发起冲锋时,几乎没有火力掩护,但中国步兵的冲锋最令他们恐惧:"前面的士兵被枪弹打倒,后面的士兵仿佛没有看见,依然拼命地往前冲。攻击从不停止,除非冲锋的士兵被全部击毙,或是最终夺取阵地。我们感到,这样的冲锋比拥有强大的火力更可怕,它撼人心魄!面对这样的冲锋,我们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点。曾经有机枪手被这种强大的心理压力摧垮。

  勇气与钢的较量

  接替指挥的连副指导员邹士勇,面对剩下的个山头,感到空前的压力。郑副连长和1排战士,用生命换来了宝贵的经验。邹士勇当即决定,改变战术,继续攻击后面个山头。他把排放在正面,排放在侧翼。侧翼先打,随后排再发起冲击。邹士勇严令,谁也不许喊口号,无声地上!速度要快!

  中美两军步兵对抗:沉默的步兵 气与钢的较量

  长津湖畔新兴里全景

  新战术发挥了作用。侧翼的排吸引了美军火力,排遭受的火力小了很多。即便如此,美军的火力仍是志愿军难以企及的。于是,突击部队涌现出了一批英雄。正在组织打第二个山头时,个和部队失散的战士循着枪声找到了18高地。领头的是1连的副班长石金蓝。他找到邹士勇,坚决要求参加战斗。邹士勇把人编入了突击队。攻击第二个山头时,石金蓝右臂负伤了。邹士勇动员他下去,石金蓝坚决不撤:"还有左臂,我还有条腿!"攻占第三个山头后,美军感觉到了危险。一旦18高地易手,山下的美军陆战1师大部队处境堪危。于是,美军组织了猛烈的反击。在巩固阵地的作战中,石金蓝的头部再次负伤,却推开准备后送他的战友,继续作战。美军猛烈的火力,第三次击中了石金蓝的右腿,他已经无法移动了,就坐在阵地上向美军射击。直到美军反击被压制下去,石金蓝才被战友抬下了火线。

  巩固住第三个山头后,连已经伤亡惨重了。上级把夺占18高地第四个山头的任务交给了连。为了加强火力,营重机枪分队的班长秦忠宪携重机枪配给连。上去以后,秦忠宪才发现枪打不响。严寒把枪管里的一圈水冻住了。秦忠宪二话不说,扔下重机枪,带领个抬枪的战士,每人举着枚手榴弹,跟着突击部队一起冲锋。部队夺占了半山腰的一处美军阵地后,捡到了一挺重机枪。秦忠宪调转枪口就打,用火力掩护突击部队继续冲击。夺占阵地后,美军猛烈反击。秦忠宪始终和连坚守在阵地上。到最后,阵地上只剩下5个人,干部全部阵亡。秦忠宪把剩下的几个战士组织起来,一直坚守到后援部队上来。其实,配合连作战的秦忠宪,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完全可以下火线。当时的战场环境,在阵地上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阵亡的危险,跟随突击队冲锋,生还的可能性更小,但配属作战的秦忠宪和几名机枪兵,明知道前进意味着伤亡,却始终没有后退半步。

  18高地最终被志愿军占领。就在连、连攻击18高地的同时,7军的80师、81师对盘踞在新兴里的美军发动了攻击。新兴里的战斗中,7军又涌现出一名"董存瑞"式的炮兵战斗英雄--孔庆山。

  孔庆山,一名炮兵班长。新兴里战斗中,他奉命带一门9步兵炮,配合8团攻击。在前进的路上,一个美军火力点拦住了8团。这个火力点位于半山腰,是一处独立房屋,房前是一大片开阔地,非常便于防守方发扬火力。8团组织了多次冲锋,用步兵夹着炸药包准备将其炸毁,但怎么也无法接近。步兵伤亡很大,心急如焚。连队命令炮兵敲掉这个火力点。孔庆山就带着几名炮兵,绕到房子的侧后面。那是一个小高地,敌人的火力打不到。没想到的是,炮装备好后,却在高地上立不住。9步兵炮在射击前,需要在地上驻锄,将炮柱坐在坑里,否则一射击炮就翻了,无法准确射击。小高地的土石被严寒冻得梆硬,工兵锹凿上去就是一个白点,根本挖不动。而此时,独立房前,步兵的伤亡还在加剧。

  孔庆山用工兵锹别住一条炮腿,将锹把压在自己的肚子下,再用肩膀扛起另一条炮腿,然后命令战士开炮。战士们没人敢动,他们深知,如果开炮,班长就完了。0米外,大批步兵被独立房的火力撂倒。没时间犹豫,孔庆山急了,怒喝战士开炮。战士含着泪打响了这一炮。一炮把敌人的火力点炸毁了,美军0多人毙命。开炮的瞬间,孔庆山被火炮的后坐力抛出五六米远。因为炮位距离目标太近,一块炸飞的弹片又打在孔庆山的肚子上,当场牺牲。

  在评价朝鲜战场战况时,毛主席曾做过这样的比喻:美军钢多,但是气少,我军虽然钢少,但是气足,因此我军一定能够打败美军

  没有打响的伏击

  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编纂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史》,是国内关于朝鲜战争最权威的资料之一。关于当时的战况,书中有这样的记录:

  " (1950年1月)1日和日,我第7军部队和第0军之第59师,在囦水里、死鹰岭地区,与柳潭里逃敌展开激战。日,该敌在下碣隅里之敌接应下,在50余架飞机掩护下,以坦克群为先导,倾其全力进行突围,猛攻我死鹰岭、獐项里、西兴里一线阵地。我第59师在敌两面夹击下,奋力抗击,给了敌人以重大杀伤,但终因连日作战,弹药不济,冻伤及战斗减员较大,阵地为敌突破。突围之敌一部被我歼灭,大部被迫丢弃重装备逃到下碣隅里。"

  这段文字准确地介绍了交战双方的行动。然而,阅读这种资料,你无法切身感受中国步兵作战的艰苦。邹士勇老人的一段切身经历,为这段战史做了生动的解读。

  当时,美军陆战第1师、步兵第7师在志愿军的打击下,全线崩溃,向南逃跑。邹士勇所在的连,奉命从侧翼追击美军。部队急行军,追至死鹰岭上。死鹰岭下是一条公路,通向下碣隅里,那是敌人逃跑的唯一一条公路。按上级部署,死鹰岭应该有友邻第0军的部队担负阻击。

  很快,邹士勇的连在死鹰岭上发现了志愿军的一个阻击阵地,大约一个连的官兵潜伏在这里。邹士勇一眼就认出,这是0军的部队。第0军是志愿军第9兵团最先入朝的部队,走得的最仓促,部队甚至没来得及换发服装,带着大沿儿帽就跨进了朝鲜北部的高寒区。

  阻击部队依托地形,每个人都用工兵锹在冰雪上刨出一个坑,人蹲在坑里,枪口直指下方公路。整个阵地隐蔽巧妙,从下方根本看不到岭上的伏兵。官兵们的战场纪律过硬,整个阵地只有风声呜咽。

  邹士勇上前去拉一个战士,却发现那个士兵早已冻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冰坨。连赶忙检查其他战士,才发现阻击阵地上的所有人,都已被活活冻死在阵地上。连官兵眼含热泪检查完这些战友的遗体,发现潜伏在冰雪坑里的烈士们,依然穿着国内配发南方部队的薄棉衣,单层胶鞋。冻得实在受不了了,战士们就用毛巾把耳朵捂起来。但这些御寒方法,在死鹰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据战史记载:这场阻击战爆发前一周,1950年11月7日,朝鲜北部普降大雪,气温在零下0度以下。然而这支英雄的阻击部队,整整一个连,全建制冻死在阵地上,无一人离岗。每个士兵冻死时仍然保持着战斗姿态,100多支老式步枪,枪口直指岭下的公路。历史从来不能假设,但是如果烈士们当时能穿上一件大衣,后撤的美军王牌陆战第1师和步兵第7师,决不可能轻松地通过这里。

  采访最后,邹士勇老人已是老泪纵横。尽管战斗已经结束了半个多世纪,但那些牺牲的战友凝固的战斗姿态,恐怕再难冰释消融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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