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卸 负
灵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我闻听此言,如遇雷击,身子好似木头一般,一点也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儿来,道:‘你……你别胡说!’
“小菊急道:‘小姐,这等大事我哪敢胡说?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了!老爷连天山派的彩礼都收了!’‘你说什么?’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问道:‘爹爹怎么会把我嫁给周光捷?’
“小菊是我的贴身丫鬟,十分清楚我和白成之间的情谊,她无奈地摇摇头,道:‘小姐,你和白公子虽有情谊,但老爷并不知道你二人的这层关系啊,再说他也没有上门提亲。这可是婚姻大事,自然全由父母做主。人家周公子是师长上门递帖,没有失了礼数。再加上天山派乃是人所共仰的名门大派,和咱们司徒世家门当户对,老爷当然应允了!’
“那时的我,真好像坠入地狱一般,不知如何应对。整日神情恍惚,没精打采。就在我成亲的前天夜里,我突然听到房外有人低声哭泣。我心里好奇,便走出去瞧瞧,没想到竟看见了白成!
“他看见我,怔了片刻,旋即就要逃走。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腕,问道:‘你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你明明很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放弃我?你要我把你忘掉,可你为什么又因我而哭泣?’
“他的眼泪顺着面颊直滚而下,哽咽道:‘你……还是别问了!总之,我们两个就是没缘啊!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我……我对不住你……’他长叹一声,道:‘周大哥是个好人,他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都珍惜你的。我们……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你……珍重!’说完,他便走了。”
灵和眼里泪花闪动,过了好长时间,她才说道:“第二天,我便同你父亲成了亲。”她抬头看着儿子,叹道:“女人就是这样,一旦成了家,家就永远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顿了一顿,道:“我事后才知道,我和他们二人在登封县城见面之后,你父亲便喜欢上了我。他……他无法忍受相思之苦时,便找来义弟倾诉。白成正是听了他的言语,才知道他对我的情谊。为了兄长,白成便退出了……”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我恨你的父亲,恨他对感情的自私,使我最爱的人离开了我。我也恨白成,恨他为情义所扰,恨他没有胆量去争取自己的感情。但,这一切都太迟了。”
周昊然听母亲述说这件往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过了良久,他才问道:“那……那后来呢?”
灵和道:“一年之后,你出生了。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找到了身为人母的幸福,而且你父亲待我也很好。”她满面微笑,道:“你父亲对我真的很好,也很顾家,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丈夫。唉,女人就是女人,我有了一个这么幸福的家,只想留在家里相夫教子,什么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都离我远去了。就这样,我和你父亲在沧州住了将近七年。”
她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叹道:“孩子,一个人,尤其是像你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一定要有刚性。记住,做人不仅要有刚性,还要有韧性。人就像钢,太刚了容易折。你父亲就是这样太刚了,刚则易折,结果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周昊然闻听此言,心下一凛,问道:“那父亲究竟是怎么得罪的庞太师,又是怎么被白成所害的?”
灵和道:“这个,说来话长。其实,你父亲不过是路见不平,出于公义杀了一个贪官而已。”她顿了一顿,道:“当时,太师的一个门生在登州境内担任一方知县。他仗着背后有靠山,大收贿赂,欺压乡民,从当地百姓的身上搜刮了不少银两。后来东窗事发,有人上告了朝廷。登州知府怕朝廷追究自己包庇下属的职责,抢先免去了那个县官的职务,派人将其押解上京,又怕太师怪罪,只好默许那县官将搜刮到的脏银随他一同上京。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消息不知被谁走漏了出去。本来你父亲一个师弟的双亲就在他所任职的牟平县,因交不起县里私设的重税被官差关进了大牢,折磨致死。你父亲早就想替他师弟报仇,但因官府重地,一旦动手,势必会造成很多死伤。此时听说那县官被削了官职,要押解回京,便决定在路上劫杀。你父亲还对护送那县官脏银的镖局说让他们放弃这门生意,以免江湖同道自相残杀,不想被宵小之徒告到了太师那里。太师怕那县官死在路上,更担心这些银子丢失,便派人找到你父亲,想请他高抬贵手。只要他答应不找自己门生的麻烦,保证送来白银五千两。可是,你父亲没有答应。”
周昊然忙道:“那,是父亲杀了那个贪官,由此和太师结下梁子吗?”灵和道:“若是那样,你父亲也不算枉死。”周昊然眉头一挑,道:“那是……那是有人陷害?”
“不错。”灵和点头道,“不知是谁赶在你父亲前面,不仅劫走了全部脏银,还把人杀了。当时你师叔曲长河也在他身边,劝他赶忙打探杀人凶手的行踪,免得让天下人误会。可你父亲却说这等贪官人人得而诛之,谁杀了他都是一样。因之前已经有人将你父亲行刺之事传扬了出去,所以太师自然要把账算到他的头上。而那个真正的凶手,却仍旧逍遥法外。”
周昊然叹道:“定是父亲在江湖上得罪了什么人,那人便借此机会挟私报复。唉,即使现在知道那人是谁,父亲也不可能复生了。”顿了一顿,他道:“那白成又是怎么认识太师,并答应他弑杀兄长呢?”
灵和道:“至于白成是怎么和太师结识的,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听说他在一个地方仗义救人,不料失手杀了恶人,被路过此地的太师搭救,赦免了他的杀人之罪。当然,这也只是听说。不过从庞太师派人联络你父亲这件事来看,他还是很喜欢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唉,你父亲也知道太师迟早会找到自己,怕连累大家,便带上妻儿,离开了沧州,在东京落脚。我当时也想,即使太师真要杀他,在这天子脚下,他也不便下手。可谁料他派来的杀手竟然就是白成。”
周昊然道:“我曾听少林方丈良成大师说起此事,说是白成趁我和父亲不在之时,将您诓骗出来……杀害……怎么……”
灵和脸上柔和的神情消失了,缓缓说道:“这是白成为了赎罪才传出这样的口讯。他也是性情中人,也是把义气看的比生命还重的人。庞太师要他去杀自己的义兄,他虽心有不愿,但也无可奈何。他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全力保全住结义兄弟的妻儿。”周昊然颤声道:“难道……难道他……”
灵和点点头,道:“那天,他趁你父子二人外出之机找到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让我马上离开此地。我当时不知他的用意,冷着脸对他说道:‘你要杀他,为什么不连我一块杀了,也好斩草除根,免得留下祸患!’他一怔,道:‘没想到连你也认为我成了庞太师的鹰犬?’我反问他:‘难道不是吗?’
“白成摇摇头,道:‘太师于我有救命之恩,知恩图报,我自当为他竭尽全力。周大哥是我结义的兄弟,要我杀他,我又怎能下的去手?’我心下不解,问道:‘那你为什么还非要杀他?’
“白成苦笑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太师是什么人?他能不知道我二人的关系?他既能派我来,自是做好了准备。’我惊道:‘他莫不是把你的老母亲……’他摆摆手,道:‘先别说这个。你想,即使我不杀他,太师也会派其他人来行刺。到时候,你们母子还有活命?’他见我没有说话,便道:‘我虽不能救得周大哥的性命,但若能就此保住你们母子,我死也心甘。’就这样,他安排自己的好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华山掌门将我秘密护送至华山,然后放出他将我奸杀的消息,以此来掩盖太师的耳目。”
周昊然点了点头,道:“如果他当时没有传出那样的消息,庞太师肯定会再派人来追杀你。而且这样一来,他就会把全部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人们只会说是他白成如何阴险,不会去说太师的坏话。这样,他就会得到太师的信任从而保住我们母子。”灵和道:“是。你比你父亲机警的多,这全靠昆仑曲长河的教导。”
周昊然听她说到师叔,惨然一笑,道:“师叔的大恩,孩儿将永记于心。”顿了一顿,他道:“我想白成杀害父亲时,定有太师的亲信跟随。我曾在昆仑山上听到白成兄弟的谈话,白锦说当时若不是他拦着,白成的手臂就保不住了。现在我敢肯定,当时白成杀害父亲之后,确实想要断臂赎罪,这并不是虚情假意,他对父亲的兄弟之情是出于真心。”他心念一动,问道:“即是如此,那他为什么要做出血洗司徒世家的事来?”
灵和道:“我当时正在华山,并不清楚这件事的始末。后来,我听人说自己的父亲为了要给咱们一家报仇,正在广邀天下豪侠,没想到白成抢先带人血洗了司徒世家。听到这个消息,我寝食难安,做梦也想不到白成竟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找到他的朋友,要他转告白成,让他马上来华山找我,否则我就下山杀他为屈死的冤魂报仇。几天之后,他果然来到了华山。
“我见到他,便疯了般的问他为什么要血洗司徒世家,杀伤这许多人命。白成道:‘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不会这么气势汹汹地问我。’我听他语气甚是悲怆,道:‘那庞太师依旧拿伯母逼迫于你?’见他不语,我已明其中原由,虽痛恨自己亲人被白成所杀,但看到他滚落腮边的泪水和他满脸懊悔的神情,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反而劝慰他道:‘孝字当先,谁遇到你这种情况都会这样做的。这……这也怨不得你。只可惜数百条人命,就这样……’
“白成听出我语调有异,突然双膝一屈,跪在我面前,道:‘现在也只有你信得过我白成。不管怎么说,太师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但我若杀他便是恩将仇报的小人。我已经对不起周大哥,不能再对不起我的恩人。你要相信,我白成并非正邪不分,我虽不便杀他,但他的所作所为国法自难容他!我已答应要为他招募人马趁机搜集他聚众谋反的证据,只待时机成熟,便上交朝廷,让朝廷来治他!只是……只是他毕竟于我有恩,我不能看着恩人死在我面前。再说,我杀了义兄,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愿意承担一切。就算日后死在你或者是你儿子的手上,我也毫无怨言。’
“我惊道:‘他还活着?我的孩子他还活着?’他点了点头,道:‘周大哥将他送到了少林寺,后来钟离元将他交给了曲长河,你可以放心了。’他说得越是轻松,我越是觉得奇怪。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告诉我其实太师担心他没有斩草除根,一直在追问他我们母子的下落。他不相信白成会奸杀自己昔日的知己。白成并没有泄露我们的行踪,只是说你散落江湖,被人藏了起来,而太师也并不知道周光捷便是你的父亲。孩子,他,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你,保护着你啊!”
“什么?”周昊然虽然一直觉得这件事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尽管此刻自己的亲生母亲将这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告诉了自己,一时还是难以接受,脑中不停的呼喊:“他原来有那么多苦衷,他是个好人,他一直在保护我!”他闭上双眼,心里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应该早就知道我和师叔的藏身之处,也曾亲去查探。师叔那么高的武功都没有发现,他要杀我,易如反掌。若他真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又岂能放过我?周昊然,你真糊涂啊!你和他几番交手,竟看不出他心里的苦!”想到这里,眼泪顺着他的面颊直滚下来。
灵和此时也是老泪纵横,她拉住儿子的手,道:“后来,白成一共找过我三次,都是为了你。他之所以要将张博渊收上太行山,是因为他打听到你砍了他两根手指,怕他对你不利,才把张博渊带上山的。可张博渊的心计又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现在也只能勉力控制。那次五鼠夜袭太行山,你助他们杀出重围,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有意放你们一条生路,就凭你们几个江湖游侠,又怎能冲出太行山三十万大军的包围?这次闯山也是他有意放走我们,只是作为头领,他必须下令拦杀啊!他曾对我说过,自己此生已毫无留恋,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帮你扫清这满路的荆棘,让你名扬四海啊!他是要以这种形式向咱们赎罪,他才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啊!”
周昊然点点头。他理解白成的两难之境,这种情况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而白成选择了自己一个人承担,甘愿背上这不仁不义的骂名,忍辱负重十余载,默默守护着义兄的亲人。自己若是遇到他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像他那样坦然。他低下头,低声说道:“我不知这其中的原由,只道他是我杀父弑母的仇人。我……我对不起他这个叔叔!”
灵和欣慰地点点头,道:“孩子,只要你知道他的这份苦心就行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只求你能让他死得痛快,免受其他人的羞辱。”
“什么?”周昊然一怔,道:“母亲,孩儿既已知晓事情的真相,怎能再去找他寻仇?”
“不,你要去!”灵和道,“他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也是血洗司徒世家的恶人。你不杀他,又怎能对得起那数百条惨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况且……况且白成他也一直在等你,等你替父报仇。这样,他在九泉之下才会安心。所以,你必须当着天下人的面杀了他!”她说这话时已经泣不成声,但语气甚是坚决。
周昊然跪在母亲面前,泪流满面,郑重地说道:“母亲,孩儿以前不知真相,才会把他当成是十恶不赦的江湖败类,暗下决心一定要杀他为亲人报仇。可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当时有那么多不得已的苦衷,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出不义之举。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却认他这个叔叔。要我亲手杀他,我……我做不到啊!”
“你!”灵和摇摇头,道:“孩子,想不到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把义气看得比命还重要。白成当年照顾你是如此,你现在不想杀他还是如此!你……你把情义看得如此之重,早晚……早晚要吃大亏啊!”
周昊然昂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母亲,所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大丈夫行走江湖,要以信义立天下。母亲,孩儿不能做这不义之人,让天下人唾骂啊!”
灵和抚着儿子的脸颊,道:“此生所行为苍昊,但求无愧皆自然。孩子,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你是一条敢爱敢恨、是非分明的好汉!唉,其实,我也不想让你杀死白成。我让你杀他,也是为了你日后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唉,既然你不想承担这不仁不义的骂名,我又怎能再逼迫于你?他……毕竟是我昔日的知己,我虽恨他为情义所扰,但我心里仍然在惦着他,希望他能找个好姑娘。可是……唉!”她叹了口气,扶着儿子的双臂,道:“你快起来。”
“是。”周昊然右膝点地,正欲站起,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亮点奔着母亲的后心疾驰而来。他登时想到这是敌人偷袭的暗器,心中暗叫不好。那支袭来的长箭距母亲不过数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他多想,忙伸手揽住母亲用力向旁一推。灵和站立不稳,向左跌倒。此时,周昊然再想闪躲,已然不及,长箭正中他的左胸。他哼也没哼,仰面躺倒。
“不,孩子!”灵和看到儿子为救自己中箭倒地,心如刀绞。可还未等她扑到儿子身边施救,忽听利器破空之声,身子一仰,避开了直刺她面颊的一箭。灵和左足飞出,戳向敌人手腕,同时右手支地,整个身体借这鱼跃之力站了起来。
这一招乃是司徒世家成名的擒拿绝技“盘龙出洞”,本来是要将身子蜷缩,积蓄力量,这样突然攻敌,施放的力道要比平时大出数倍。灵和救子心切,仓促之际只得变招攻敌,力量有所衰减。她虽只踢中敌人手腕,却也将敌人逼退了数步。
灵和护在儿子身前,这才看清了偷袭之人。那人不过二十三四岁,右手持一支倒钩羽箭,神色狰狞,正是在太行山上砍伤儿子的张博渊!灵和柳眉一轩,厉声问道:“张博渊,你想干什么?”
张博渊冷笑一声,阴森的说道:“干什么?哼哼,自然是要你们的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