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恶 火
众人听他说自己便是张博渊的亲叔叔,脸上诧异的神情比之方才听周昊然自刎救人的惊诧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允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们以为我是来替侄子除去他的大敌么?哈哈,真是可笑啊可笑!”
李晓道:“兄……不,前辈,您……您这玩笑可……可是开得太大了。”
“玩笑?”张允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认为这是玩笑么?你们人人都对我这侄子恨得咬牙切齿,若是我开这样的玩笑,岂不是将自己送羊入虎口,死无葬身之地?小兄弟,你说这话才是玩笑。”他看着周昊然,问道:“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昊然摇摇头,道:“前辈说笑了,这……这些都是前辈的家事,晚辈怎好过问?”张允道:“你少在这里装蒜!我家的事,小叶子怕是都告诉你了吧!”周昊然微微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他二人的功夫都是前辈传授的。”
“我?”张允冷冷地说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教出他这样的武林奇才?可惜小叶子了,这孩子对他也真是痴情。”
周昊然猜出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又怕这里人多嘴杂,传扬出去,当即冲他拱了拱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前辈随我来。”
张允随他来到船舱中的一间小屋,周昊然冲他躬身施礼,道:“前辈,晚辈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前辈见谅。”张允哼了一声,道:“你言语有礼,又把我从水里捞了上来,也不算是冒犯了我。”
周昊然淡淡一笑,道:“前辈此来不单单是为了给大家讲这个故事吧。”张允冷笑道:“是又怎样?”周昊然莞尔道:“多谢前辈让我知道我义弟所处的危难。”张允道:“其实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宋飞龙所处的境况。只是你并不知道张博渊配合你唱的那出苦肉计。”
周昊然轻轻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前辈,如我所猜不错,几年前张家的那场大火,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张允瞥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那有什么?哼,这场火是张博渊放的。”
“什么?”周昊然惊道,“这是真的?”他原本以为张家这场大火叶子所述并不详实,只道里面定有隐情,哪里想到张博渊会放火烧了自己的家,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张允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都怪我。我大哥常年在外经商,平时很少回家,全靠我照顾家里。博渊那时年纪还小,我大哥便给他请了个先生,想让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又让我教他些武艺,强身健体。可我这侄子天生喜欢习武,一连几个先生都被他打了回去。我大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我教他习武。他是我的亲侄子,我们张家的惟一后人,我自然用心去教,恨不得将自己这些本领全都传授于他。功夫教的认真,不免就过于严厉。加上我大哥常年不在家,嫂子对我又很是放心,所以平日里全是我在管教他,严厉有余而慈爱不足。时间一长,他的性格就变的十分暴戾,也对我恨之入骨,总认为是我不让他见自己父母的。唉,我要是平时多关爱他,多照顾他,他,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想他放火烧房子,不过是想通过放火来引起他父母双亲对他的重视,想让父母亲能够与自己多说几句话。可天不遂人愿,那天风大火急,片刻间便将房子烧了个干净。可怜我那刚刚回到家的兄长,为了给儿子一个惊喜,和嫂子一起躲在了厨房,结果,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他声音干涩,双眸黯然无光,显然是想起了当时兄嫂横死的惨状。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在家。等我回到家,见到一片瓦砾,立刻便想到这是博渊所为。我急急忙忙奔向厨房,妄想着兄嫂无恙,可……可……可那终归是……是妄想啊!”他抬起头,眼角缓缓滚落几滴泪水。
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继续说道:“后来,博渊知道自己的双亲竟死于自己放的那场大火之中,悲痛之余,便将怒气全都发在了我身上。发泄过后,余怒未消的他便拉着小叶子,离开了家。”
周昊然心下凄然,轻声道:“没有想到张博渊也有这样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他……他也是个苦命人。”
张允点了点头,道:“谁也不是天生的恶徒,当然,谁也不是天生的好汉。”顿了一顿,他道:“要不是我,他的性格也不会变得如此暴戾。唉,我那时功夫一般,他也只学到我那时功夫的七八成而已。试想,这么一个武功平平、脾气又暴戾的十几岁少年独闯江湖,该有多艰难?一想到他当时初涉江湖、举步维艰的情景,我……我这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他望着周昊然,道:“他本来就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即使没有盟主令牌这一节,他也会杀你而报当年断指之仇的。唉,钟离盟主被白成等人围攻,可下杀手的却是我那侄子。他到处找寻不到盟主令牌,自然而然的就会想到江湖上关于你父亲周光捷将继任盟主的传闻。周光捷虽被白成所杀,但他的儿子尚在人世,这武林盟主的位置说不定就会落到他儿子的头上……”
周昊然连忙穴嘴道:“前辈,这……这话从何说起啊,为什么我会被那么多人误会,说我要当这个盟主?”
张允淡淡一笑,道:“这本是钟离元酒后的一句玩笑话,却被人误传整个江湖。哼哼,江湖上的每一句话都能被那些好事之人传得走样,更何况这关系到武林盟主的归属?张博渊是什么人,他就算知道那不过是钟离元的一句玩笑话,他也要除掉你以绝后患。”
周昊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他非要杀了我才甘心。从军前是为了报当年的断指之仇。从军后我消息不通,江湖上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钟离盟主遇害的事还是我救驾之后,我的结义兄弟寻到东京来告诉了我,我才知晓的。我根本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言。”
张允点头道:“曲长河让你从军的目的就是想把你给保护起来,毕竟谁也不可能到官家的军队中去找你。钟离元死后,说你将继任武林盟主的消息不胫而走。张博渊翻遍了整个江湖都没有找到你,足见曲长河这一招的高明之处。可你在两军阵前救了皇上,皇榜一发,麻烦也就跟着来了。更何况今时不同于往日,你还带头儿去攻打太行山上的那些反贼。只要白成一倒,他张博渊孤掌难鸣,纵有天大的能耐,他也不可能再兴起什么风浪了,你说张博渊他能不杀你么?所以官军来攻,他比白成还要着急,还要担心,倾其所有,全力阻挡官军。你们这一路上的遭遇,还用我多说么?”
周昊然点头道:“不错。若没有张博渊从中穴手,我们进攻的速度也许会更快。”他见张允面有踌躇之色,躬身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定尽全力去办。”
“这……我……”张允迟疑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声道:“既如此,我……我便说了!我知道我这个侄子实在是罪大恶极,江湖上谁都……容他不得。”
他抬起头凝视着周昊然的双眸,颤声道:“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能让他……让他……留个……留个全尸吧。”这句话说完,他已是泣不成声。周昊然看到他满是哀求的眼神,顿生恻隐之心,可嘴唇动了几动,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张允见他没有做声,以为他不允,哀求道:“他毕竟是我的亲侄子啊,少侠连老朽的这点心愿都……都不能应允吗?我……我……”话说到一半,他便跪倒在地上,道:“还请少侠看在老朽告诉你这些往事的情面上,给他留个……留个全尸吧。”周昊然连忙将他扶了起来,道:“前辈,这可使不得,快快请起,我……我答允你便是。”
“真的?”见他点头,张允脸上登现喜色,连声致谢,道:“多谢少侠。这样,我就无愧于兄嫂了。”他叹了口气,道:“周少侠,你人真好,不像我那侄子。你答允了我,我一辈子都承你的情。老朽这就告辞了。少侠,江湖上人心险恶,你……你一定要小心。珍重!”说着,转身出了船舱,跃入了卫河。
李晓和石瑞见他走了,这才进屋。
石瑞问道:“小少爷,那张允没有为难你吧。”周昊然木然地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过是想给自己的亲侄子留个全尸。”
李晓点点头,道:“也是。即使我们饶了他性命,依他的心性儿,也绝不会苟活在这个世上。”
周昊然低声说道:“是啊,谁又能想到他张博渊也是一个苦命人呢?”李晓没有听清他的这句话,问道:“三哥,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什么。”周昊然问道,“到蛟龙湾还需要多长时间?”李晓道:“照这速度,今天晚上就能到了。”
周昊然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嗯,现在距我离开军营已过了七天。不知……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但愿他们那里一切都好。”
戌牌时分,大船终于赶到了蛟龙湾。
营中军士并不知道穆桂英暗送军用物资的事,见大船靠近,还道是对岸的敌兵来袭,不少军士张弓搭箭,想一阵乱箭将他们射回去。船上军士怕被己方误伤,早就点燃了火把,挂起了宋军的军旗。岸上有眼尖的军士看见了船上挂着的军旗,吃不准是不是敌人的诡计,一时迟疑不决。
只听岸上有人高声问道:“船上的可是李晓?”周昊然听出是郝威的声音,喜道:“大哥!”郝威哈哈一笑,道:“是三弟!我在岸边等了你三天了,谢天谢地,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周昊然带着石瑞父女进了帅帐,与众人寒暄过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将石瑞拉进了赵筱芊所在的营帐。
李永昌见到师父,跪倒施礼,向他介绍了赵筱芊近几日的病情。末了,他对石瑞道:“师父,这几日弟子只是用银针封住了她身上的几处大**,又割开伤口释放毒血,以减缓毒血上升的速度。怕耽误师父诊治,所以弟子并未用药。可现在毒血已运至任脉。再过两天,只怕……”
石瑞伸手一搭赵筱芊的脉搏,双眉微蹙,道:“如此速度,怕是熬不到两天了。只要毒血一到膻中**,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周昊然心下一凛,急道:“瑞叔,她……她还有救么?”
石瑞一捋颏下短髯,笑道:“这毒么,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思量片刻,他提笔写了个方子,递给李永昌道:“你快将这方子上的药配齐,熬好,再用这些药制成十贴膏药。记住,务必要在明晨卯时之前完成。”回过头对灵儿说道:“灵儿,你一会儿掀开她的被子,将水蛭放在她伤口处吸允毒血,阻其上行。”二人依命分头而行。
除了灵儿和曲靓两个女子留在赵筱芊的身边照顾她,其余众人全都退到帐外。
石瑞看到周昊然焦虑的神色,宽慰他道:“我已暂时阻住她体内毒血上行,只要在卯时之前服下解药,再敷好伤口,休养几日便无大碍了。”周昊然微微点了点头,道:“多谢。”石瑞微笑道:“赵姑娘一看便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过了片刻,曲靓从帐篷里出来换水,周昊然见她手中铜盆里全是黑血,心头一紧,问道:“小师妹,她……她还好吧?”曲靓点点头,道:“筱芊姐姐已经能低低呻吟了。”说完,便一溜儿小跑到伙房换水。
她换了四次水,周昊然便问了她四次。虽然每次一问一答二人言语相同,但他们丝毫不觉着厌烦。曲靓每次看见周昊然那满脸关切的神情,心里都想:“他……他对筱芊姐姐可真好。”羡慕二人情谊的同时,却又莫名地掠过一丝酸楚,她甚至幻想卧在病榻上的便是自己。
寅时六刻刚到,李永昌将制好的解药端了过来。
石瑞从药箱中取出一粒褐色丹药,唤出女儿,对她说道:“灵儿,人命关天,你一定要听好。你先把她伤口处的水蛭全部取下,然后在依次取下她左臂**位上的诸根银针,再用银针封住她膻中大**,一定要深一些,三分左右。记住,封住膻中**后,立刻喂她服下解药,然后再喂她服下这粒丹药,同时将一贴膏药敷在她伤口之上。一刻钟后,才可将膻中**上的银针取出。这些过程一定要记牢,否则,赵姑娘将性命不保。”
灵儿使劲点点头,将父亲说的医治方法又当着他的面重复了两遍,这才从李永昌手中接过解药,进了营帐。
石瑞转身对周昊然道:“赵姑娘的内功本是不弱,但这‘鬼血黑魄散’的毒也太霸道,再加上她这几日未进粒米,身子很虚。虽然我用丹药护住了她的五脏六腑,但要想完全康复,还需慢慢调理。这猛药入体,她体内的真气就会自行运转疗伤,将体内的余毒逼出体外。这毒虽然霸道,但毕竟没有天竺正统的毒药厉害,只要将解药内服外敷,再过得三五个时辰,赵姑娘就能进食了。”
从灵儿进入营帐那刻起,周昊然就一直守在营帐门口,动也不动。直到天光大亮,营中军士都已操练完毕,灵儿才从里面出来。周昊然见她手中铜盆里全是墨黑、腥臭的血液,比前几次曲靓所盛的要多上好几倍,黑血已至盆边儿。周昊然心头一紧,急问道:“灵儿姑娘,她……她……”
灵儿小嘴一嘟,道:“你没看见我手里端着这么重的东西么?你这样拦着我的去路,是不是想累死我?”“这……”周昊然被她一顿抢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傻傻的望着对方。
灵儿哈哈一笑,道:“真是难得你这么……关心她。”她原本想说“痴情”,又怕父亲训斥自己,只好改口不说,道:“筱芊姐姐已经醒了,正嚷着要吃东西呢!你快去看看她吧!”周昊然闻听此言,脸上登现喜色,跨步进了营帐。
赵筱芊经石瑞配制的解药内服外敷,体内淤毒已尽数排除。可她数日粒米未进,只在朦胧间喝了点水。此时虽然醒转过来,但四肢酸软无力,仅坐直身体,额上便流下了豆大的汗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此时虽是盛夏,但早晚仍有凉风,曲靓怕她再受了凉,急忙帮她穿了两件衣服。灵儿和周昊然的那段对话,赵筱芊自是听得清楚。听到周昊然虽拙于言辞,却十分关心自己,心下甚是甜美。见他进帐,忙将眼睛闭上,靠在床头。
周昊然见到她那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酸,道:“筱……筱芊,你……你……”赵筱芊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并不睁眼。
其时,灵儿已经取了碗热粥进来,快步走到她榻前,还没等她坐下,就听周昊然道:“她不是醒了么?怎么……怎么……”灵儿笑道:“她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哪还能有力气睁眼?你也饿上几天试试?”她坐在赵筱芊的床边,轻轻吹去粥上的热气,道:“姐姐,来,吃点东西。”
赵筱芊喝了一碗粥,便觉得身体有了不少力气,可她仍不睁眼,只是靠在榻头。
周昊然急道:“筱芊,你……你好些了么?你怎样了?你……你……你真要急死我啊!”见她仍没有任何动静,低声说道:“这些日子,我,我都要恨死我自己了。你探路受伤,中了这种剧毒,我……我恨不得……恨不得是自己中了毒,好替你免去这痛苦。筱芊,你……你……”说到最后,竟呜咽出声,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直滚下来。
曲靓见此情景,连忙将头转向一边,心里总是在想:“为什么躺在榻上的不是我?”
赵筱芊听他哭出了声,心里叹了口气,慢慢睁开了眼,道:“我……我……不……”周昊然见她开口说话,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道:“筱芊,你……你怎样了?好些了么?”
赵筱芊见到他满是关切的神情,鼻子微微发酸,道:“没事了,我……感觉……好了很多。”心里却想:“从我认识你那刻起,你总共落过两次泪。一是曲长河,你的授业恩师惨死九华山,另一次就是此时。你这么关心我,记挂我,我赵筱芊此生无悔。”
周昊然见她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还以为是身体太过虚弱所致。当即伸手按住她脉搏,道:“不要紧的,瑞叔说只要过几天,你就会康复的。”他凝视着赵筱芊的双眸,柔声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你了。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不测,我……我……”
赵筱芊握住他手,轻声说道:“那日在‘不归林’前,你说如果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叫我不要伤心,还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活去。是啊,想死很容易,但活着要比死艰难得多。如果我真的过不了这一关,那你……”
周昊然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大伤初愈,我们不说这个,还是谈点高兴的事吧。你知道么,上次在沧州我没有找到的亲人这次竟然让我意外找到了,他就是救你性命的神医石瑞。”接着他便将自己这一路上的奇遇都说与赵筱芊听了。赵筱芊听他说到丐帮帮主张允,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颤声道:“你说你见到了张博渊的亲叔叔?你知道么,张博渊,他……他……他到卫水来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