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岂关风与月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黛娘只围着一抹碧荷色的抹胸,青丝未拢,红妆未画,反反复复吟着张三影的一丛花令,续续断断的呢喃念得沉闷的午后更加令人倦怠。

  一旁的小丫环给黛娘披上一件薄如蝉翼的嫩黄纱上衣。黛娘倦意未消,便任由小丫环将紫色的长披帛在她的手臂上旋旋绕绕。

  忽的几声清脆鸣响,珠帘摇荡处,行来一人,颜色未浅,却是年华已逝。黛娘瞧着老鸨一身艳装地进来,连忙敛了倦容,生出十分的敬意来,起身万福:“嬷嬷。”

  老鸨近前扶起黛娘,脸上笑容仿佛沐了春风:“如何如此倦怠?”

  黛娘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妆台,才低了头和老鸨撒娇:“黛娘哪里有?”

  老鸨一笑,将黛娘的举动瞧在眼里,眼睛随着黛娘的匆匆一瞥看向妆台,伸手拿起台上的花笺瞧了瞧,面上便做出十分的惊讶来:“这不是张三影的一丛花令?郎踪与东风,黛娘怨的是哪一位情郎?又要寻哪一阵东风?”

  黛娘双颊飞起一抹赤霞,伸手就夺过老鸨手中的花笺揉作一团扔向屋角,恼道:“嬷嬷总取笑黛娘。”

  老鸨笑得慈眉善目,轻轻拍了拍黛娘的肩膀:“黛娘若晓得桃杏犹解嫁东风,便是半个明白人,但偏偏有人不晓得,嬷嬷看着也实是难受。”

  黛娘不由一惊,匆忙掩饰了自己的神色,才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害得嬷嬷如此担心,黛娘定要去劝劝。”

  “还能有谁,自是你的姚姐姐。”老鸨满意地看着黛娘掩饰惊慌神色,不疾不徐地说着,“陈府大少爷有了新欢自是不再念着旧爱了。”

  谁是新欢?谁是旧爱?陈大少爷自那日起就再没来寻过她,黛娘终于掩藏不住自己的错愕,呆愣愣地看着老鸨,只看得眼前老鸨的笑容模糊了,才恍然大悟,姚娘不见得芳心暗许陈大少爷,但她每每以在外接待陈大少爷为由拒客,十有只收陈大少爷几个酒水果子钱,老鸨早已怀恨在心,不过是要断了姚娘的庇护和借口,才要她**陈大少爷……思及此处,黛娘不由心中一跳,老鸨此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着,老鸨冷冰冰的话便传了过来:“凡人贵在自知,不知天高地厚的,嬷嬷就是拼了老命去护着,也周全不了。”说着,老鸨略顿了顿,看着黛娘的一双带笑慈目就恍惚闪过几缕犀利的锋芒,“陈府杏林世家,任凭谁也坏不了它的规矩,但凡花柳之身,莫说陈府的偏门,就是后门也进不得。姚娘冥顽不知,你可要记得。”

  黛娘脑中“嗡”地一声响,便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心也一点一点冷了去……亏得自己还自以为聪明,奈何机关算尽算不过命……老鸨早知此事,还设了这个局,只怕,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她洞悉……

  黛娘心中几番思量,借着略解老鸨的脾气,便横了心,只一赌输赢,唯求老鸨此番警告便是还留着余地,因此装出一副受教模样:“黛娘心中感激嬷嬷的教导和爱护,嬷嬷的话必是牢记于心的。”

  老鸨这才换上寻常神色,夸奖了黛娘一番才离开黛娘的厢房。

  不多时,老鸨转至听舞轩的花窗前,只听一阵靡靡缠绵的丝弦声中一串清脆悦耳的銮铃音,不由驻足,转身透过花窗窗格向轩内看去。

  杨柳姿,金莲色,听舞轩内款款垂柳、步步生莲,姚娘的裙摆旋作一朵娉娉婷婷的荷,荷瓣凝水处是一只只叮咚作响的銮铃,随着姚娘的旋舞有如山间清泉的汩汩之音。

  不远处,赵成益面对着姚娘绝妙的舞姿,眼神却有些飘忽,似有一股莫名的情绪。

  老鸨心中只恍惚闪过一丝迟疑,却又不得所以然,因此略作停留,便要离开,不想才转过屋角,就听到身后似有一声不真切的闷响传来。老鸨踌躇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待举步,却见隐在落影阁各个暗处的打手往这边行来,因此干脆停了脚步等着打手,心道谁这么明目张胆地不按落影阁的规矩行事?

  “嬷嬷,听舞轩内的姑娘拉了求援铃。”其中一个打手近前与老鸨轻声说道。

  赵成益?老鸨顿时想起自己刚刚似乎听到一声闷响,不由分说就领着几个打手往听舞轩疾步走去。

  老鸨一把推开听舞轩的门,走进一看,只见一件粉桃色的纱罗衫如同撕碎了的花瓣一般散落在地,赵成益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屋角梁柱的重重纱幔中,姚娘衣裳凌乱,脸上的惊恐神色尚未退去。

  老鸨打了个眼色,便有跟着老鸨进来的丫环走过去给姚娘披上衣裳。

  随即老鸨面色一黯,上前一步:“赵大官人,落影阁有落影阁的规矩,这里的几位姑娘可比不得你东风楼的小倌,经不起随意折腾。何况我早就说过,姚娘不能碰。”

  “嬷嬷,都是区区的不是,嬷嬷也是知道区区对姚娘的一番心意的。”赵成益闻言一笑,上前给老鸨赔礼,嘴上斯斯文文,心中却一阵鄙夷,心道就落影阁装什么矜持,还不一样是个窑子!

  老鸨冷哼一声,走到赵成益身侧斜睨这赵成益,旋即压低了声音:“赵大官人的一番心意,嬷嬷怕是无能为力。脏了的姚娘弹得再好的琵琶也不值钱了。”

  “如此,区区确是对不住嬷嬷,还望嬷嬷怜我一片苦心,多让区区来姚娘处闻琴解语。”赵成益笑得平淡,面上一双细长丹凤却瞧着姚娘,泄了旖旎春光。

  “嬷嬷何时不是都想着赵大官人?”嬷嬷此时才换了笑脸。

  赵成益点点头:“如此,区区记着了,今日便告辞。”

  “不送。”老鸨等赵成益出了落影阁,才挥手遣散听舞轩内的几位打手,随即冷了眼神盯着屋角的姚娘。

  “你可明白你离了落影阁,也不过地上的一抹尘土,踩了还嫌脏了衣裳鞋子?”老鸨一改往日和善。

  姚娘面上一抹浅浅的冷笑:“姚娘怎么不明白!”

  “明白就好。”老鸨看了姚娘一眼,缓了语气,“梳洗一番,今晚知府大人的晚宴可别给我少拿了赏赐。”

  姚娘不答老鸨的话,只径直回了自己的厢房,心中来来回回不过一句话:娘,换做今日你可还说得出当日那句话?

  赵成益出得落影阁,胸中便腾腾地窜起一股愤怒,想到早几日前,自己摘花不成,反被扎了一身的刺,心中不免又火上浇油,再加上今日上午,派出去的一拨好手回报说,几乎塞遍了杭州府各处的荷包,除去得知那日坏事之人名叫李景七和幽居万径园之外,无论如何也查探不出几人更详尽的底细。赵成益虽也不敢横遍整个杭州府,但历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晦气,这无疑是又添一把柴火,一时数口恶气将赵成益灌得几乎怒不可遏。

  赵成益一脸怒容的刚刚在马车里坐稳,便挑帘问卢放:“如何?”

  卢放看着赵成益的脸色略一迟疑,才道:“大少爷,我派了身手最好的去了,只是,他们回报说无论是李景七还是万径园,愣是寸步难近、泼水不入,探不得半点虚实!”

  赵成益听罢勉强压着的怒火瞬间暴发出来,猛地一拳砸向车壁:“李景七究竟何方神圣!”

  卢放听得车壁一声闷响,心跳不由漏跳一拍,斟酌半晌,终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少爷,只怕他颇有来历,还是……”

  赵成益斜眼盯着卢放,半晌才狠狠放下车帘:“回府!”

  卢放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上了马车驾座,直到马车缓缓地离了落影阁、出了东街,还觉得背上凉飕飕一片。

  陈府二房的院子向来静悄悄的,二老爷陈于敏每每早出晚归,却是闲游玩乐,对陈府诸事不闻不问,俨然一个逍遥闲人。

  此刻,陈于敏还没有回府,二夫人季氏在卧房外室内一脸焦灼,一盏茶还没喝两口,就又喊来下人问话:“二少爷回来没有?”

  下人回道:“二夫人,小的已经叫人去请了,二少爷要是回来了马上就过来。”

  季氏闻言心中稍安,挥退了下人,又捧着茶盏寻思起来。

  “问娘亲安。”

  季氏回神,瞧见自己唯一的儿子陈则涛相貌堂堂,此刻正规规矩矩地给自己行礼,心中一喜,便上前将他扶起来,又左右瞧了一番,才携着他到一边坐了:“这一个月来你忙前忙后,人都瘦了一圈,平日你自己也该注意着休息,不要累坏了身体才好。娘这里有碗燕窝粥,你喝了吧。”

  陈则涛闻言轻轻笑开:“谢娘关心,娘自己吃吧,我一个男儿,何须如此养着,自是要有些担当。”

  季氏听着心中甚是欣慰,便拉着陈则涛叙了好半天话。

  陈则涛本就疑惑他娘如此急切地喊他来到底所为何事,此时更是听得云里雾里,正要相问,季氏却话锋一转,试探道:“你大哥前几日怎么留宿在外那么久?往日也未见过如此情形。”

  陈则涛一听,当即肃了脸色,却只是含糊道:“娘,大哥自有大哥的缘故。”

  有道是十月怀胎,陈则涛虽有掩饰,季氏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情绪,当即就恼了:“娘不过关心关心你大哥。”

  陈则涛听了此话,犹豫半晌,终是轻声劝道:“娘,孩儿不孝。孩儿说话直白,孩儿一直记得,爹爹总教导孩儿,府中的事莫要多言。”

  季氏被陈则涛窥得心思,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由气煞,却是如何也反驳不得,再想到自己的夫君陈于敏,顶着陈府二老爷的名头,几十年活在大老爷陈于致的阴影下,不得出头,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怒其不争,积压多年的怨气便要发作,却被身后的嬷嬷拉住。

  嬷嬷给陈则涛使了个眼色,陈则涛会意,便辞了出去。

  待陈则涛走远,嬷嬷才道:“小姐,老奴说句不敬的话,还是莫要当着二少爷的面说出那些话来,那些话让二老爷难堪,二少爷也难堪的。”

  季氏闻言不由绞着手中的帕子,半晌咬牙道:“我晓得,只是他们父子两都一副样子,只在这陈府窝囊着,我不过想争口气罢了。仲郎哪里就差了去?”

  嬷嬷不由也叹了口气,只劝道:“大老爷是个公道的,这么多年,还不是都让仲郎在一鹤馆呆着?外头都传言,仲郎怕是要承了陈府的衣钵,大老爷想是知道的,不是也没有吭声?”

  季氏听了嬷嬷的话,才稍微缓了心中的怨气,只不减心中顾虑和担忧,嬷嬷见状,知是不过天下父母心,便住了嘴。<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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