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道是竹马情
长空浮云,斜晖流昧。道路旁两排郁郁葱葱的玉兰树,枝叶繁密间,星星点点,不知是碎光,还是玉兰。玉兰花小,隐藏在枝繁叶茂间,便不见花容,只闻花香。偶有几个小儿,一人手执长竿,一朵朵勾下玉兰,一人跟随其后,拾起地上的点点白玉,转眼便满篓馨香。
苏珺兮今日略早了一个时辰回家,要往陈府看望陈大夫人杜氏。
苏珺兮的爹爹苏世林是孤儿,因为与杏林世家陈府的老夫人沾亲带故,被陈老夫人接到陈府当做自己的侄子来抚养。陈老太爷见苏世林天资惊人,竟将自己的一身医术毫无保留地传给了苏世林。
苏世林志不在篱下,陈老太爷和陈老夫人去世后,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到一份微薄的家业,另立苏家。家业虽薄,但也足够苏世林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苏世林立业成家,陈大老爷陈于致帮了不少忙,因此,苏世林和陈于致之间自有一番情义。苏世林临终前,更是将苏珺兮和家业都托付给他的这位远房兄弟。
苏珺兮因为服孝,断绝了应酬交际,只在一鹤馆当值,因此两年多未见杜氏。苏珺兮一向敬重陈于致,因此出了孝期,就前去拜访杜氏。
苏珺兮的车架在陈府前院里停下,苏珺兮与清霜一下车,早候着的丫环便迎上前来。
杏林世家陈府是世世代代的根基,不见鬼斧神工,却是处处透着高雅与大气,循着天然的青山怪石和小潭流水,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轩、榭间,是蜿蜒曲折的廊,景中又见景,并着各处古木新枝、繁花落瓣、闲鸭忙鱼、飞鸟定石,上有风云变幻,下有流水掩映成画,自是一番山林野趣,又不失精致的高雅。
苏珺兮一支白玉素簪,一身月白的窄袖短上衣,配上一条同样月白的轻罗长裙,用嫩黄的丝线绣满点点桂花,轻易间看不见这细致素雅的馨香。
由一旁的丫环领路,苏珺兮轻移莲步,带着清霜穿梭于重重复廊,在往复的漏窗间留下一抹又一抹清丽的身影。不经意,廊前拐角处闪出一个俊朗的身影,惊得苏珺兮停了脚步。
来人俊眉朗目,眉眼间自有一番似有若无的柔情,锦衣环佩,行动处暗带一股似隐若现的风流。
苏珺兮缓了一口气,对这位常常出其不意的青梅竹马颇有些无奈:“大哥,你这又是做什么?”
陈府大少爷陈则涵轻柔一笑,略靠近苏珺兮一步,伸手将落在苏珺兮发间的一片细柳叶取了下来:“芙蓉惊变色,柳叶裁新妆。”
“大哥又是哪里胡诌来的歪诗?”苏珺兮略后退一步,莞尔一笑。
“歪诗也罢,胜在奇巧贴切。妹妹的别致气派可是惊得芙蓉一日三变色,就连这柳叶,”陈则涵笑嘻嘻地拿着柳叶在苏珺兮眼前晃了晃,“也争着要为妹妹裁作花钿呢。”
陈则涵忽而眉头轻皱,一会儿看看柳叶,一会儿看看苏珺兮:“裁个什么样式好?”
清霜与领路丫环“噗嗤”笑出声。苏珺兮哭笑不得,偏偏这马屁拍得极好:“大哥,大伯母在等我呢。”
陈则涵闻言才敛了神色,却又俯到苏珺兮耳边:“出来时在前院柳树下等你。”说罢从苏珺兮身边而过。
苏珺兮一愣神,想到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大哥……”转身一看,陈则涵已经消失在转角。
“走吧。”苏珺兮转身吩咐领路丫环。
几个往转,苏珺兮便进了陈府大房内院,庭中央一口黑釉敞口陶缸,陶缸边青草丛丛,陶缸中荷叶田田,一支悄然待放的嫩荷玉立亭亭。
苏珺兮从陶缸边经过,上了庭阶,早有丫环打好了帘子,苏珺兮领着清霜进了正厅,只见一位端庄娴雅的贵气妇人端坐于主座,一位风韵尤存的妩媚妇人侧身半坐于侧座,二人均是迟暮的年纪,身旁丫环仆妇环伺左右,好一番气派。
苏珺兮先到主座上的妇人跟前道了个万福:“大伯母。”再到侧座上的妇人跟前道了个万福:“二伯母。”
福毕杜氏招手将苏珺兮拉到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对着陈府二房的季氏感叹不已:“弟妹,你看,两三年不见,苏姑娘可不是出落成了一位美人儿?真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苏珺兮一听,这话耐人寻味,赶紧将好话奉上总没有错:“大伯母,二伯母,我们这些晚辈哪里能比得上长辈们这周身的气度呢。”
杜氏和季氏听了只又对苏珺兮好好夸奖了一番。苏珺兮虽已在这世过了十七年,然而对这样的“礼尚往来”还是不太适应,心理难免有些厌烦,只不在脸上现出来,耐心地听着谦虚着,再寻了空隙赶紧转移话题:“大伯母,二伯母,前些日子我制了些茉莉花露,今日特地给二位伯母送来,不知二位伯母可喜欢这茉莉花的香气?”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杜氏待字闺中之时是杭州府有名的才女,吟得这句江才子日后难得传世的赞茉莉,可见其精于诗词,“这茉莉香乃花香之首,若日日盈香,只怕也俗了她的名气,现下我们喝喝她的花露,应个景儿倒也绝佳。”
“可不是,此时正是茉莉初开的时节,难为苏姑娘心思巧妙,已经制了花露。”季氏闻言也附和着。
“这花露的制作也是一件精巧的活计,本也制的不多,正好只给二位伯母应景了,也让我躲躲懒。”苏珺兮笑道。
“你瞧这张嘴,也不知像的谁。”杜氏佯嗔。
一时三人俱笑了起来,左右也有丫环仆妇掩嘴偷笑。此时,一个丫环打帘进来禀报:“大夫人,二夫人,六小姐回来了。”
苏珺兮且惊且疑,转头看向杜氏。
杜氏只笑不答,季氏正要说话,就听一把娇声软语随着一位款款而入的丽人轻飘开来:“苏妹妹,昨日娘派人来说,今日妹妹来看她,所以我借这东风,来尝尝妹妹新制的茉莉花露。”
说罢,陈府六小姐陈妍与杜氏和季氏行过礼,就拉起苏珺兮细看了起来。
“哪里来鬼机灵的鼻子,想你妹妹了就直说,做什么来打我的花露的主意,难道还会短了你的不成?”杜氏嗔怪,一时笑声又四起。
“我就是稀罕苏妹妹的花露,恨不得你们都别得,我一个人都得了去才好呢!”陈妍撒起娇来,“娘,您放了我和苏妹妹吧,在长辈跟前,我们哪里敢放肆?”
杜氏笑着挥挥手:“去吧去吧,我可招架不住你这山霸王。”
杜氏母女俩像陈妍待字闺中时一般你一言我一语耍起嘴皮来,苏珺兮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并不穴话,等到杜氏答应她们退下时,才和陈妍一起行了礼,带着清霜随她去她出嫁之前的居室叙话。
陈妍是杜氏二女,族中排行第六,深受杜氏宠爱。陈妍只比苏珺兮大几个月,两年前及笄出嫁,她的房间却一直有人维护打扫。
苏珺兮进了房门,陈妍先拉着她走到一张方几前,只见几上一只粉青洗,金丝铁线、聚沫攒珠、紫口铁足,洗中两尾锦鲤,双鱼戏水、水波攒动,是陈妍出嫁前所养。
陈妍伸出葱指,逗了一会儿锦鲤,回头对苏珺兮说道:“苏妹妹,不若你替我养着这两尾鱼吧,给丫环们照顾倒让她们白赏了去。”
陈述的语气,苏珺兮略一思索,点头答应:“好。”
陈妍拉着苏珺兮到桌边坐了,丫环立时端上两盏苏珺兮新送过来的茉莉花露。
陈妍端着茶盏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苏珺兮疑惑,陈妍深得杜氏遗传,又自带了一股霸气,向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知烦恼什么事。苏珺兮是比较淡漠的性子,陈妍不提,她自不会多吭一声。
陈妍似在斟酌,沉默了一会儿,挥退房内下人,才轻拉着苏珺兮的手:“罢了,我不想让我娘知道,虽说你还待字闺中,但过不了多久你也是要嫁人的,何况你还是大夫,我还与你说吧。”
苏珺兮装害羞:“六姐姐,你有话就说,做什么扯上我。”
陈妍闻言嗔怪一番,才接着说:“我嫁入朱府两年,本来也事事皆顺,只是,两年来一直无孕,我怕……”
陈妍止了声,没有将所怕说出,苏珺兮略微计较,才小心问道:“六姐姐,姐夫可有妾室和通房?”
陈妍奇怪地看了苏珺兮一眼,才点点头。苏珺兮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过于小心了,在陈妍眼中,这根本不算什么,但若是无子,就落了一个无后的把柄在夫家手中,总是被动些。
“那她们可有孕?”
“有一个妾室有过,只是她自己不小心,流掉了。”陈妍低头喝花露,面无表情。
苏珺兮自然不去揣度是怎么个不小心法,避过这个话锋,拉过陈妍的手打起脉来。诊脉完毕,陈妍现了焦急神色:“可无碍?”
陈妍宫寒,但苏珺兮不想挑开来说,只婉转叮嘱她平时多注意饮食调理,勿食性寒食物,并将各类性寒食物大致说给她听,再将前世的安全期危险期之类的知识重新包装以后告诉她,陈妍将信将疑地一一点头记下。
苏珺兮直到吃过杜氏设的粗简晚宴,和陈妍辞别后才坐马车回家。
此时,华灯初上,清月如钩。
马车刚刚转过陈府门前大街,就停了下来,苏珺兮这才记起早前陈则涵的话,正琢磨,陈则涵的小厮鹉哥在车外说道:“苏小姐,大少爷说天晚了,小姐别再折回去找他了。大少爷不过发现些新鲜的奇茶异汤,买了要给小姐尝尝新鲜。”
苏珺兮心下感动陈则涵的体贴,掀了车窗帘子一看,鹉哥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精巧的食盒,食盒还丝丝冒着白气,原来用冰镇着。
鹉哥抬手朝陈府大门的方向指了指,苏珺兮转头一看,华灯之下,陈则涵风中独立,身影摇曳,正冲着她挥手示意,彬彬乎如夏夜徐风。苏珺兮莞尔,回头嘱咐清霜,“清霜,替我收着吧。”
待清霜下车,鹉哥将食盒递给清霜,又转身对苏珺兮说道:“苏小姐,大少爷交代,这是四时茶坊新出的汤和果子,果子叫作梨花白。还有这个,大少爷让我给小姐。”
鹉哥从袖子里取出个轻巧的桐木匣递给苏珺兮,苏珺兮接过:“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大少爷。”
鹉哥点点头,领了苏珺兮的话向陈则涵跑去。
苏珺兮回到家,打开桐木匣一看,陈则涵还真的用柳叶裁了一只精致的翠蜻蜓给她做花钿,忍不住好笑起来,真是说风就是雨。
苏珺兮收好桐木匣,揭开食盒,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青釉圆盘,百圾碎纹路繁密,裂片交错,中间垒着一叠雪白的糕点,精致至极。苏珺兮取出梨花白,揭开食盒内的隔层,只见一只青釉瓜棱葵口碗,釉色淡青如玉,口沿釉薄泛白,通体满布铁线,里面盛着半碗橙黄的木瓜汁,相当漂亮。
连一旁看着的清风都不得不暗赞一声陈大少爷为小姐费尽心思。
苏珺兮取一块梨花白,抿一口秀唇,一时椰子的清香扑鼻,还夹杂着淡淡的酒香,熏醉了这初夏的暖夜。<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