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绝谷

  潘古加快了脚步,同时催促众人快些走出这个满是诡异雾气的谷地。WENxue王安和韩飞不明其意,连说走不动,其余人也没有谁感到有异,看来那种无法言喻的预感只出现在潘古一人身上。

  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傍晚时分,随着天空变暗,谷里更加寒冷了,雪花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很快就变成了夹着冰雹的鹅毛大雪。此时潘古等人刚刚走到雾谷中央。

  寒风裹挟着冰雪扑面而来,只在单衣外套了一件薄棉袄的潘古透体冰凉。奇怪的是,大雾竟然没有被风雪吹散,路面已经看不清了,潘古还想撑着往前走,队伍前面的百姓却纷纷退了回来。

  “前面走不通了!”有人大声叫道。

  潘古大惊,一问才知,走在最前面的刘备中军到了雾谷边缘,却找不到出谷的道路,谷边全是陡崖和堆积的巨岩。现在摆在刘备军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原路返回,再找新的出山道路,二是就地挖山开路。从坚硬的山岩当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无奈粮食早尽,要掉头恐怕精疲力竭的百姓首先就不答应,因此刘备军只得选择后者。

  “大伙就地扎营,军师已令众军今晚连夜开路,明日一早即可出山!”

  又有喊话声从前方雾雪中传出,循声看去,喊话的人举着火把,似是骑着马,身影高高地立于百姓之上。百姓自带的牛马牲畜早已在进山前被征了个干净,这人既然骑马,显然便是来自刘备中军。

  想是南行路上刘备的许多承诺没有兑现,搞出了信任危机,又或是人们饿得连喊“皇叔仁德”的力气也没有了。总之,虽是许诺了连夜开路、明日出山,百姓们却没有发出多少欢呼声,个个埋着头卸下行李开始扎营。就地扎营的命令沿着整只队伍从头传到尾,等断后的兵卒也进入雾谷时,已近子夜,整个雾谷早已变成了一座容纳二十万军民的巨大营地。

  夜渐深沉,雪越下越紧,丝毫不见止歇的迹象,很快便在地面积了2指深。营地里火光点点,无数帐篷紧密地靠在一起,依照百姓们先后到达的次序,分成许多个帐篷群,中间留出通路,形成了一块块小小的社区。

  扎营时费楚在附近转了转,竟然没有在雾谷内发现一只可以猎食的动物,这样众人再无小灶可开,便安顿在了这个巨大营地的中间,如此反到比较能够遮避风雪。

  潘古寻了些枯枝,在牛皮帐篷里生了一堆火。韩飞扎营时就说去中军那边看看情况,现在还没回来,王安坐在火堆旁,盯着外面,李老贵家的帐篷正在他视线的方向上,中间隔了十几步距离、4个帐篷,帐门紧闭着,里面透出些火光,想必是在偷偷烹煮食物。

  看着王安横眉怒目的模样,潘古想劝说两句,他也不搭理,潘古只得暗叹口气,在火堆边坐下烘烤衣服。风雪太大,扎营时棉衣被融雪浸透了,没一会,就烤得冒出缕缕白气,身子一暖和,肚里空空如也的感觉更加明显,折磨得人坐立难安。

  潘古索性躺下,闭上眼睛与饥饿感勉力对抗。劳累了一天,手脚酸麻,脑里更是沉滞晕眩,再装不下其它事情,不久便沉沉睡去。

  帐外风声如同鬼啸。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进山第六天。

  “皇叔亲自来探视百姓了!”呼喊声打破了营地里的宁静,接着是许多人踩踏积雪发出的“咯吱”声。

  潘古翻身坐起,帐篷里的火早已熄灭,王安还在余烬堆边睡着,韩飞不知何时回来了,也被声音吵醒。刚掀开帐门,堆在门口的一大团雪就倒进了帐里,潘古探头出去,外面竟已积了尺许深的雪,天已放亮,风雪停了,雾仍未散。

  百余举着火把的兵卒簇拥着几骑人马出现在了营地中央,听到了喊话,各个帐篷里陆续钻出了些百姓,也不围拢上去,只站在自家帐前看着这群人愈行愈近。

  走到近前,终于看清了,那几骑人马中,为首的一个方面大耳,穿着华贵的袍服,左边是个羽扇纶巾的青年文士,右边是个银盔银甲、手持铁枪的英俊武将,后面跟着两匹马拉的大车。车很大,但颇简陋,应是把车轮和木板拆分带进山,用时再组装成车。车上堆了许多鼓鼓囊囊的麻袋,空出来的地方坐了两名裹着狐裘的貌美女子,较年轻的那个怀里抱着个婴孩。

  “是刘皇叔和军师,那个武将是左军统领赵云,后面的女子是甘夫人和糜夫人。”韩飞对潘古说。

  这么说那婴孩便是刘备的儿子阿斗了,潘古惊讶地看了韩飞一眼,却不知他一个普通兵卒如何认识刘备军中的这些核心人物。

  刘备一行人所到之处,百姓们的反应冷淡得出人意料。

  往日里,虽然没几个人见过刘皇叔,但皇叔的仁望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无数百姓随军南行的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见上他老人家一面,乃至于提起皇叔的名讳,总要仰头朝天拜上三拜才敢开口。但百姓们这些天来又累又饿,悲惨得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哪里还记得这位“仁德盖天”的皇叔。现在刘皇叔来亲自巡视,大家也不见得如何热情,仍是三三两两地呆在原地,只在刘备等人经过时,才参差不齐地抱个拳,算是见过了礼。

  刘备原本是以为要围上来个几万人三呼万岁的,还带了赵云和这么些兵卒护驾,现在看到这冷冷清清的场面,心里不爽,板着个脸端坐马背,一声不吭。诸葛亮也觉尴尬,从马背上俯身吩咐了些什么,兵卒们吆喝得更起劲了。

  “皇叔亲自来探视百姓了!有粮发放,速来领取!”

  这一吆喝的效果立竿见影,那些刚刚还看起来魂不附体的呆头鹅们立刻魂魄归位,箭一般地争相拥向刘皇叔。真正引起百姓兴趣的,还是后面多出来的半句话,“有粮发放”!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雾谷的营地都震动了。

  两位夫人中糜夫人年龄较长,见百姓聚拢,便指挥大车旁的兵卒从麻袋里拿出粮食散发,先来的人拿到了货真价实的米麦,后面赶到的百姓瞧着眼红,更似见了血的苍蝇,“轰”地往前推挤,若不是车前围了一圈全副武装的兵卒,赵云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守着,大车早就被挤翻了。

  潘古一开始就离车较近,领了两小包麦子,约有一斤,便被挤了出来。迎头撞见无数不友善的目光盯在自己手里的麦子上,还好人们都急着前去领粮,只有一个擦身而过的人伸手一带麦包,想顺手牵羊,潘古奋力抓住,没让他得逞,那人便松了手,潘古急忙把麦子掖进棉衣,闪身退到道旁僻静处。

  费楚高大的身影也挤在领粮的人群中,却没有看见李老贵,李老贵家的帐篷仍是紧紧地密闭着,也不知是不是藏的粮食足够了,无需出来领。

  诸葛亮趁热打铁,又指挥众兵卒高喊起“皇叔仁德”,打算一石激起千层浪。应和的人倒真不少,都是些领到了粮食的,但大多数人正在争抢着往前挤,哪有心思喊口号。不过刘备已经清楚地听到耳里,脸上的线条慢慢舒展开来。

  很快,刘备就笑不出了。大车上的粮食比想象中更快告罄,四周的百姓却越聚越多,帐篷都挤塌了不少。领不到粮食的开始吵闹,外围有人遭到了哄抢,惨叫起来。听到惨叫,里圈已经领到粮食的人便不敢回头出去了,都挤在车前,眼巴巴地望着刘备。

  诸葛亮在旁边一使眼色,刘备用袖子掩住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格外响亮,镇住了所有人,军民们哪里料到皇叔会哭,纷纷安静下来。

  哭了半晌,刘备放下袖子,已是泪流满面,突然拔出腰间佩剑,作势要抹脖子。

  诸葛亮和赵云急忙一左一右去拦,拉扯了半天,刘备才勉强放下剑,哭道:“你们为何不让我一死谢罪!”

  “主公何有此言!”诸葛亮的样子像是慌了手脚。

  刘备仰天长叹:“各位缺吃少穿,跟着我在这山里受苦,我刘备愧对众军兄弟,愧对乡亲父老啊!”

  诸葛亮滚鞍落马,拱手高声道:“主公体恤民情,与民同甘共苦,已有三日未曾吃肉,两位夫人和少主更是食不果腹,此乃时运不济,众人都是如此,便有千般不是,也不应怪罪皇叔!”

  闻言再看车上的两位夫人时,脸上确实都有些黑黄之色,乍一眼与饿着肚子的寻常百姓无异,细看之下才发现并不均匀,似是抹了些黄泥。

  “三天没吃肉啊……”百姓们开始交头接耳,不过他们对没肉吃的痛苦体会不深,现在是只要能吃饱,谷糠都算美味佳肴。

  这远远没有达到目标效果,刘备垂头不语。

  诸葛亮又道:“我等甘愿追随主公到此,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眼前虽有困难,但总好过落入曹贼虎狼之口,主公上承天意,我等军民度过此难全靠主公福祉荫庇,主公万不可自轻贵体!”表面上是劝慰刘备,倒更像说给百姓们听的。

  文绉绉的一席话对百姓来说如同听天书,但人群里多少有些文化层次比较高的,便充当了翻译,待搞懂之后,百姓们纷纷点头称是——可不是么,现在虽然是饿了肚子,但总好过被曹军抓到生吃了吧。

  这回刘备瞥见百姓们反应良好,心下暗喜。面上却顺水推舟,眼泪滚滚而下,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又把剑挥了起来。

  “主公!”诸葛亮抓住刘备的手腕也哭了,那个悲切啊,就连石头人看了都会心碎。“要死臣陪主公一起死!”

  “皇叔不可!”

  “皇叔保重!”

  百姓们纷纷动容,一时间人人落泪,哭成一片。

  诸葛亮趁势跪下哭道:“请主公顺应民意!”

  哗啦,由他身边的兵卒领头,军民们纷纷跟着跪拜。

  刘备又仰天长叹一声,长剑铿然落地,向四面拱手道:“刘备让父老们受苦了!”

  “誓死追随皇叔!”不知谁喊了一声,引发了无数人的应和,荡漾传播开去,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营地顿时变成了一片狂热的海洋,人们泪流满面,胸腹中充塞着突如其来的**,早把先前抢领粮食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备满意地离开后,大伙还久久不能恢复平静,直到一个噩耗降临——坏消息是由一些文官模样的人到营地各处宣布的:大雪封山,埋死了不少开路兵卒,劈山开路的进程只得暂且耽搁,回去的路也被雪封了,军师说等雪稍融才能继续开路出山——至于雪融之前百姓们吃什么,皇叔和军师都没有交代。

  更糟糕的情况随之出现。不知道皇叔是不是把本应每日一赈的粮食拿来卖了人情,午时过了也不见赈粮,结果早晨没有在皇叔那里领到粮食的人便结伙去抢领到粮食的人,营地里到处乱成一团,到傍晚才逐渐平息下来,争斗中死了上百人。

  王安和韩飞是兵卒身份,没有领到粮食,不过潘古识相地把那两包麦子拿出来分了。三人躲在帐篷里一直捱到入夜,也不敢生火煮食,把麦子连壳生吞进肚。

  雾谷静得可怕。

  雪里连树皮草根都刨不到,有饿极了的人开始把牛皮帐篷割碎了丢到锅里煮食,肚子是撑饱了,睡觉时却没了遮挡,不得不暴露在凛冽的严寒下。

  这天夜里,整座营地里又死了两千余人,无声无息,全部是被饥寒夺去了生命。<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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