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8 会合

  8会合

  弗兰契丝嘉站在大教堂的城墙上刚好就位于正门上方,眺望着普林齐诺坡里城镇被火焰吞噬的惨状。在一段距离外倒塌的攻城塔也在燃烧着,照亮了自警团团员杀红了眼的空洞眼神。现在已经没有敌军在攻击城墙。只剩弗兰契丝嘉一个人还站在城墙上。

  (没想到自警团的团员也加入了攻击部队是谁的指示呢?)

  (如果是尼可罗的话,应该会阻止他们才对。)

  (那么,会是宝拉吗?)

  (也许我在她心里留下的伤痕,远比想像中要来得深刻。)

  至于她为何会这么想,是因为如果换作是自己也会这么做。在一片火海中,自警团团员奋不顾身地和圣王**厮杀着。弗兰契丝嘉即便远在城墙上,都能感受到他们胸中那股强烈的恨意。

  这是可以减少银卵骑士团损伤,既残酷而又有效的一招计谋。

  城墙上的石板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弗兰契丝嘉抬起头来等着聆听战况。

  「北方的攻城塔,还有聚集在该处的敌方兵力已经全部歼灭掉了。」

  吉伯特刻意压低音量,在炽热的风中丝毫不见颤抖。

  「我只留下三名哨兵,其余人员全都调去防守城门了。」

  「辛苦你了。」弗兰契丝嘉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反而还比较疲惫。

  多亏有自警团团员加入战场,弗兰契丝嘉才得以将吉伯特调去防守城门。然而,此刻的她并没有因为骑士团的损害减轻而觉得高兴。因为这不是什么胜利,这点她比谁都要清楚。

  (我只是将自己必须承担的败仗,转嫁为这个城镇居民的损害而已。)

  「你也去防守城门吧。」弗兰契丝嘉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吉伯特。

  「不,我要留下来保护弗兰殿下。」

  「我还以为只有你会永远乖乖听从我的命令呢。」

  「放走蜜娜还有那名俘虏的人是我。」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低下头。其实她早就料到了。

  「我们家的亲卫队尽是一群不知分寸的家伙呢。」

  她对着脚下的石板地叹了口气。

  「那么,我必须惩罚你了。」

  她抬起头,目光扫向火海的彼端。一旦黎明降临,从城镇逃出的圣王**肯定也会折回主军营地,重振旗鼓。

  到时候,仍持续延烧的城镇只能成就一时的防御效果。

  「我要你一直待在这里,好好看着我接下来怎么做。」

  「是的。」

  吉伯特的回答,在弗兰契丝嘉胸口激起一波冰冷的涟漪后,逐渐扩散开来。

  (不知道克里斯跟蜜娜现在怎么样了?)

  (不对,我不能去想这个。)

  弗兰契丝嘉告诉自己,她必须压抑一切没有建设性的担忧。因为她甚至连百姓痛失家园的心情都没有顾虑到。

  (不管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我该做的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绝不能分心去顾虑他们的安危。)

  (所以,现在我必须把门关上。)

  夹杂着烧焦味的风,吹乱了一头金色长发,烧灼着她的脸庞。但是,她的胸口却宛如吞入了水银般地冰冷。

  她双手撑在城墙的围墙上,对着下方正门外的广场高声大喊:

  「撤退!所有人员全部撤退!」

  *

  天就要亮了。干燥的泥地上留着马车往返的深刻轮痕。车痕延伸到缓坡的丘陵地上,展开了一片清澄的天空。

  米娜娃握着手中的缰绳,在丘陵顶端的一块平地上猛然勒马停步。隔着一把巨剑坐在她身后的克里斯吓了一跳,差点没摔下马。

  「怎么了吗?」

  克里斯窥探着米娜娃回过头来的阴郁表情,但米娜娃什么也没说。于是克里斯循着她的视线,转头朝来时路望去。

  黎明的天空仿佛一面脏污的镜子,在南方的天际涂上了一抹腥红。熊熊燃烧的普林齐诺坡里市镇,离这里已经非常遥远了。

  「他他也许会被处以极刑呀。」

  米娜娃喃喃说道。这句话让克里斯想起了朱力欧那头银白色的发丝和清澈的蓝眼睛。

  当时,圣王国的主军阵营陷入了浑沌的漩涡中胡乱敲打的战锣、呼喊长官的声音、马儿的嘶鸣,还有铠甲碰撞的金属声此起彼落。

  在一阵混乱中,朱力欧望着迪罗涅斯的尸体,淡淡地说着:

  「请您快点逃吧。现在如果要马,应该很轻易就可以抢到。I

  「那、那你呢你怎么办?」

  米娜娃拖着手中的巨剑朝朱力欧走近。

  「我是圣王**的骑士,当然得留在这里。」

  隔着一具尸体的克里斯因为疲惫而跪坐在地上。他在混乱的呼吸中听到朱力欧的决定,愣了一下后立刻抬起头来。

  朱力欧背后的米娜娃眼眶泛泪,声音也颤抖着。

  「可是、可是!」

  「我怀抱着信念而来,结果却背弃了自己的任务,最后还杀了迪罗涅斯将军。我要回到圣都,接受蔷薇章评议会的制裁。」

  「你白痴呀!这么做可是会被杀的!你、你还有希尔维雅」

  听到这个名字,朱力欧猛然回过头。

  「我就是为了要回到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才选择这么做的。」

  他的脸上仍沾着鲜血、泥沙,还有煤灰。但克里斯却被那头美丽的银发迷惑,不自觉地看呆了。

  「我也有我的战场,不可以再逃避了。」

  朱力欧转头面向克里斯。刹那间,两人视线交会,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接着,失去剑的白蔷薇骑士迈开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喧嚣的夜色中。

  他带来的剑那把剑刃宛如冰晶一般的长剑,是吉伯特托他交给克里斯的。这把剑已经交到了克里斯的手上。

  此时,剑刃就穴在地上的一滩血泊中。

  一滩由克里斯父亲的尸首淌出来的血泊中。

  克里斯紧握着手中的剑柄,想要将长剑从血泊中抽出,无奈双臂却完全使不出力气。现在的他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前驱策他行动的意志,在迪罗涅斯断气的那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了。他整个人深陷在无边的无力感之中。

  我只是在破坏。

  我只是破坏了钉住野兽的一只钢钉而已。

  他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四肢的颤抖。

  一阵踏过血水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从血泊中拉起。柔顺的红发轻触着克里斯的脸颊。他一抬起头,便看见一双泛着泪水的黑色眼眸。

  「米娜娃。」

  「抓紧喔。」

  米娜娃边说着,边拭去睫毛上的泪珠。她右手握着巨剑,另一手以克里斯的腋下为支点将他撑了起来。

  一阵嘈杂的军靴足音传来。有人大声呼喊着他们的主帅,还有聚集的长枪兵发出的噪音。

  克里斯再也撑不下去了,冰冷的夜风撕扯着他的脸颊和颈部。他倚偎在米娜娃身上,让米娜娃扛着跑了出去。她手中的巨剑狂舞着,遮住了克里斯的视线,卷起阵阵腥风血雨,吹袭着克里斯。每当米娜娃手中的巨剑咆哮,铠甲、长枪和士兵们的身体就会被斩成碎块,在空中四散飞舞。混乱之中,米娜娃不断地向前奔跑,挥剑砍劈,然后

  天亮了。

  他们从圣王**中抢到了这匹马,马匹承载着两人的重量和一把巨剑,彻夜奔驰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了。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能停下来休息。米娜娃也知道这点。她踹了一下马腹,背对着还沉浸在夜色中,却艳红得像是黎明时分的普林齐诺坡里继续飞奔了出去。

  朱力欧,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对他吐出的,一直都是我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

  我想好好跟他再对话一次。

  「大家都是笨蛋。」

  克里斯坐在米娜娃身后,听见了这句低语。

  (****)

  「每个人都死要面子,总是丢下重要的东西,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朱力欧也是你也是。」

  环抱在米娜娃腰际的手臂忽然被她狠狠掐了一下。

  「对不起。」

  「既然知道要道歉,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掐着克里斯手臂的力道变得更用力了。但除了道歉之外,他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因此,他只是默默听着马蹄声被他们抛在身后还来不及迎接黎明的夜空中,愈来愈远。

  其实米娜娃也一样。

  所以,克里斯没有问米娜娃为什么会跑到敌营里头。

  有时候,就是不得不丢下身边重要的事物离去就只是这样而已。因此,即便所有誓言将来都可能化为令人哀伤的谎言,打仗的人仍会许下承诺我一定会回来的。

  克里斯从背后抱紧了米娜娃,任凭冷风中飞扬的红发搔弄着他的鼻头。确认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这次并没有食言。

  *

  距离港都伊雷戴尔葛雷寇西南数十公里处,联合公**的主军扎营在一个小村落旁。

  这天早上,大主教座前来了两名先锋部队使者。

  他们是札卡利亚骑士团的士兵。两人身上满是伤痕,其中那名女孩背着一把巨剑,她就是在战场上立下响亮名号的

  部队里的将领们闻之色变。这两个人真的是札卡利亚军的人吗?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军监呢?札卡利亚军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普林齐诺坡里那头窜起的阵阵黑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听到报告指出,大教堂成功打下来了,而城镇此时正陷入一片火海中,让军事会议中的每个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惊叹号。

  当日傍晚,人数超过五万名的联合公**高唱着女战神蓓萝娜的凯旋歌,开始缓缓朝着普林齐诺坡里进兵。

  *

  长长的走廊上,在靠近天花板的高度,每隔一段间距就有一个雕成飞龙像的烛台。这些烛台都点了火,但整个空间仍显得昏暗,就连墙上挂毯的颜色都看不清楚。

  这里是圣都王宫中央区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场所。即便是盛夏,太阳下山之后仍让人觉得寒冷。仿佛静谧的氛围和石砖排列的方式,将夏日高温都吸收掉了。

  在这片宁静中,一阵脚步声成了整个环境唯一的破坏者。王配侯格雷烈斯最近养成了不带侍从出来走动的习惯。这是由于令他想破头也无法解释的事情忽然暴增的缘故。

  他在走廊左手边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时值深夜,仍有两名护卫手持长枪镇守在这扇门的两侧。他们看到格雷烈斯后,不慌不忙地对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这是一间耸立着高大石柱的议事厅。他走进去之后,看到中央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细长的人影。那个人此时也站了起来。是王配侯路裘斯。他将文件资料扔在桌上后,缓缓地举手对格雷烈斯打了个招呼。

  格雷烈斯回礼之后,走到桌子的另一头。

  「找到迪罗涅斯的尸体了吗?」

  路裘斯很突兀地开口问道。格雷烈斯则是摇了摇头。

  「这可能跟整个部队陷入混乱也有关系。不过,我看他八成是化成灰消失了。就跟柯尼勒斯一样。」

  「那么」路裘斯一脸苦闷的表情。「杀死他的,果然是野兽之子吗?」

  「应该是吧朱力欧一直说,这件事是他干的。虽然兵士里面好像也有人证实了这个说法。可是」

  两名王配侯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自己的额项上。

  受到神灵祝福的人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杀得了的。

  「这些报告中提到,迪罗涅斯光是空手就杀掉了好几个因为心智被淘空而陷入混乱的士丘。」

  路裘斯用下巴指了指桌上散乱的资料。

  「朱力欧说迪罗涅斯是他杀的,其实有一部分是真的。」,

  格雷烈斯将资料整理一下,站到了旁边。

  「如果他杀的是迪罗涅斯身为人的部分那是有可能的。」

  「然后,他就整个人发狂失去控制了吗?」

  「嗯。」

  路裘斯瞪着点头回应的格雷烈斯,用鼻子深深呼了一口气。

  「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格雷烈斯卿。现在的情况是野兽亲手杀掉了拥有刻印之人,而且是第二个人了。天堂的钢钉已经被摧毁了两根呀。」

  「我知道。」

  格雷烈斯压低了嗓子回答。

  「这头野兽原本除了饥渴的**之外,什么力量也没有。柯尼勒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有将他给杀了。而现在不知道这家伙已经取回多少实力了?」

  「除了杀掉他,没有其他办法。野兽之子现在在哪里?普林齐诺坡里吗?」

  「不。」

  格雷烈斯在桌边将画有整个圣王国领土的地图给拉了过来。

  「目前普林齐诺坡里是由联合公**的札帕尼亚和拉坡拉几亚两边的军力在镇守着。那只女狐狸已经回札卡立耶斯戈了,所以野兽之子应该也在那里。还有米娜娃陛下。」

  「可以的话,最好同时把他们三个人解决掉。」

  路裘斯有如哀嚎般地嘟哝着。格雷烈斯听了也瘪着一张嘴。虽然没有说出来,不过两人想的应该是同样的事。现在的银卵骑士团就各方面而言都太危险了。

  「迪罗涅斯也死了。这下子,又有一个王配侯得出任将军一职了。」路裘斯接着说道。

  「你要去吗?」

  「对,我要倾注所有兵力将札卡利亚击溃。我们现在还有圣卡立昂这个前线据点。」

  「艾比雷欧回来了。我想军方不会完全遵照我们的意思行事。」

  「格雷烈斯卿对这个大将军如此忌惮呀。]

  路裘斯挑了下眉毛。

  「不过是个打仗的军人罢了。再说,那只女狐狸可是歼灭了我方两万大军呢。我看他应该没理由反对我们出兵攻打札卡利亚吧。」

  「说得也是。」

  格雷烈斯双手交抱在胸前。当然,他不久前才深刻体认到艾比雷欧大将军可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军人。这个人独自对圣王族人进行私下调查,现在掌握的情报不只可以跟王配侯进行交易,甚至连太王都是他目标中的协商对象。他绝不是一个可以小看的男人。

  但是,格雷烈斯认为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必要让路裘斯知道。

  「总而言之,我劝你不要小看艾比雷欧。」

  「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个人有防他的必要」路裘斯忽然开口说道。「我听说那个叫做朱力欧的年轻骑士是艾比雷欧私藏的爱将。你何不把他送到大将军身边,当成间谍来用?」

  格雷烈斯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别说这种不可行的办法了。这人可是手刃将军阶级的叛国者,岂能让他回到军队?我看他就连活着走出监狱都很难了。」

  蔷薇章评议会一个由将军、高阶骑士,以及剑审院主管参列的评议会在明天举行。朱力欧的罪责将在这场评议会中决定。这人大概免不了一死吧。

  (结果,这个年轻人到头来还是只能消失在不见天目的黑暗中吗?)

  他望着挑高的议事堂顶端空荡荡、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天花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

  花草香浓得教人过敏,让人猛打喷嚏的中庭花园里头,洒落满地温暖的阳光。在这座由米白色石板墙围起,半圆形的花园中,浅色的夏季花种正繁茂地盛开着。藤架上攀满了茂密的绿色枝叶,在耀眼的阳光下刚好成了遮荫的凉亭。

  希尔维雅在藤架阴影下,坐在花圃边看着自己**的脚指头。

  她现在每天从寝室里逃出来之后,都会来到这个庭院里放松一下。

  她取出一个藏在身上的小布袋,接着将它拉开。里头装满了花的种子,全都是从这个庭院里头搜集来的。她将种子洒在草地上,轻轻吐了一口气,放松神经聆听着耳边的鸟叫声。草地上映着鸟儿展翅飞翔的影子,她不禁要想,要是自己能飞就好了。若是能飞,她就能飞越城墙,到任何地方去吧。就连南方的普林齐诺坡里也可以到达吧。

  大教堂被攻陷,外围城镇陷入一片火海而付之一炬,这个消息已经传回来、而且也传到了希尔维雅的耳中。她知道朱力欧肩负着暗杀克里斯的任务,出发追着银卵骑士团的轨迹行动。

  (朱力欧真的上战场了吗?)

  (他和克里斯、还有姐姐交手了吗?)

  希尔维雅茫然思索着,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细细的钢丝中十分难受。

  (要是他也置身在那支吃了败仗的南征部队中,那么)

  她摇了摇头,压下心里头的哀伤。

  朱力欧是在自己的意志下离开希尔维雅的。他说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待在希尔维雅的身边,要在远方守护着她,说完他就走了。从今以后,他是生是死,对希尔维雅来说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都已经教他不要走了。)

  她现在每天都想着同样的事,然后再为了同样的事情而掉眼泪。

  每当这个时候,有一只浅褐色的小毛球总会突然迸出来。它会在希尔维雅脚下的种子间穿梭着,嗅着种子的味道。然后用尾巴磨蹭着希尔维雅的小腿,再顺着她的膝盖、大腿、胸部、肩膀,一路跑到希尔维雅的掌心来,那是一只小松鼠。

  (你呀,只有你不会把我忘记吧?)

  松鼠小巧的眼眸望着希尔维雅。尽管想要挤出笑容,但她的泪水却止不住。

  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她这么想着。

  (自从姐姐离开以后,我就一直是一个人。)

  (今后也会是如此吧。)

  (我知道有时候我会梦到跟姐姐同样的未来。)

  (而我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暂时忘掉自己不是一个人。)

  (之前发生的一切,就跟我和姐姐做了同样的梦一样。)

  (我只能这么想了)

  小松鼠此时忽然凑到希尔维雅的脸颊旁边,用鼻尖蹭着她的耳朵,接着咬住她的发带再拉开。光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她脑海中的回忆便一下子倾泄而出,眼泪也是。

  这教她怎么忘得了呢?

  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但却是发生在这里,这个庭院里头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下,他就站在这里。

  「朱力欧」

  希尔维雅语带哽咽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希尔维雅陛下。」

  有人应声了。

  希尔维雅瞪大双眼。在泪眼朦胧中,她凝视着身旁的小松鼠好一会儿。

  是梦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在茂密的长草彼端,由白色石墙隔出来的弧形通道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夏日阳光洒在那头银色的发丝上,映出了舒缓的光芒。他往希尔维雅走来,双脚越过长草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是要驱散希尔维雅心里头的不确定。

  「陛下,您在呼唤微臣吗?微臣回来了。」

  朱力欧来到藤架底下,树荫间筛落的阳光斑斓地映在他的脸上。他像个骑士般对着希尔维雅深深地行了个礼。那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般地优雅。

  「啊」

  希尔维雅开口想说些什么。究竟为何开口,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而这不成句子的言语就这么哽在她的喉咙中,被滚烫的泪水融化,消逝无踪了。

  朱力欧抬起头来,露出一脸不怎么可靠,像是快哭出来的表情。希尔维雅看到之后,胸口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气愤。

  「我、我才没有」

  她手中的小松鼠扭动身子,为了这名熟悉的白蔷薇骑士忽然现身而高兴不已,尾巴拼命地摆动着。

  「我才没有叫你的名字呢。」

  为什么才见面,吐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呢?是因为勉强忍住眼泪的关系吗?希尔维雅忍不住这么想。

  「我、我刚刚是在叫它的名字我想说,有个冷酷无情的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就把这个名字」

  不行,希尔维雅再也忍不住了。朱力欧现在就站在那里。青空下,那双蓝色的眼眸带着热切的期盼注视着自己。所有的言语都在喉咙中被泪水融化。希尔维雅捂着嘴。原本站在另一只手上的松鼠已经跳到地上,穿过长草堆跳到了朱力欧的肩膀上。豆大的泪珠沿着希尔维雅的脸庞滑落,濡湿了她的手指。

  一头银发随风飘曳,慢慢朝她靠近。朱力欧此时就站在她的面前,他屈膝跪下。

  「请您原谅微臣。」

  朱力欧的声音似乎也因哭泣而颤抖着。难道是自己哽咽不上而引起的错觉吗?

  「恕微臣愚昧没有想到保护希尔维雅陛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永远待在您的身边。」

  「这种事」

  希尔维雅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眼泪要怎么掉下来了。她伸出那只捂着嘴的手放在朱力欧的肩膀上。

  「这种事我不是在你、在你出发前就对你说过了吗?」

  她希望朱力欧不要垂着头。她希望他能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希尔维雅边咒骂着他,边这么希冀着。

  「我明明说过,要你不要离开我的。」

  「陛下,您、您还愿意让微臣继续陪伴在您的身边吗?」

  朱力欧依旧没有抬起头。因此,希尔维雅张开双手贴到朱力欧的肩膀、脖子上头,大声叫着:

  「我不是给过你这样的命令吗!我不是要你、要你待在这个庭院里头!不管是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我要你每天、每天都要陪着我」

  接下来的话被眼泪取代。而且她再也没有力气站着了。希尔维雅屈膝蹲在朱力欧的面前,倚着他的额头放声大哭。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因为,比起泣不成声的我,朱力欧身上的温度要来得更温暖。)

  在这样的感触中,眼泪更是停不下来了。

  希尔维雅不知道这样的情形究竟持续多久。她将自己的额头从朱力欧的前额上移开,望着他的一双眼眸那双蓝色眼眸此时仍然像是在浅浅的海水中荡漾着。她让朱力欧搀扶着,慢慢站起身。接着,她发现藤架筛下的阳光似乎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角度。一想到自己竟然哭了这么久,希尔维雅羞到连耳根子都红了,她忍不住低下头。

  不过即使觉得丢脸,希尔维雅还是仔细检查朱力欧的身体,看他有没有受伤。只是白蔷薇骑士此时身着骑士铠甲,根本看不出来。

  「你没有受伤吧。」

  「是的。」

  朱力欧带着落寞的神情点了点头。怎么回事希尔维雅不禁觉得讶异,是不是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于接下来要开口询问的事有些犹豫。但是,这个问题她非问不可。

  「你去了札卡利亚骑士团那里吗?」

  「是的。微臣见到了米娜娃陛下,还有克里斯托弗洛。」

  希尔维雅一听,忍不住掐住了朱力欧的两只手臂。只见朱力欧摇了摇头,原本便显得落寞的神情此时更加阴郁了。

  「我没能对他下手。」

  希尔维雅这才将闷在胸口的那口气给吐了出来。但是我没能对他下手这句话让希尔维雅觉得有些挂心。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会伤害希尔维雅陛下。而且」

  朱力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咬着下唇,吐出了一口气。

  「而且,他对米娜娃陛下真的」

  没说完的话消失在迷惘中。朱力欧的心情,希尔维雅其实很能够理解。对米娜娃来说,克里斯究竟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实在不是言语能够解释得清楚的。但是,他同时也是命中注定将会杀死米娜娃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人。这点米娜娃在预见死亡的痛楚中,比任何人都有更实际的体认。

  即便如此,不论命运如何发展,米娜娃都必须和克里斯一起携手走下去。

  这就是这两人之间的羁绊。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吧?」

  希尔维雅抓住朱力欧的手臂,转而开口问他。

  「永远都不会」

  白蔷薇骑士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希尔维雅的双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就在开口询问的同时,她越过朱力欧的肩膀,看到在白色墙壁圈出的弧形通道那头出现了三个人影。

  那三名骑士一身深蓝色的装束,只穿戴着俭朴的胸甲和肩甲。他们全都一脸严肃,面无表情。希尔维雅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们三人胸前都系着一只同样颜色的蔷薇章。

  (黑蔷薇骑士?)

  这三人现身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就连希尔维雅也十分清楚。

  黑蔷薇骑士是宪兵骑士其职责是逮捕违反骑士规章的骑士,并且将他们送往裁决所。

  希尔维雅以不敢相信的眼神轮流看着朱力欧的脸,以及那三名朝他走来的黑蔷薇骑士。

  「朱力欧,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该不会」

  朱力欧紧咬着下唇,别开了目光。

  「我接下来要被送到蔷薇章评议会去审问,因为我杀了迪罗涅斯将军。」

  希尔维雅闻言为之屏息。

  「这、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亲手杀了他。」

  希尔维雅只觉得眼前那片翠绿的青草仿佛就要在瞬间枯萎。那三名黑蔷薇骑士很快便穿过了长草堆,将朱力欧团团包围住。

  「杰米尼亚尼卿,差不多该走了。」

  其中两人从左右两侧架住了朱力欧。希尔维雅伸出了颤抖的手臂。剩下的那名黑蔷薇骑士对希尔维雅恭敬地行了个礼。这个动作让她全身僵住了。

  走了。朱力欧才刚回来,却又要走了。

  (杀死将军的罪责)

  (这是死刑呀怎么会这样)

  这时候,朱力欧回过头来,展露了回来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但是,这个笑容却在希尔维雅的心灵留下了严重的创伤。

  「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的话听在希尔维雅的耳里,极为虚幻,却又无比真实。

  黑蔷薇骑士的背影遮住了希尔维雅的视线。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力欧!」

  希尔维雅含泪叫着,整个人忍不住瘫坐在草地上。

  走在王宫中央区块,静谧的走廊上时,朱力欧的耳边依旧残留着那声呼唤。黑蔷薇骑士全都受过特殊训练,因此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这也使得朱力欧和希尔维雅两人间的每一句对话都能完整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沉入这阵静默的空气中,接着再反复出现。对朱力欧而言,那是既甜美而又苦涩的记忆。

  (也许,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希尔维雅陛下相处了吧?)

  脑中突然出现这样的想法,他旋即摇了头企图甩开这个念头。

  打从离开普林齐诺坡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一定要回到希尔维雅的身边。

  他告诉自己,无论要面对什么样的裁决,他都会竭诚吐露他的信念和事实,并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而战。

  初夏的阳光烘暖了米白色的走廊,同时领着朱力欧往南移动。他们穿过庭园中央的走道,在进入另一栋建筑物的同时,原本宁静的氛围也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充满现实意味的喧噪声。金属器具碰撞踩出的脚步声、吆喝声、铠甲活动传出的金属摩擦声这里是《钢之宫》是圣王**的中枢基地。而庄严的蔷薇章评议会则是在最顶层的议事堂中召开的。

  在踏上塔内狭窄的螺蜁阶梯时,朱力欧忽然有种奇怪的不对劲感觉。他同时也察觉到,周围那几名黑蔷薇骑士也嗅到了同样的气息。他们在外观上或许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走路的方式已经调整成随时都可以拔剑的姿态。朱力欧还发现到左右两名骑十在那一瞬间迅速交换了眼神。

  这样不对劲的感觉究竟因何而起,朱力欧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空气中有股异样的气息。

  等他们随着阶梯愈往上走,这样的感觉便逐渐化成了贴在耳畔的寒意。太安静了,在宁静之中,甚至可以闻到些许钢铁碰撞时擦出的气味。

  是战争的气味。

  就在他们来到螺蜁阶梯的尽头,正要从塔顶进入走廊的瞬间,三名黑蔷薇骑士和朱力欧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走廊上横躺着一条条黑色的人影。那些人身上的装扮和朱力欧身边这三人完全相同。蓝色衣装上头穿戴着一副简易的骑士铠甲是黑蔷薇骑士。为了保护参加蔷薇章评议会的诸多重要人士而聚集在此的护卫。但那些护卫此时却像是被狂风扫过的麦田一样,全部横躺在地上。

  朱力欧身边那三人毫不犹豫,即刻拔出长剑。朱力欧也摆出警戒的态势,慢慢踏入走廊。会是敌人吗?身手竟强悍到能将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蔷薇骑士全部撂倒。

  等他们穿过走廊一半路程时,朱力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瘫倒在地上的黑蔷薇骑士身上竟然连一滴血也没流。朱力欧知道他们其实只是昏倒。但是,这些人身上的配剑全都在剑颚上方被打断了。

  (怎么可能?)

  (能够办得到这种事的人就只有)

  三名骑士推着朱力欧走近议事堂的大门。他们丝毫不敢大意地分站在门前的左右两侧,再猛然将门拉开。

  这是一间拥有挑高天花板、独特而宽敞的半圆形空间。进门之后,中央处就有一个周围立着栏杆的小小当事人席位。在当事人席位的周围则是围绕着一圈架高起来的席位,这是评议委员席位,坐在那里可以从高处睥睨着当事人。而在当事人席位的正面,比这些评议委员席位再高上一层的地方,有一张背后挂着圣军旗和蔷薇章旗的评议长席位。

  骑士们走进议事厅的那一瞬间,全都愣住了。

  在评议长席位的前方,叠起了一座异样的小山丘。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到叠起这座小山丘的,是一具具活人的身体。只见十几名评议委员全都翻着白眼呈现晕厥状,堆在那里像极了一堆木柴

  「你们很慢耶,我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个人踩在这堆人山上头,靠在评议长席位的高背椅上对着四人开口说道。

  是个女人。对方有一双宛如猛禽般锐利的眼眸,嘴角扬起一抹不可一世的笑容,绑着一头长长的黑辫子,身上穿着一件宽襟水袖的奇异服装。

  「这家伙。」「你是什么人」

  三名骑士叫了一声,随即拔剑挡在朱力欧的面前。刹那间,眼前那座由人肉堆起来的小山丘忽然崩塌。女子一跃而下,动作竟然快得连朱力欧的动态视觉也跟不上。接着,一声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三名黑蔷薇骑士同时倒地,折断的剑刃也掉到了地板上。女子这才在朱力欧的身后着地。

  朱力欧才刚回头,女子已经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

  「我可爱的朱力欧,你看来气色不错,真是太好了。」

  女子露出一副充满蛊惑魅力的笑靥。接着用手指拂过朱力欧的嘴唇,他的背脊不自主地猛然缩了一下。

  「卡、卡拉老师,您、您什么时候」

  听到朱力欧的询问,卡拉面带微笑地开口回应:

  「我刚到。没想到才回来就听说我可爱的朱力欧要被砍头了,所以我就以辩方dai理人的身分出席这场评议会了。不过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只好把所有人一起撂倒啦。」

  朱力欧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她就是一年前将宫廷剑术指导的工作硬塞给朱力欧,自己跑出工宫的朱力欧的剑术老师。

  她一点也没变。这是最令人害怕的情况,她一点也没变。

  「好啦,我们赶快离开这个让人觉得烦闷的屋子吧。我听说艾比雷欧也会来。等他来了,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了。毕竟我没狠狠揍他三下,还扳不倒他呢。」

  「等、等一下,卡拉老师。我现在是要被问罪,我必须接受审判。」

  卡拉听到之后,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

  「哦?亏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可爱的朱力欧。结果你竟然把这种无聊的评议会看得比我还要来得重要吗?」

  朱力欧忽然觉得内心一阵恐惧,那就好比低温凝结的固态酸液,会一点一点地解冻,然后蚀去身上的每一吋肌肤。不过,他还是在卡拉的怀里挣扎着。

  「我说你呀亡你碰到我可爱的蜜娜还有吉尔了对吧?」

  卡拉的话让朱力欧整个人愣住了。

  他抬头望着自己的老师,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啊啊,原来如此。)

  (他们使用的剑术,还有决斗前的礼仪)

  (虽然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不过我最后还是没有机会确认。)

  「那两个人。」朱力欧的话在中途顿了一下。「是老师的徒弟」

  「没错。」卡拉露出宛如少女般的笑容说道。「怎么样?他们有比你强吗?」

  「我、我不知道。」

  「嗯?对了,我听说还有一个男人一直跟在蜜娜的身边呀?」

  (是指克里斯托弗洛吗?)

  (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这种事不对,在这之前)

  (米娜娃陛下的剑技是老师教的?)

  (那该不会)

  (该不会)

  「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她就不可能变得比我还要强呀。所以,我就把她丢到札卡利亚去了。真期待她会成长到什么地步,不论是剑技还是胸部大小」

  看着老师喜孜孜的笑容,朱力欧忍不住继续追问:

  「米娜娃陛下之所以能够离开这座王宫,该不会就是老师您」

  「嗯?是呀,是我把她带出去的。」

  朱力欧完全说不出话来。卡拉再度露出那副宛如猛禽般的笑容说道:

  「既然没有人能够成为我的对手,那我就只好自己来培养啰。」<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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