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3.剑之女王
3.剑之女王
黄昏时的天空挤压着残阳,欲将白天剩余的最后一块破片压碎在眼前这片荒野延伸出去的山峦沿线上。一片片红滩散落在屈膝跪地的克里斯脚边,彷佛斜阳死前遗留在世上的血沫。
那是被扯掉手腕的铠甲、折断的长枪、扭曲的弓、无数尸体,以及染满这些东西的鲜血。
脚边的红滩在夕阳没入紫色的夜空之前,映射着落日的最后一抹残光,散发出耀眼的银色光芒,照亮了此时克里斯的脸庞;血泊映着他那一头深邃的黑发、冰雪般的肌肤,以及少女般的容貌和额头上那一幅焕发着不祥光辉的烙印。
结果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克里斯伸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那一轮带着青光的印记渗出了微热的温度。他用另一只手拾起了那把沉在血泊之中的巨剑,沾了沾血槽中蓄留下来的血水,涂抹在自己的额头上。每当他一个人站在铺满了尸首的荒野之中,他总会重复一次同样的动作。这是他卑微的愿望,期望额上的那一头野兽喝足了血,饥渴的杀戮之欲能够藉此被安抚下来
这个仪式换得的永远只有徒劳无功的空虚感。因为他额上的那一头野兽对于杀戮的渴望并不能以鲜血作为满足,牠吃的是人的好运。因此,每当这么做时即使能带给额上野兽似乎正在吮噬鲜血而蠢动的感受,终究只是他自己的错觉而已。即便如此,他仍旧又一次地将手浸淫在地上的血泊之中。
克里斯的佣兵团全灭了。那个髭须横生的团长此时整个人沾满了泥沙,躺在离他不远的前方和大地融成了一体。而那一颗死不瞑目的眼珠上头,现在甚至已经有苍蝇在爬了。
他最终没能逃走,而这场战役也持续到了日暮时分。在新月升起那一刻,他额上的那一头野兽觉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杀死了多少敌军;就在视线之中再没有任何活人蠢动的迹象时,他一个人活下来了。就只有他一个。
他抬头仰望方才升起的那一弯新月,晚风拂过,他便任由自己的身子浸淫在这阵宛如锈铁般冰冷的风中。
他的腹部有一道算不上严重的刀伤,但伤口仍渗出了大量的鲜血。他感觉到了额上那头野兽吞进去的鲜血正在排挤着自己身上的血液从伤口流出,一点一滴地濡湿了他的上衣。他知道这道伤口不足以致命,也同时埋怨着
既然我不想杀人,那我为什么还要在各个战场间徘徊呢
既然我不想杀人,那我为何不躲到一个人烟罕至的山里,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呢
这是每当新月升起的夜晚,他总会在心里对自己提出的质问。然而,此时他却实时斩断了这样的思绪他心想,也许他的行为无关乎额上的那头野兽,而是他根本就打从心里享受着这种啃食他人好运的喜悦,并且甘心被这股**所宰制。换言之,他额上的那头野兽其实根本就是他自己
忽然间,无数的怒吼声和激烈的金属碰撞声传来。克里斯回过头,看见地平线处有几点火光闪烁晃动。尖端燃着星火的箭矢交错飞舞着划下光亮的轨迹,空中飘扬着紫色的三角旗,那是象征着圣王**守护骑士团的旗帜。
克里斯拄着剑,撑起自己已然麻痹的双腿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该赶过去吗?
我该赶过去再堆砌更多的尸首吗
克里斯所属的佣兵团根本只是个打从一开始就计划要被牺牲掉的弃子,而他现在也已经明白了这点。打从他们杀进战场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敌方的包围网;敌阵营,联合公**从四面将他们团团包围,然后歼灭。而这个战术就是以克里斯所属的佣兵团为诱饵,让敌人全部聚集在一地,方以倍于敌营的圣王**之兵力从外围再将他们圈住,剿灭此时克里斯的脑海浮现出柯尼勒斯大公残虐的笑容
你想用这种方式杀我吗?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你应该把我送上更严峻的战场上才对你应该这么做的
克里斯又活下来了,而他的雇主已经死了。要是他就这么混在满山遍野的尸体堆里头熬到天亮,那么他想逃到哪儿去都随他便吧。然而
克里斯起身迈开了脚步,朝着充满锈铁味和哀嚎声的上风处开始移动。
(这就对了)
(我们吃人去吧)
额上的野兽在克里斯心里呢喃着,令他拖着双足爬上沙岩构成的斜坡。他站上山丘的顶端,迎面感受着风中传来的战争之声一阵由战士的怒吼、激烈的金属碰撞声和散乱的马蹄声组成的音浪扑向他的面庞一股炙热黑暗的血潮猛然涌上心头。面前的重重火炬焕发出光芒,照亮了周围的战甲、长矛,和利剑;战马挨了箭矢,痛苦地胡乱奔窜。大地鸣动不止,他被扑鼻的血腥味所牵引而迈向前去。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没有看见敌方人马的踪影,黑暗中只见一片紫色的旗海晃动着。那么,雇用他的圣王**此时到底是在和谁作战呢战马悲痛的嘶鸣夹杂着兵士们恐惧失措的哀嚎,阵阵传入了克里斯的耳中
「是洒盐的家伙!」「是洒盐的家伙呀!」「是死神」
死神;洒盐的死神克里斯听见这个名字,蓦然惊觉,立刻往战场中央冲了进去。枪兵队高举着刀锋的密集阵型很快地被对方击破。而克里斯
他看见了战场上,一抹白色火焰似的身影映入了克里斯眼中。那一道白色的烈焰在划破夜空洒下的箭雨中轻盈舞动。而白色火舌的前端,竟是件飘扬的衣裳宛如神殿中巫女献舞时挥动着乘风飞扬的宽袖;在如羽翼般鼓动的纯白衣袖之间,一头艳红长发散乱飞舞,彷佛正在燃烧。宛若撕裂红炎般耀眼的刀光不时在其间闪动着,那是她手中那把巨剑画出的轨迹。
女人?
面对这幅景象,克里斯感到不寒而栗竟然是个女孩:少女挥动着和自己身高相仿的钝重巨剑,在箭雨、怒嚎和刀光中翩然起舞。
****020
「放箭!放箭」
撕破嗓音的号令声中,箭雨再次洒下。少女在箭幕中挥动着两臂的衣袖,让手中的巨剑在夜空中疾舞。其舞动的轨迹彷佛具有强烈的磁性,在空中划出锐利弧线的绵密箭矢犹如被它吸引般,在巨剑呼啸的剑风中弹开。
克里斯忍不住伫足屏息。在他眼中,那女孩面对摆开阵势的弓箭队甚至连瞥都没有瞥上一眼。下一个瞬间,女孩已经杀入了出现破绽的敌军阵营中,狠狠地一剑劈下。只见好几把长枪和士兵的身体全在飞溅出的血沫中身首异处。
这一幢发了狂似的白色烈焰彷佛要吞没整片战场一般,以野火燎原之势席卷了成群的武装士兵,并且将他们全数铲除。
女孩在不断的动作中和克里斯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他这才看见这名少女竟然连锁甲都没有穿戴。而一阵阵来自四面八方的刀枪攻击竟也只能徒劳无功地划开她的衣袖
看来,那个传闻是确有其事
战场上洒盐的死神根据传闻,只要看到她的人全都会遭受死亡的诅咒,也因此令人闻风丧胆。她一个人穿梭在战场上,独自歼灭了多支部队,而这个传闻便是实际和她遭遇过的士兵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之后,带着恍惚的意识所留下来的所谓的死神其实是穿着白衣、拥有一头红发的女人。
克里斯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他抵达紫色旌旗立杆处时,周围已经堆满了足以形成一片丘陵的大量尸体。飞扬的血沫在夜里化成了烟雾,而那名白衣少女便拄着剑站在那儿。
落在地上的火把映出了女孩一头飘扬的红发底下的那张脸庞。她超凡的美貌让克里斯剎时间整个人愣住了。
女孩的脸颊染上了些许斑驳的血渍,一双浑圆的黑色瞳眸中栖宿着火焰的光芒,薄薄的嘴唇刻画出坚韧的意志,在凛然的神情里更显得凄美绝伦。
泥地上的火炬伸展着火舌继续燃烧着,折弯的旌旗和女孩的一头红发任由凛冽的寒风恣意吹弄着。在这个一切活动都已沉寂下来的漆黑夜空底下,女孩看着克里斯,一双黑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你是来终结我生命的命运使者吗?」
少女的声音远比克里斯想象中的还要稚嫩,与她虚幻如梦、彷佛随时就要消失似的凄然美貌极不相称。她吐出的话语微微撼动了地上的火光和克里斯的心灵。
这女人没头没脑地在说些什么东西呀?
这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妳不是洒盐的死神吗?
妳才是死神,才是来杀死我的命运使者不是吗
「你是克里斯托弗洛吧你那张脸还有手上的剑,都跟我之前看到的一样。」
对方的问话让克里斯倒抽了一口气他从没有对任何人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全名理应只有已死的母亲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告诉我的不对,应该说是你杀死我之后告诉我的而且之后那一把剑还cha进了我的胸膛,然后你开始啜泣。」
克里斯感到背脊发冷,像是要把剑抱在怀里一样摆出了警戒的态势。而她那女孩也将拄着在地上的巨剑拔起来,从容地举在自己的面前。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看起来像是带着深刻的懊悔或者试图压抑潜藏在心里的怒气,她紧咬着下唇,双唇在血气激昂下显得红润。
「不管我怎么做都逃不过今天晚上就算是现在,我也只能看见自己被你杀死的命运。而你,不就是为此来到这里为了杀我而来的吗?」
她、她早知道我会来了?
克里斯用他那一双颤抖的手握紧剑柄,同时试图回想着方才听到的传闻,那个曾经站在『战场上洒盐的死神』面前,数以万计的士兵中屈指可数的生还者留下来的传闻在她面前,无论枪、矢全都无法划伤她的一根汗毛;她身上没有一片铠甲,却从不曾被任何人所伤,仿佛所有刀尖利器的动向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彷佛从一开始就完全知道了一样。
克里斯提起剑,双手手背和前额上的烙印正不断地释出高热,好比潜藏在体内的『某种东西』正欲烧熔他的皮肉破茧而出。
我该杀死她吗!
我该杀死这个女孩吗!
我该杀死她,吃她的肉,喝她的血,然后继续延命下去吗
(对,吃吧)
(吃掉她吃掉她所有的好运吃掉她)
野兽在克里斯的心里低声呢喃着,同时将力量灌注到他握剑的双手。
此时,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的那道白色烈焰摆了一下,里面一束艳红色的发丝倏地啪声翻了一圈一晃眼,一道白光横过克里斯的视线,接着他便看到那名白衣的红发少女出现在他的面前。
克里斯赶紧提起手中的巨剑,却被对方粗犷的一击给挡下。刀锋交错,在强烈的撞击下迸出星火。留在克里斯手上的是一道仿佛要将他两手一并砍下来一般的重量。
「我怎么可能」
女孩带着扭曲的一张表情不屑地吐了一句:
「我怎么可能被你这种像个傀儡一样受到力量蛊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家伙杀死!」
克里斯的背脊猛然窜起了一股恶寒,赶紧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在双手将女孩的剑一把推了回去,将她拨开。身上三道烙印焕发出来的光芒在黑夜中留下了微光残影。就在他们两人的剑锋再次交错之前,两个人的眼睛在短暂的瞬间四目相接
红发女孩的眼中流露出了鲜明的怒火。
我被力量蛊惑,像个傀儡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克里斯在脑中茫然咀嚼着对方的话语。
「你知道我的事吗?就连我身上的印记也知道?」他问。
「不就是你自己说的吗,你在杀了我之后,对着我的尸体说的!」
女孩举起手中的巨剑挡开克里斯的攻击,这一击的强劲力道几乎将克里斯震得双手脱臼。
「我才不管你到底打算拖着多少人跟你一起陪葬你要是真想死就该划破自己的喉咙去死,干嘛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要挡住我的去路!」
两把厚实的刀刃又一次猛力交锋,在暗夜里撞击出四散的火花。
「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不干脆去哪里找个女人来代替自己的母亲,好挨在她身边躲个一辈子,这样不是最好吗!」
红发女孩在咆哮间祭出了一记下段攻势。手中的巨剑前端划过地面挖出一道剑痕,从下方扫向克里斯的腹部。克里斯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剑接住了这记攻势,却被挡下来的力道震得两脚腾空浮了起来。
「为什么你要到战场上来,我不只一次看见了你,不只一次看见你在命运中用剑刺穿我的胸膛!其它的死兆我都能一一化解掉,为什么只有你带来的凶煞我不能改变」
闪烁着冷光的剑影如旋风般左右来回地疯狂攻击着克里斯。克里斯吃了一剑,脚底蹬了一下铲起一抷泥土,向后退开勉强化解了惊人的力道他绝不能拉开自己跟对手的距离,否则肯定会被她的剑风撕成碎片克里斯屈膝撑住了身子,拨开上方劈下来的一道重击,一个箭步冲进了女孩的怀里。
一股强劲的冲击力道从克里斯肩膀传到了肋骨。他与红发少女手中的两把剑锋交叉相抵,面对面地在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下彼此瞪视着对方。少女深邃的瞳仁中映出了克里斯的面容。
「你总是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怎么也无法摆脱你这双眼眸!」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炙热的呼吸,吐出的气息在剑身凝成水雾,使得冷硬的金属光泽变得朦胧。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挡住我的去路」
烙印烧灼的触感让克里斯再也无法忍受。野兽的咆哮在他脑中压过了女孩的斥问。
(吃掉她!)
(吃掉这个人所有的好运!)
女孩眼中映出的克里斯前额,一幅有如图腾般的烙印耀眼地照射出强烈的白光。
她知道我的事情!
她一直在看着我
既然如此,那我就必须为了她
「妳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的问话让女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告诉我妳的名字!」
「为、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是吗!」
女孩将手中的巨剑猛力一推,将克里斯向外一把推开。她惊人的臂力让克里斯感到不寒而栗,但仍旧压低了姿势准备迎接下一道攻势。然而对方并没有紧追着攻过来。女孩将巨剑穴入了地面,拄着剑站在原地。前一刻在那双眼眸中流露的凌厉杀气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摇曳烛火般迷蒙的困惑神情。
「你你没说过这样的话呀」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迷路的稚子在寻找母亲一般彷徨无助。
「你你想问我的名字?为什么?你从没这么问过我,从来没有」女孩说。
「妳管那么多干什么!」
克里斯焦虑的声音穿过呼啸的风声,隐约地传到女孩的耳畔因为她咬着唇不发一语,所以克里斯知道她听见了。
「妳不是死神吧!妳有名字吧,有名字就告诉我呀!」
克里斯一口气把话说完,将口中夹杂着风沙的口水咽下去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巨剑重新摆开架式。
「你你杀了多少根本不知道对方名字的人!你从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即便语气强烈,从女孩的声音中仍可以听出她心里的迷惘。「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
「因为妳在等我呀!」
克里斯的一句话让女孩的表情僵住了。
过去的我只有母亲一个人,然而,最后却连母亲也离我而去
我原以为,在这之后这个世上肯定不会再有任何羁绊能系住我。然而
然而这个女孩她一直看着我,一直等待着我的出现
「我才不是在等你呢!」
女孩拔起了手中的巨剑,尖端拨开了嵌在上头的泥沙;她像是被逼急了一般出声反驳。
「可是我在等妳呀!」
克里斯的这句话让女孩哑然失声,双唇微启却吐不出任何话语。
也许克里斯的脑中回荡着也许,我就是为了在这天夜里的邂逅而不断在战场上奔波的
也许,我就是为了在这里和这个女孩相遇然后吃掉她吧。
女孩的双唇微微掀动,似乎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语句而彷徨着,最后才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
「米娜娃。」
克里斯两眼直愣愣地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她的声音回荡在克里斯的耳中,这声音是如此清澈透明,让他不由得愣住了。女孩米娜娃一脸羞怯地别开了视线,「你那什么表情啦,你不是叫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吗!」
「啊嗯,我觉得妳的名字非常美」
这句话让米娜娃愣了一下,旋即提起手中的巨剑,挡在面前遮住两颊微微的红晕。
「什么嘛,你你在说什么蠢话!」
这是啊,我在说什么蠢话呀
我们之间到头来终究有一个人得死,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继续说话了
米娜娃的身体前倾,猛然甩过了白色的衣袖掀起一阵风声瞬间,白色的烈焰又再次出现在克里斯的面前。对方的剑身,一块厚厚的铁片早已提到了和克里斯的目光平高的高度,带着威猛劲道挥过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
克里斯仅有一次,曾和寄宿在自己身上的野兽有过一段对话
当他离开自己生长的村落,第一个收留他的佣兵团,是由一个满脸皱纹、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老战士率领的队伍。这个队伍不满百人,阵中全都是老兵。克里斯对人一贯的冷淡反应却在这个佣兵团里受到大家欢迎,像是一只不太黏人的猫儿,被大家疼爱照顾着;甚至多数的人都以为克里斯是个耳朵听不见、嘴巴也不会说话的小孩吧。
他在这个佣兵团里,安然地度过了几个新月的夜晚,从没有发生什么足以称之为不幸的事件。这是因为每次克里斯都从营地里逃出去,然后才又被带回来,而且前后都没什么战事的关系。然而,那名老佣兵团长却看上了克里斯的剑术手腕。
『这小子看来几乎是天生的佣兵之才呢!』
『不只具备了使剑的天赋异禀,那一副矮小的身材中可是透露出了强烈的杀气呀!』
『这家伙一脸「就算我手上没有剑,也要用咬的咬死你!」的表情呢!』
『他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剑士!』
团长识人的眼光非常锐利,放在克里斯身上更是残酷地预见了他的未来。克里斯初次陷阵是在十岁时的一场城池的防守战。他原本的工作只是负责运送备用的武器到城内的各个角落,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手持着枪弩站在城墙上头。他掷枪射箭杀死了好几个敌兵,让他们从城墙上摔落到了城墙外头。因为过于亢奋的情绪,使他根本无暇留意耳边不断传来的叫唤声。
一晚,如爪痕般的新月升上漆黑的夜空。由于敌军掘毁了河边的土堤,大举进犯的洪水灌破了城门。此时,队上残存的生还者只剩下克里斯和团长等数十人而已。年老的团长残存的那一只眼睛被迎面的箭矢射穿,不支倒下,而克里斯见状旋即用他带着青光的右手,下意识地从团长手中抢过了剑。之后战事经过他便不复记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置身在一片荒野之中。周围全淹在水里,仿佛一片水乡泽国,四处凸起的岩块在微弱的月光下拉出了短短的影子。
他回过头,看见方才他所守护的那座城池整个浸在火海之中。这副景象让他失了魂似地双脚跪进了泥地里,呆愣着注视了好一会儿。漆黑的夜空被大火烘烤成了焦红色。克里斯终于耐不住这副景象带给他的折磨,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手中握的剑,是从佣兵团长手中抢过来的剑。剑身上沾满了血水,不同的干涸程度显示这些全都是从不同的伤口中淌出来的鲜血。
(你把所有人都吃掉了呢)
此时,一道声音忽然窜进了他的脑中。
(你吃掉了所有人的好运,喝干了他们身上淌出来的鲜血,然后自己一个人活下来了)
克里斯将剑穴在地上,双手浸入淹满整片大地的河水,强忍着喉咙中滚烫的恶心感曾几何时克里斯的村庄也曾浸淫在火海当中,而现在难道又是同样的情况再一次重复上演?他不知道杀死多少人,但唯一生还下来的却同样只有他这么一个
(对你就把所有围绕在你身边的人全部吃光吧)
(由你由我来把他们全部吃掉)
住在克里斯身上的野兽愉悦地说着。接着,牠头一次对于克里斯的质问做出回答。
「你」克里斯看着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你是谁你为什么会住在我的心里?」
对方没有回答,然而,额头上的一块烙印却彷佛嗤笑一般闪烁着青光好像牠人就在那里一样
我是你身上的烙印牠说我会永远待在这里,和你一起吮噬所有与你邂逅之人的命运
(那我那我是不是得要像牠说的一样,吸干所有命中与我有所交集的人们身上的血液,然后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永远,一个人孤独地)
※
克里斯睁开眼睛。一张比起新月更为苍白的美丽脸庞浮现在他的面前。女孩微微颤抖着,她紧咬着下唇,眼帘低垂,胸前一束鲜红色的发尾就悬在克里斯的喉咙上方。
克里斯感觉颊边贴着一股冰冷的金属触感,这才发现一把巨剑就穴在自己的脸侧,同时也了解自己其实是仰躺着倒在地上。而身旁的女孩米娜娃,她则是撑着立在他脸颊旁边的那把剑身上头,单脚屈膝跪地,一张脸就悬在他的面前。
克里斯拖着麻痹的右手站起身来,手中的剑变得远比之前来得轻
对呀,我的剑早在那时候
已经折断了
克里斯的剑在他和米娜娃交手的过程中,始终一一化解掉了对手的攻势,却在不知道剑身第几次与对方撞击之后,竞被对方从剑锷处给一剑劈断了。而米娜娃紧接着使出一记带着浑身力道的冲撞,让克里斯就这么在强劲的冲击力道中晕厥过去。
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为什么」
米娜娃唇齿间吐出的话语落到了克里斯的喉间,烧灼着他的胸膛。
「为什么你这么弱」
她的声音哽咽,不甘心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克里斯不懂。即便在克里斯体内的野兽因为嗜血而活跃时都不见得有机会战胜眼前这位对手,然而,过去让他一个人在无数战场上孤独地活下来的这股力量,却在此时此刻完全从他的臂膀间消失了。现在的他已经再也没有丝毫残存的力气以抵御对方的任何攻势。
他扭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然后偷偷地咽了一口气烙印焕发的光芒消失了
野兽嗜血的渴望消失了?在新月之夜的黎明前,牠啃食周遭所有人的好运那股**已经得到满足了?这种事情过去从没有发生过呀
「为什么,结果不应该是如此你,你应该要杀了我才对呀!」
这家伙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呀?
不是该由妳来杀死我吗
「妳可以预见未来吗?」克里斯问。一瞬间米娜娃忽然睁大了眼睛,接着睁开的眼睛又半瞇了起来,然后撇起了嘴,「我什么都看得见在世间万象的变迁之中,只有你始终停留在这个夜里,然后终结我的命运我改变了一切,但唯独这个劫数怎么样也摆脱不掉」
米娜娃伸手捧起了克里斯的脸庞。她的指尖传来了冰凉的体温,将克里斯身上的温度一点一滴地吸收过去。
「我听见一个声音肮脏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不是人类这是怎么回事?」米娜娃说话时的模样,仿佛想将横梗在心中的苦楚倾吐而出,「吃吧,声音说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声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甚至还可以看见一张染满了鲜血的下颚,然后」
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嵌在他头颅两侧的十只手指放松了力道
「然后我就再也看不见死亡了消失了,为什么!」
她所说的,克里斯也确实感受到了。那是野兽的嘶鸣,是被血水濡湿的利牙在喜悦中颤抖的声音。
「你应该肩负着杀死我的使命呀,这是你的宿命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想」克里斯开口的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宛若一把匕首刺入心脏,但那感受却是如此甜美。「我想,妳所说的宿命,大概是被我身上那头野兽给吃掉了吧」他说。
听见这句话,米娜娃黑玉般澄澈的眼眸忽然变得朦胧,从她深邃的瞳仁深处透出了迷惘的暗影。
这是怎么一回事克里斯不懂。他心里的那头野兽存在的意义理应是以啃食他人的好运、藉此让他一个人活下去才对。在他离开自己生长的村子那天,村长也是这么说的;他心里的那头野兽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难道,这头野兽也会吃掉他人将死的命运,然后让这个人得以继续活下去吗
算了克里斯心想这样也好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好好闭上眼睛睡一觉了。
就让她吃了我,然后继续活下去吧
克里斯合上双眼,静待着冰冷却又充满炽烈感情的铁片贯穿自己身体的那一刻。
然而啪他等到的却是这么一个清脆的响声和脸颊上烧灼般的触感。接着一阵酥麻的疼痛缓缓在他的颊上晕开。
「你开什么玩笑!」
米娜娃揪起了克里斯的衣领,将他的上身硬生生地从地上拉了起来。克里斯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脸上因激动情绪而透出微热红晕的米娜娃。紧接着他又挨了一记耳光。
「你就这么想死吗!」
克里斯对于对方的这声质问并没有回话,只用了衣领被揪住而悬在空中的颈子点了点头。少女双眼泪水满盈,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的内心深处似乎正在纠结,并且被某种力量猛烈地撼动着,此刻那张脸庞在沉痛的心绪中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为什么哭呢?
她要杀的人,不过就是一头肮脏的野兽呀
我是头野兽,而且我非得将如此美丽的女孩当作食粮、吃了她活下去,不是吗?
忽然间,一道重击打在克里斯脸上,使他的后脑勺狠狠在地上撞了一下。他看着在冲击中从他手里脱落的断剑落到地上,觉悟着一死而挺起了上半身,将正面转向了米娜娃。然而,对方却已经将手中的巨剑收回背上那一只由绳索系留住一块皮革护垫做成的刀鞘之中,完全无视于他的愿望。
克里斯一脸茫然地、又躺回到了地上,仰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这名红发少女。
「站起来。」她说。
「为什么」
「你别管,站起来就对了。我要回营里去,你是我的俘虏,我要把你带回去。」
「杀了我吧。」
腹部受到一记重击。对方踢了这么一下,让克里斯蜷在地上打滚,耐不住咳了几声。
「你输了。现在我要把你怎么样你都无权过问。」米娜娃说。
此时,克里斯的咽喉忽然间涌上许多他几年来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然而,这些话却在他的喉咙里转了一圈之后又慢慢消失不见了。
「为什么妳要这么做?」一会儿之后,他才好不容易挤出了嘶哑的声音。「妳把我带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你做我的奴隶。」她说。
「妳知道我的事情吧知道牠的事情?」克里斯伸手指向了自己的额头,「牠会啃食人们的好运。只要是待在我身边的人,全都会遭遇到残酷的命运。所以杀了我」
「你才应该要杀了我呀!」
米娜娃一声怒斥盖住了克里斯孱弱的说话声。
「可是你却吃掉了这个既定的命运,既然如此!」她上前跨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在克里斯的面前,对他伸出了手,「那你就得乖乖待在我的身边,然后把我所有死亡的命运全都吃掉!你要吃,只能吃掉我的命运。」
****029
忽然间,米娜娃的声音在克里斯的脑海中和母亲的言语重叠
你的眼中只能有我。
茹我的毛。
饮我的血。
然后活下去
克里斯决定要待在她的身边,吃掉她身上出现的所有死兆。那么,就再也不会有其它人的生命会被野兽所吞噬了。
然而,我真的能以此守护她吗?我办得到吗
而我,今后也必须为了这个目的而活下去吗
一阵风卷起了米娜娃那一头宛如火焰般的红发,遮蔽了头顶上的新月。她湿润的眼眸,即便背光也能清晰地看见。
我得为了她而活下去吗
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情况得要维持多久呢?」
「直到圣王族消灭为止。」米娜娃说。
克里斯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少女深邃的双眼,在此刻更显幽深,仿佛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克里斯忽然体认到,这女孩其实一直踽踽独行在比他周遭更为险恶的暗夜之中,直至来到此地,与他相遇。
我我没能来得及拯救母亲;无论我杀了多少人,吃掉了多少人的好运,我都没能救她
可是我遇上了这个女孩。这么一来
克里斯握住了朝向他伸出的那只手,米娜娃的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