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问斩

  两人久久伫立。

  芊泽的泪漱漱而落,洒落在衣袂上,如点点莹珠,祈烨却低下头,让黑遮去了他半边脸颊。倏地,他大手一抓,紧紧握住芊泽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他握的十分用力,几欲要捏碎她的手骨。

  但芊泽却不吱声,任由他死死攥住。

  面前的男子,双肩开始颤抖,他不喘气,静的宛如一俱行尸走肉。然而芊泽知道,他在痛,他冰凉的手,传来彻骨的透凉。她眨了眨眼,泪水又滑落数颗。旋即,她稍稍上前了一步,想靠近他,但男子却草木皆兵般退缩起来

  “烨。”

  她不喊他皇上,她喊他的名。

  祁烨抖的愈厉害,头也埋的愈低。芊泽感到他心中蚀骨的疼,仿若从手上传来,她怜惜的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冰凉的指节。芊泽用软软的小手,把温暖回递过去,祁烨黑眸一瞠,竟像只受伤的野兽般,欲甩开她的手。

  芊泽不依,双手紧紧的包住他的拳。

  祁烨倒抽一口气,用劲更多。芊泽顿时泣不成声,欲把他握指成拳的手,拉入怀中。哽咽在喉中化开,锥心刺骨的痛击在她胸口,她不出声,只把所有的力气用来挽回他的心。然而,祈烨却蓦地抬起头,惊恐的挣脱起来。

  他一狠狠的掰开芊泽的手指,仍由她温湿的泪,滴在他的手背。掰时,那瞠然的眸子,突然平静下来,恍惚间,嘴角竟噙着一丝悲凉之极的笑。

  他的眸底,悲伤四溢。

  芊泽望着他一点一点的拉开自己的手,终是哭出声来。她唤他:“烨,烨,烨!”

  一声比一声悲凉。

  他却不听,仍旧把自己湿冷的手,抽离开来。大手滑落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放的很慢,芊泽眼角那滴极大的泪,也随着他五指的垂下,淌了出来。

  呯——

  芊泽几欲听见自己的心,跌的支离破碎。

  “单喜!!”

  祈烨忽地的大喝,单喜急匆匆的推开门,几个奴才应时而入,毕恭毕敬的站坐一排。

  “送芊泽回婪月宫。”

  仿佛用劲了最后一丝力气,祁烨颓然的转身,芊泽瞠着清眸,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单喜的手,拉过她的胳膊,拽她反身。然,她却巍然不动,定定的站在原地。单喜一蹙眉头,用的劲力更甚,芊泽才被他拖拽了出去。

  合门之际,芊泽又倏地喊道:“烨!!”

  男子深深阖目,任由那咯吱的闭门声,敲击在耳畔,连同脆弱的心一起,击入谷底。

  ※

  她没有唤回他。

  芊泽没有回婪月宫,而是执意跟着在雨中晕厥过去的上官柳莹去了坤夕宫。上官柳莹了一夜高烧,昏昏沉沉中,竟是惊悚胡呓。她哑着嗓子,不断的唤她爹的名宇,幼季在一旁梨花带雨的哭,一张娇嫩的小脸上,泪痕交错。

  “小姐,小姐!”

  幼季扑在上官柳莹怀里,抽着双肩,伏头哭泣。芊泽枯坐在一旁,只是静悄悄的落泪。榻前的灯盏,芯火荏苒跳动,看上去,仿若一颗衰落欲灭的心。芊泽怔然地盯着它,硬生生的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一点一滴的剥落开来,化作灰烬。

  “嗵——嗵——”

  沁城皇宫的钟鸣声响起,不知不觉已是卯时。

  眨了眨眼,芊泽回过神来,眼前的灯芯早已湮灭。她一侧脸,窗外隐隐泛白,一夜竟然就如此过去了。幼季趴在上官柳莹身上,哭的睡着了,而上官柳莹却一直蹙眉不醒。芊泽摸了摸她的额头,烧是退了,但她心里难受,才醒不过来。

  再过几个时辰,她的父亲就要赴黄泉,她怎会愿意醒来?

  芊泽惨淡一笑,蹒跚的起身,关节仿佛被人用钝器击打过,又麻又疼。她走出殿外,大雨过后,空气里尽是猝然的凉意。她单薄的身子,杵在风里,动也不动。她抬目望天,那云罅中,绯红翻飞,天的尽头,冉冉旭日正勃勃升起。

  而与此同时的锦阳军部,刘钦已在屋内回踱了一夜。他一夜未眠,焦急等待了一宿,而祁明夏只是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缄默整晚。

  再过两个时辰,丞相上官玉嵊和景王爷祁澈,就要在烽烟台,斩示众。他知道他们都是忠君不二的臣子,根本不可能有谋反之意。那些子虚乌有的罪责都是皇帝处心积虑陷害的!刘钦想不通,皇帝为何要陷忠臣于不义,难道他不要他的江山社稷了?

  想时,他急的跺脚。

  上官玉嵊死了也罢了,景王爷年仅十七,如此冤死,怎生可惜!?

  “将军!”

  刘钦心急如焚下,又对着祁明夏一唤。明夏眯着眼,执起一旁搁着的茶杯,微呷一口,神色波澜不惊。刘钦更躁了,忙不迭说到:“将军,你怎都不急,景王爷与你情意甚深,如今他就要被皇帝平白无故斩了,将军,你就不准备去和皇上说说?”

  “说说?”

  祁明夏瞄了刘钦一眼,又问:“我去和皇上说,只怕是羊入虎口吧,他到时候再把我拉进去,一起当作逆贼斩了,怎办?”

  刘钦脸色一白,无以辩驳。但将军分明不是怕死之人,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刘钦又说:“将军,你不能不想办法啊,你待在沁城定是有所预感,有所打算。如今真出事了,你得出来说话。”

  椅子上的男子,放下茶盏,冷峻的黑眸一动,直说:“刘钦,你去看看郡主起床了么。”

  “郡主!?”

  刘钦不明所以,眉眼惊跳:“这个时候,还管郡主起不起床,将军,你别逗小的了。”

  祁明夏面有愠色,轻瞪他一眼,嗔道:“谁和你说笑,去郡主的厢房,看她起来了没。若是没起,就把她喊起来!”

  刘钦全身一紧,连忙点头,出了门。他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回来时云翘已是跟在身后。她一身男儿劲装打扮,进屋便一抬腿,说到:“难得哥哥喊云翘,云翘今天要去骑马涉猎,哥哥可是要陪云翘去?”

  祁明夏笑着望她,回身从墙壁上取下弓箭,说到:“我正有此意。”

  云翘心中狂喜,拉住明夏的胳膊便道:“好啊,今天我要杀只鹿回来,给弟兄们开餐,哈哈!”她说时,又对着一旁哭笑不得的刘钦说到:“刘钦,你也跟着去,咱三个人比比,谁猎的最多。”

  刘钦有苦说不出,心中郁愤交加。他想责怪将军不顾景王爷生死,但又不能抵抗什么,于是只得乖乖的跟了出去。三人牵马走出营地,云翘一路上活蹦乱跳,煞是开心的样子。祁明夏含笑不语,仍由她在自己周身,旋来转去。

  “哥哥,若我今日猎的比你多,回来你得答应云翘一件事!”她扬起小脑袋,狡黠的笑说。

  祁明夏眯着杏眸,回望她:“好啊,你若真的赛得过我,一百件事,我也答应下来。”

  “哈哈,是哥哥说的哦,云翘记得了!”

  她与明夏二人,气氛鲜活融洽,刘钦跟在其后,阴霾的神情与之格格不入。

  三人走出营地后,不远处两人便拉下斗笠,反身离去。转身之际,祁明夏冷冷的瞟来目光,神色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阴鸷。但随即,又笑意满满的和聒噪的云翘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那走开的两人,徒步走至锦阳军部一里远处,便跳上早已准备好的马匹。一路风驰电掣,快马加鞭的赶回沁城皇宫。他们手举着金黄令牌,毫无阻拦的行至沪岭殿。祁烨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两人双双拜在他身下,说到:

  “皇上,祁明夏与云翘郡主,出营打猎去了。”

  “打猎?”祁烨一蹙俊眉,回身狐疑问道。那两人狠狠点头:“是!”

  祁烨听罢,缄默的踱了几步,猝然止步后又问:“有没有派人跟了去?”

  “有,但猎林深深,祁明夏武功高强,恐怕不好跟踪?”

  他们据实说来,祈烨微微颔,又想到今日他亲自监斩,就不信祁明夏真有通天的本事,能把人从烽烟台,明目张胆的抢走。无有顾虑的祈烨,噙着笑意走了出殿,黑眸里已恢复往日里的幽冷之色。

  未时之初,滚滚车轮便吱呀呀的推过暄道,此暄道从暄阳大殿后分支而出,一路延伸至烽烟台。上官玉嵊与祁澈均是囚服在身,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上官玉嵊白胡凌乱,神色愤慨的望着前方,而祁澈却蜷缩在牢车一角,神色怔忡。

  押送的队伍,浩浩荡荡迤逦一路。芊泽站在坤夕宫的高处,含着泪,目送车队行走。她绣拳紧攥,下颚剧烈的颤抖。她看了仵久,目光紧紧的锁着牢笼角落里,男子失魂落魄的身影。忽地,脑海里闪过无数他展颜灿笑的场景。

  “我叫齐澈,齐聚一堂的齐。”

  他语色轻快,眉宇间意气风,他皓齿明亮,笑时宛若阳光拨开云雾。

  “在我心里,最珍贵的哥哥,其实并不是明夏哥哥,而是我皇兄。”

  他一眯眼:

  “是我烨哥哥……”

  女子想到此处,只觉得胸口剧裂开来。倏地,她提起裙摆,竟然疯跑起来,疾去追那列缓缓前行的车队。芊泽跑了许久,管不得衣衫凌乱,髻纷散,在睬见祁澈的牢车时,竟硬生生的扑了上去,双手抓住栏杆,唤道:“祁澈!!”

  仿若是木偶点了睛,祁澈在听见芊泽的声音的刹那,神色一动,抬起俊庞。

  “芊泽……?”

  芊泽潸然而泣,泪湿满襟,连连又道:“祁澈,祁澈!”

  祁澈爬了过来,也是抓住栏杆,说到:“你怎么来了?”说时,便有侍卫上前要把芊泽蛮力拉走,芊泽哭着甩开他们,死死拽着木栏不放:“松开我,松开我,让我和他说会儿话,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她哭的可怜,侍卫们见着心软,心忖反正犯人是逃不过了,就让她追着跑吧。

  两人想罢,均是摇了摇头折身走开。芊泽狠狠点头道谢:“谢谢你们,谢谢!!”

  “芊泽?”

  祁澈脸色苍白,嘴唇干涸,但一双清澈的眸子竟仍是一尘不染,他从栏中伸出手,颤抖的握住芊泽的小手,嗫嚅道:“芊泽,我皇兄呢,我皇兄呢,他在那?”

  芊泽一愣,怔怔然的望着他。祁澈心中焦急,又说:“我皇兄在哪,在那儿啊?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我皇兄会救我的,他不会让我冤死的,是不?芊泽,他在那啊,我要和他解释清楚,我要见你……“”

  一颗冰凉的泪顺颊而下,芊泽低眸,瞧见祁澈颤抖不止的手,湿粘的攥着自己。

  他手心里尽是汗。

  “皇兄在哪,他不会如此对我的,他不会这样对澈的,我是他最疼惜的弟弟,唯一的弟弟。”他愈说愈悲,到了最后,竟哭了出来。他得不到芊泽的答案,便歇斯底里的冲着连绵殿宇大喊:“哥哥!!”

  “哥哥,哥哥救我啊,澈不想死,澈不想死啊!!”

  “哥哥救我!!”

  “哥哥!!”

  嗓音破哑,穿破云际,回响在寂寂宫阙之上。

  祈烨站在高处,明黄的袍角随风翻飞,他听见风里男子悲戚的呼喊。他深深闭眼,眉只是稍稍拧了拧,便已恢复平静。这时,单喜正从身后走来,伸出手道:“皇上,该走了。”

  金銮御驾正候在阶梯之下,齐齐两排的奴才,伏等候。

  “走吧?”

  他挥了挥袖,神色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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