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白梅酒落进浅底阔口酒盏, 溅起晶莹水珠。取古川寒水酿酒香味悠远，远到而来客人落座在对面，一言不发, 饮尽一杯又自斟一杯。黑氅红衣神君拈勺喝粥, 白勺碰黑陶, 声音孤冷。胡老嬷干孙女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 不知为什么也不敢再吆喝揽客。</p>
不大不小一个粥铺棚下, 只有位奇怪客人。</p>
白勺轻轻搁下。</p>
神君抬起眼：“今年西洲鲸群不南下。”</p>
“是。”</p>
黑衣白冠牧狄端着酒盏, 言简意赅。</p>
“是白吧？”神君推粥碗, 也自了一坛酒, 凝视酒液斜斟入盏, “雒棠肃慎，”鲸群赌球十赌九输，总是不认账……他细微停顿了一下，所有涌动往日琐事掠过, “他们虽然离鲸群近，但说服不了鲸群。”</p>
“是，”牧狄转动酒盅，“鲸群随厉风南下破冰，以止百川入湾, 世代如此错, 可这对鲸群又有什么好处？它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 谁也管不了，您说对不对啊？神君大人。”</p>
神君说话。</p>
雪越下越大。</p>
胡家老妪熬粥暖洋洋，梅花渍是芬芳新蜜, 白梅酿酒也烈刚刚好，一口下去，能从肺腑暖到手足。寒冻，就该在这角落闲聊打岔，从前酿酒偷花扯到今雪猫儿打架。</p>
可人谁也口。</p>
该说，不管是怨怼，还是愤怒，亦或者是恩仇交织，质问徘徊，都已经在十二年前说尽了。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寒暄，也已经不需要多言，大家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得一点儿也不像故人。</p>
许久。</p>
神君放下酒坛：“西北阙不足，日照难至。鲸群留北，一旦大荒助长厉风，便是龙鱼陵居之也要被冰封。白不至于不知道这一点，大荒允诺了你们什么？”</p>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做？”牧狄声音漠然，“哪怕是被冰封冻死寒，也好过成为人修牲畜，任劳任怨，后被剥皮抽筋，炼油取肉，成为诸位仙门贵客盘餐来得好吧？”</p>
“御兽宗违令暗猎鲸群一事，我会处理，”神君缓缓道，“但厌火岛魇猿在六年前失踪，它腹有芥子界。朝阳岛水伯八足青黄兽在一年前隐匿，它能渡川河，能借水泽……十二年来，西洲云洲二洲荒侍忽增，三十六岛也该有所处理。”</p>
残雪白梅低垂，印照在神君与大妖脸上，光影斑驳。</p>
平静与冰冷目光在光影对峙。</p>
冬日未升，晨寒正盛。</p>
“三十六岛妖族既然胆敢违背命令私渡荒侍，自然会受惩戒。至于那些已经脱离三十六岛妖族……它们仙门，有什么恩怨，那是它们仙门事。人族修士不是每每自夸斩妖除魔吗？”牧狄冷冷道，“那就让那些斩妖除魔仙门自己去解决，别指望三十六岛替他们收拾烂摊子。”</p>
顿了顿。</p>
牧狄低低笑了。</p>
“你令巫族北上，不止是为了让他们重回夷丘故吧？巫族为云古裔，比仙门更了解三十六岛各族习性，有善驭虫鸟，无物不可成为巫族监控方眼睛……好一颗东扼妖族，西镇仙门棋子，”牧狄屈膝搁酒坛，嘲弄望向对面人，“你以前不权不衡，不是你不懂，是你不想用，可如今呢？”</p>
如今呢？</p>
如今是北调巫族以监三十六岛，后是制日月以制十二洲。</p>
有何事非权衡？</p>
白梅花被风吹落，落进盏。</p>
神君慢慢转动杯盏，看小小一瓣梅花，在清酒上晃晃悠悠，如孤舟飘来飘去，到头来只是在原打转……他举杯一饮而尽，黑陶浅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不轻不重声响。</p>
“是。”</p>
神君轻声说。</p>
牧狄不笑了，脸庞无喜也无悲。</p>
……一恭二喜，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扫庭兮。三恭喜，赐我冬兮。大雪硕兮，纷纷盖羽。三恭喜，新来旧去。冬之既至，请我神兮……隐隐约约，风很远处歌声模模糊糊送了过来，那是梅城孩子们不知在哪条胡同里踢石子唱《喜雪谣》。</p>
牧狄猛然举起酒坛。</p>
……五恭六喜，郎君好仪。小寒冰玉，沥沥如雨。七恭八喜，佳人睐宜。大寒友聚，相逢故里……</p>
石阶上小丫头吃惊瞪大眼，看粥棚下烈酒当做白水灌年轻客人。清亮酒液顺着他瘦削下颌线条滚落，打湿咽喉与半个胸膛……寒浆“哗啦啦”落下，涓滴不剩，青年推桌绊椅，大醉起身。</p>
酒坛被他随手丢到上，哐啷破碎。</p>
牧狄大笑，对神君一揖到：</p>
“恭喜！！！”</p>
恭喜您所愿皆空。</p>
恭喜您跟我们一，到头来面目全非。</p>
恭喜。</p>
……………………</p>
“……九恭十喜，叩敬。除夕噼里，炮竹不息！”</p>
东胡同侧墙很高，平展瓦承载积雪在孩子们声音里掉下来，七八个半大孩子在窄巷里玩游戏，踢却不是石子，而是一个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蜷缩成干巴巴一团瘦小孩子。</p>
他比其他孩子小几岁，在他们脚底下滚下来滚去，一声不吭。</p>
为首又高又壮孩子头一抬脚，他踩在脚底，气喘吁吁：“这傻子今怎么不叫？真意思。”</p>
说着，他就要弯腰去揪那孩子头发。</p>
“喂！刘虎子你小一点，这小子可会装死了，上次……”旁侧当即就有人提醒他，说还说完就已经晚了。</p>
孩子头“啊”一声惨叫，被猛挣起来“傻子”一头狠狠撞在脸上，撞得脑袋嗡嗡直响，鼻血长流向后倒去。挣脱傻子骑在刘虎子身上，也不知哪来力气，双手死死掐住刘虎子脖子。</p>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傻子低吼，声音又哑又嘶，五官狰狞骇人。</p>
“百氏孽种杀人啦！”一个瘦高孩子惊慌喊了一声。</p>
其余孩子“轰”一下子忙乱围了上去，拽胳膊拽胳膊，踢踹踢踹，试图把傻子从刘虎子身上扒下。也不知道这干巴巴，又瘦又小“傻子”是哪来力气狠劲，任由其他孩子踢踹得自己脑袋怎么歪来歪去，双手始终牢如鹰爪般嵌在刘虎子脖颈上。刘虎子口嗬声渐小，一张圆乎乎胖脸几乎青紫。</p>
前喊话孩子见状，下乱抓，抓住一块石头：“让让！都让！让我砸死这小魔头！”</p>
三个孩子闪了一下身，喊话奋力举高石头，朝傻子脑袋上砸下去。</p>
咚！</p>
傻子双手不受控制松，刘虎子大口大口喘起气。</p>
“小小年纪，谁教你们惹出人命？”白衣青年死死盯住刘虎子傻子提在手里，皱着眉头看几个退到一边孩子。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忽然大喊了一声“大余孽大魔头来了”，拔腿就跑。</p>
“……什么余孽？”</p>
陆净愕然。</p>
他被“逐出”药谷，走江湖十二年，也不是被骂过，被避如蛇蝎过，但大都骂他“狠手辣毒修”，“魔头”偶尔也有，但绝对跟“余孽”扯不上关系——他家老古板诸位兄长依旧堪称江湖道德楷模好吗？</p>
愕然间，胡同里传来几声虚弱咳嗽：“陆公子误会了，他们说是在下。”</p>
陆净转身。</p>
“见过陆公子。”一位白衣清瘦书生拱手。</p>
陆净觉得他有些面熟，正在寻思这个人是谁，对方一起身，腰间悬着一枚造型别致算筹。</p>
“是你。”</p>
陆净略微有些惊讶。</p>
十二年前，他、不渡尚还有半算子闯进牧鹤长老布置千里大阵，曾经有一位百氏白衣纪官出手，救了他们几次，还拦下了当时尚且不清楚鬼谷真正意图，想来破阵月母。</p>
事后回想，那位白衣纪官一举一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他只自称“子晋”，而不提族姓，说是“奉牧生之命，镇守坤穴”而非奉北葛族长之命。</p>
只是明晦夜分后，空桑百氏覆灭，残余人附庸者，各散方，参与过千里兵杀而未死白衣纪官也跟着不知所踪。陆净三人虽然有些疑惑，但诸事繁杂，无也无从查证，却想到，十二年后，竟然在这里遇到了。</p>
“陆公子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子晋又拱手了一礼，起身时，压抑声咳嗽，看向陆净手孩子，“多谢陆公子出手救小侄一命。”</p>
陆净这才记起自己手上还提了孩子。</p>
一低头，发现子晋到来后，刚刚还在不断挣扎孩子有了主骨，犟着一口气一松，歪头昏了过去。</p>
陆净把孩子交给他，不用把脉就看得出这叔侄个现状都堪称糟糕透顶。子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找出枚残次丹药要给孩子喂下。</p>
药谷出身陆净：……</p>
这丹药是人能吃？</p>
“用这个。”陆净扔了个玉瓶给他。</p>
子晋犹豫了下，接过丹药：“在下恐怕要段时间才还得起这玉灵丹。”</p>
陆净摇摇头：“找个说话方吧。”</p>
…………………………</p>
风止了，雪落粥棚。</p>
黑氅红衣神君端坐在桌前，一盏一盏，慢慢饮酒。黑衣白冠青年提着酒坛，一坛一坛灌酒。酒坛东一个西一个，扔了一。小丫头被他吓到了，缩进屋子里。见多世事胡家老妪不闻不问，只是等酒快喝光了，就抱上新酒。</p>
哐当。</p>
又一个酒坛碰撞摔碎。</p>
牧狄扔下酒坛，手横搭在膝盖上，冷冷看神君。</p>
他喝了不下十几坛，神君也喝了有三坛。</p>
酒越喝越淡，越喝越清醒。</p>
“阿绒还好？”神君垂眸斟酒，“上次见到她。”</p>
牧狄笑：“死了。”</p>
酒盏在半空一顿。</p>
“剥皮抽筋，刮肉剔骨，脊骨就在御兽宗登仙阶上铺着，脑袋就在山门上挂着，你想见她？去啊！去啊！”牧狄还是笑，笑着笑着，他猛然一脚踹桌子，一把揪住神君衣襟，拳携风声，凶狠砸下，“就问你——你敢不敢见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