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我来为他问一句
太虞族长的神情忽然定格, 火旗下的太渊庄门人瞳孔收缩，半空紫金弥勒相一震险直接惊散，谷风中舒展的红绸刹那停滞……无边的惊悸, 无边的骇然, 无边的震恐同时在脑海中炸, 炸得人脑中隆隆一片。</p>
师巫洛。</p>
他在一千年前横空出世，孤身一人走出南疆, 一把绯刀斩遍中土十二洲。</p>
名义上, 他是十巫之首, 实际上, 他所行神通术式与巫族没有分毫关系, 无师承, 无血脉，无亲友，无所爱，无所系。仙门也好, 空桑也罢，不论怎么大费周章，没能查出他的根底。他仿佛只是个纯然的疯子，横杀肆斩，与世为敌。</p>
一千年里, 不知少宗门少氏族咆哮着问过少次, 他是谁？他想要做什么？</p>
谁也不知道。</p>
空桑曾经求问上神，天外天也给不出答案。</p>
一直到烛南九城, 师巫洛首次在众目睽睽下现身，破樊笼，带一身红衣的仇薄灯远走, 过往种种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复仇和守候。迷雾未彻底散去……与曾经的神君有关的一切，是太久太久以前的往事。然而《古石碑记》上没有记载他的身影，天外神龛未曾铭刻他的姓名。</p>
属于神君的时代，没有他的踪迹。</p>
恩怨爱恨，与他无关。</p>
他以什么立场在做这一切？</p>
知道越的人越迷惑不解，直到月母歇斯底里地大笑，最的迷雾才被震散……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p>
一个太过荒诞太过讽刺的答案。</p>
四下一片寂静。</p>
“怎么？”月母吃吃笑着，眼尾幽蓝，“怎么不说了？”</p>
“胡言乱语！滑天下之大稽！”太虞族长猛然惊醒，一张脸庞被不敢置信和极度的恐惧所扭曲，狰狞无比，不顾形象，指着月母痛斥，“你这种投靠大荒的邪魔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p>
伴随着他的，周遭终于一片哗然。</p>
行天命，护苍生，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将这作为自己的道统。</p>
正因为有道统的存在，修仙者才能在天地之行走时不迷不惑。谁也不愿相信月母所说的，谁也不愿接受天道不在乎苍生这个事实——否则，他们一直以来信奉的立身之基，岂不成了个笑？</p>
“你们难道相信一个疯妖说的？”太虞族长环顾四周，声音高得有不正常，试图激起笑脸弥勒等人附和自己。</p>
然而正是他这种高得不正常的声音，反而让空桑一喧哗的牧天者面色苍地停了下来——次能够前来涌洲参与围杀的牧天者，无一不是百氏中的精英。正因如，他们知道的比常人要一，比如……就在不久前，鱬城的月被百氏以外的人改了！</p>
“不认得么？”月母不知何时止住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缥缈，“那张巫傩面具，你应该见过才是啊……”</p>
太虞族长的声音戛然而止。</p>
他慢慢地、僵硬地望向巫族。</p>
巫罗在狰兽兽首跪下，将木匣毕恭毕敬高举过头顶，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飞出木匣，落进师巫洛的手中。</p>
太虞族长忽然始一步一步向退。</p>
……那张面具！</p>
他的确见过那张面具！</p>
或者说，空桑百氏中传承上神血脉的氏族族长，应该见过那张面具……在扶桑神树下，有一处极其辛秘非大氏族长不得进入的古祭室中，保留了一部分与太古往事有关的壁画。其中一幅，画着广袖飘摇的神君戴一张深黑面具在溱河上泛舟。</p>
空桑的族长们见过那幅壁画不止一次。</p>
在之前，谁也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p>
太古距离今天已经太久太远了，而在空桑绝不对外公的隐秘宗卷中，记载了那位衣神君的一习惯，相比其余云中城里的神，他格外喜欢走下不周山，走到山河之，或与城民共歌共饮，或与精怪同游同戏。在一两则残缺的逸闻里，说他有时为了不被认出来，会像凡人一样，戴上面具。</p>
“那张面具是他亲手刻的啊……”月母喜怒难辨地望着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神以巫傩通什么？”</p>
“不……不能……”</p>
太虞族长脸色惨，喃喃自语。</p>
他终于识到这么年，自己、空桑以及天外天，到底错过了一个怎样惊人的秘密。</p>
而千里大阵中，除去空桑百氏，还有一个仙门无人说——玄清门。玄清门不长于刀剑拼杀，而是专于神祀布阵，在不周山断绝，上下相分之，他们最常利用祭祀的方法请天外天的上神降临。</p>
人神难通，因需要“神降”。</p>
降神的仪式中，巫傩面具是实现上下相通的一种媒介。各个城池中，祝师祝女们，也会通过戴上面具的方式，从而让城神附体，或者短暂地调用城神的力量。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p>
神以巫傩通天地！</p>
“……不能！不能！”太虞族长尖锐地喊起来，“上神芸芸，兵甲覆面者何其众，如果能以巫傩沟通天地，那神太阴怎么没有告诉族之人！荒谬！荒谬！”</p>
月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挣扎。</p>
“太阴？”她声音说不出的轻蔑，“太阴算什么？”</p>
是啊，太阴算什么？</p>
师巫洛以指腹轻轻碾过那张面具中心新出的一点殷红，久久地凝视着它。</p>
诸神芸芸，众妖攘攘，凡人苍苍。</p>
除了那时还一身衣的神君，再不会有人发现了……那是遂古之古，那是真真正正的鸿蒙未辟。那时连十二洲还没建成，隅隈未有洲屿为定，幽暗无边无际，天地之的第一座城，是他亲手建起来的。</p>
只有他发现。</p>
也只会是他发现。</p>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印出深黑面具上的金纹。</p>
依稀，看见当初那藏在林木深处的小屋，衣的神君带着轻快的笑，用饱蘸金漆的笔尖在面具上描绘出美丽的纹理——那是听神君说了那么世的万事万物，初生的天道提出的第一个请求。</p>
“能不能碰触看看？”</p>
能不能知道，你触碰草花树木与飞鸟时，是什么感觉？</p>
“让想想。”</p>
衣神君在琼花荫下仰首，清风吹过，浅红的花落满肩膀，轻轻滚落。</p>
那时地上的城池只有一座，他还有许东西不懂得。</p>
察觉他的沉默，神君笑起来：“想什么呢，肯定有办法的。你等几天。”</p>
“好。”</p>
几天，神君真的想出了办法。</p>
在最一笔金漆绘好，神君抚去浮木，将面具戴在自己脸上。</p>
“怎么样？”第一次通过巫傩仪式，令天道依附在自己身上，神君也显得格外新奇，一边兴致勃勃地询问他的感受，一边以指尖稍微扶了扶面具，戴得正了一，“现在能感觉到了吗？”</p>
木纹在指腹留下的印记，轻风拂过衣袖的气息。</p>
世界忽然有了形体。</p>
他记住了血液的温度与一位神的呼吸。</p>
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个词叫“生离别”。</p>
直到神君从云中坠落。</p>
神君将那张始终好好护着的巫傩面具高高抛起，说了句谁也不明的抱歉……说好了要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最只能给你一个残缺的人。说好了要一起泛舟饮酒，最只能给你留下一个亲手触碰世界的希望……</p>
还有太的事情没有完成。</p>
还有太的约定没有遵守。</p>
红衣坠落，成万千流火。</p>
他触碰不到。</p>
他接不住。</p>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p>
……在坠落那一刻，神君没有悔，也没有怨恨，只有歉只有担忧。是觉得誓约难守吗？是觉得还有太的事情没来得及教他吗？是担心他来亲自走进人会迷茫不知所措吗？</p>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真正读懂了情感。</p>
——在教他什么是“情感”的神之。</p>
师巫洛睁眼。</p>
他单手握着那张漆黑深金的巫傩面具，将它戴在自己脸上。</p>
悬于所有人头顶，由刀剑构成的雷霆電网轰然一震。</p>
无数气机缥缈浩荡，八风在阵中隐隐出现逆转之态，镇住四方的旗帜鼓振不休。阵中轮月影摇晃不休，光影照得所有的脸像一幅扭曲的画。空仿佛凝滞了起来，只剩下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声音孤高寒冷。</p>
“他愿不记得，愿不怨恨不悔，但不愿。”</p>
恨铺天盖地，杀笼罩四野。</p>
“来为他问一句——”</p>
“凭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