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心悦君兮
轮远远坠在山脊上, 天光穿过沉厚稠密的雾，丘原蒙在一片青白的冷色里，人也好, 草木也好, 都仿佛裹了一层白霜。</p>
寒意无处不在。</p>
师巫洛的目光笔直地落在远处的前方, 面颊的线条绷紧如刀锋。他握住缰绳的手因竭尽全力地克制而微微颤抖，然而拥抱仇薄灯的手坚如磐石, 哪怕天塌地陷鸿宇毁灭, 也不改变。</p>
他用黑衫将消瘦的少年整个地裹住, 整个地藏起, 整个地隔绝在秋霜之外。</p>
马车亹亹前行。</p>
仇薄灯缩在师巫洛怀里, 任由熟悉的清凌凌的草木药味笼罩自己, 在昏暗中听外面车毂中轴木转动的咯吱声，辋轮碾过枯草与杂石的轱辘声，碎石从木辐上掉落的噼啪声……一轮复一轮，碾过时与岁。</p>
时岁里有另一个紧紧拥住他。</p>
给他最后的容身之地, 也带他逃离。</p>
逃离那未破封而出的恩怨爱恨。</p>
“阿洛。”</p>
师巫洛听到仇薄灯几不闻的声音。</p>
轻得就像是呓语。</p>
师巫洛握住他肩骨的手向上移了一，手指不轻不重抚过他的脖颈，是应答，也是安抚。仇薄灯侧首，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 轴木声, 辋轮声连同整片天地都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另一个人心脏跳动的声音，隔着衣衫与血肉, 依旧清晰而令人心安。</p>
其实这个怀抱算不上温暖。</p>
师巫洛的体温比常人更低，黑衫只能隔开他自带的微冷寒意，别指望能有什么暖意透出……不有比这更炙热的拥抱了。</p>
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p>
“只是罪人啊……”</p>
仇薄灯轻轻自嘲。</p>
师巫洛将裹住仇薄灯的黑衫拉下一点, 手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上，强势而克制地令他抬起脸。聚散不定的晨雾沾在仇薄灯云鬓的翠羽簪上，他的脸庞在清冷的天光中，苍白得有透明。</p>
“不是罪人。”</p>
他着仇薄灯的眼睛，一字一顿。</p>
仇薄灯定定地他。</p>
“不是。”</p>
师巫洛又重复了一遍。</p>
他前所未有地强硬，固执又坚定地重复一个他认定的事实。</p>
“好。听的。”</p>
仇薄灯低声说。</p>
他温顺地靠在师巫洛的肩膀上，就像一名真正逃家的大小姐，对自己认定的心上人言听计从。师巫洛伸手替他将一缕散下的头发挽到耳后，又将他鬓上倾斜欲坠的翠羽簪重插好，然后又将他往怀里压了压。</p>
用力得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p>
仇薄灯不出声。</p>
只是依偎，只是纵容。</p>
………………………………</p>
走荒队已经离开原先算得上平坦的那片旷野，进入一片较为崎岖的丘陵地带。</p>
马的响鼻声里，韩二习惯性地有没有谁掉队。</p>
瞅向队伍末端时，他的眼角忽然忍不住抽了一下。</p>
只见那辆离其他人有一段距离的马车上，漂亮得不像话的千金大小姐和沉默寡言的黑衣年轻人一起坐在马车车厢前的横木上，人的距离极近——好吧，干脆点说，那斜插珠翠的美人直接窝在年轻人怀里，一点也在意旁人目光地靠着他的肩膀。</p>
……娘的。</p>
是个人都要艳羡，好吗！</p>
要不是那黑衣年轻人一张脸自带“所有人都欠我八百万”的冰冷气质，韩二都凑上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拐到这么位美娇娥的？</p>
“有必要吗？”</p>
韩二酸溜溜地说。</p>
连赶路的时间都要腻在一起，也太太太……太他妈的让人嫉妒了吧！</p>
旁边骑在骡子上的骡爹闻言，往那边瞅了一眼，就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继续编藤鞋，随口说道：“这有啥子，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啷个那么好逃呦，十有八九是得回去的……能跟相好待在一起，肯定要待在一起啊。”</p>
“啊？”</p>
韩二愣了一下。</p>
骡爹拍了拍编了个鞋底的藤鞋，把它拍得紧实一点：“俺这辈子就见过几次，到最后，不是姑娘受不穷子，自己跑回去，就是家里人追上，抓回去了……不过，这小口真恩爱啊。”</p>
他叹了口气。</p>
“希望能逃出去吧。”</p>
再回头去那辆马车，韩二忽然就明白了。</p>
——因为不知道未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就要重回到囚笼里去，所以再短暂再碎小的时间也要珍惜，所以要不顾世俗目光，抓住任何一点喘息之机依偎在一起。</p>
“对了，”骡爹起件事，拿编了一半的藤鞋拍了拍韩二的肩膀，“别光顾着瞅别人，小子呢？啥时候领个媳妇……俺说也大不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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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催别催，这是我领就能领的问题吗？人家女修不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p>
一听到骡爹提这个，韩二脑门就开始疼了。</p>
“不上？那不是因为穷，一天天的，有几个钱就随手乱花，早攒一攒，现在都能攒够户金，在城里买个院子了……”骡爹一瞪眼。</p>
韩二抽了抽嘴角，懒得跟他纠正修士结为道侣的不是凡人的那一套，有钱没修为没宗门也不好使——不过话又说回，不管是修士是凡人，有没有钱都是个要命的大问题啊！在山海阁出品的《雎鸠册》列出的追求心上人的方法里，第一条就是“投其所好，赠之所需”……也就是说，假如喜欢的人是个剑修，那最好送他或一把好剑，再次便是剑鞘剑穗……</p>
问题是，一把好剑，价格就顶得上一个大院子啊！</p>
曾经年少时，韩二也春心萌动过，但在他认真理智地算了算《雎鸠册》里说的一系列方法大概要花多少银后……</p>
算了算了，习武之人，刀剑就是婆。</p>
骡爹在喋喋不休地叨叨，大有越念越起劲，恨铁不成钢的势头。</p>
韩二忍无忍，抓住间隙，一针见血：“您自个不也是个光棍吗？”</p>
叨叨戛然而止。</p>
韩二丢了句“我去前面有没有什么野兽”，在骡爹挥舞藤鞋揍他之前逃走了。</p>
骡爹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放下了藤鞋。</p>
“……别在这破地方蹉跎了啊。”</p>
晨雾渐渐地散了，枯黄的灌木上，晶莹的露水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折射出五彩绚烂的光。马车经过时，就“嘀嗒”一声落到土壤中，消失不见。</p>
如梦如幻如露。</p>
…………………………</p>
尽管太阳渐渐高了，寒雾已经散了，仇薄灯依旧窝在师巫洛怀里，怕冷似的。</p>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架板车上坐着说书人，手捧卷破书念念叨叨。</p>
旁边有个手头有余钱的姑娘不耐烦听他念那又晦涩又听不懂的典籍，就扔了几个铜板给他，请他再从头讲一折《回梦令》。说书人收了钱，就停下催眠般的念书，清咳一声，便娓娓道：</p>
“有道是‘惊鸿梦里说惊鸿’，且说那刀客于婆娑树影下见了那少年一面……”</p>
说书人虽然穷酸，但讲起风月时，语气拿捏恰到好处，附近的人就算早就听过《回梦令》的，也是吸引了注意。</p>
昨儿说书人讲的时候，仇薄灯在车厢里小憩，醒时已经讲到尾声了，没发现什么。然而刻，说书人从头讲起，半睡半醒的仇薄灯昏昏沉沉地听了，忽然睁开了眼。师巫洛问他怎么了。</p>
“好像有风。”</p>
“进里面吧。”</p>
仇薄灯摇摇头，只拢了拢他的黑衫。</p>
说书人讲完一折，那做针线活的姑娘没闲钱再给他了，便捧起古书，摇头晃脑地要继续读。</p>
忽然地，一锭银子从旁侧丢了过。</p>
说书人转头向后一，就见不远处的马车上，那位不知道哪家逃出的容姿绝艳的大小姐窝在的情郎怀里，精致的脸大半埋在黑衫里：“继续讲。”</p>
……也是段风流主人公啊。</p>
说书人职业性地猜了猜这人的故事，稍微一耽搁，就那名苍白冷峻的年轻人瞥了一眼。</p>
他咳嗽一声，赶紧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飞散念头。</p>
“……第二折，那秋公子饮尽了蒹酒，酩酊大醉……”</p>
说书人讲婆娑树影下的惊鸿一瞥，讲斑驳铜镜中的抬首对视，讲长街巷尾的细碎阳光……写故事的人隐去了他自己的身影，但在第七折的末尾，借擦肩而过的人之口说了一句话：</p>
山色正好，且去逍遥。</p>
仇薄灯无声笑笑。</p>
根本不需要听第二折，第一折一讲罢，仇薄灯就知道这所谓的《回梦令》十有八九，就是左月生同陆净做的好事……在枎城，陆净铁骨铮铮，宁死不招的时候，袖子上都沾着墨水……</p>
以为起了个什么“一页尘”做假名，正主就猜不到？</p>
这群二缺。</p>
山风真的起了，但阳光照在身上，是个该一边听书一边打盹的好天气。</p>
听着听着。</p>
仇薄灯忽然一挑眉。</p>
陆十一写的这玩意有多少是靠猜多少是靠编暂且不提，第八折的“三千里风月相逢”倒提醒了他一件事……《回梦令》里的“刀客”披了身白月，风尘仆仆地赶向“秋公子”表露心迹。</p>
他将枎城重逢以的事回忆了一遍，确认了一件事：</p>
细论起，某个人没正式表白过。</p>
仇薄灯神色微妙。</p>
……某种程度上，真的就像是涉世不深的大小姐骗私奔了。不，比涉世不深的大小姐不如，好歹话本里佳人都是在穷酸书生情意绵绵地写了好多封情书，海誓山盟后，才跟穷书生私奔的。反观他跟着某个人，稀里糊涂就直接跳到……</p>
“欠我一件事。”</p>
他拿手肘碰了碰师巫洛。</p>
师巫洛低头他。</p>
仇薄灯本说“自己”，但话在口边转了转，又觉得真让他自己，估摸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是什么。</p>
“媒妁之言没有就算了，”仇薄灯侧眸睐他，“连句‘心悦君兮’都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