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日照大地雨落八方
银灰色。</p>
高天、雪脊与冰湖的颜色, 这么浅这么淡的颜色，景也好人也好，落进去就清清楚楚地倒映出。</p>
仇薄灯移视线, 垂下眼睫。</p>
“好啊。”</p>
好啊两个字出口的时候, 仇薄灯轻微地愣了一下, 一瞬间，仿佛有风拂过他的脸庞。那是从高天而下的风, 掠过太古的雪脊, 掠过冰湖, 风里藏那么多的窃窃私语, 藏无穷无尽的心事, 也藏渺远的歌。</p>
的确有歌声。</p>
师巫洛站直身, 袍袖在风里上下翻飞。</p>
他一个人唱起一首古老到仿佛可以一直追溯到天地未分时的巫祝祝歌。</p>
四字一句，两句一节，晦涩昌谛，韵节悠清。没有辅祭者, 没有叩拜者，不像鱬城祭天也不像枎城血祭，对待天地鸿蒙的态度，既不拜伏也不献媚，只是一种叙述。他握刀杀人凶戾如鬼, 唱祝清如初雪。</p>
祝歌拔地而起, 穿云而上。</p>
高空。</p>
暗云急速奔流，昼与夜的碾盘被风推转, 绞动时岁的锁链。</p>
当——</p>
雄浑的青铜钟声振聋发聩。</p>
城祝司里舟子颜全身一颤，他扭头朝声音传的城方向看去。</p>
“钟……钟响了？”</p>
他喃喃自语，下一刻不顾一切地爬了起, 跌跌撞撞地朝城的方向狂奔。他以为自己在狂奔，其实步伐比耄耋之人快不到哪去。他浑然未觉，只是狂喜而又不敢相信地呼喊。</p>
“钟响了！”</p>
那是四方之钟的声音。</p>
是天地的号角！</p>
城轰然洞，自东南而的清风呼啸，灌进整座郁郁久矣的城，灌满每一个跌撞奔跑的人的衣袖。第一个抵达城的人又哭又笑，跪倒在地，接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瞬跪成一片。</p>
一线阔别久的红光破浓重的瘴雾，横亘在鱬城外的大地上，群山的脊线在光里奔腾。</p>
时隔百年，他终于又一次看到山影，看到喷薄欲出的太阳。</p>
“太阳！！！”</p>
老人放声大喊，他就像要把一生的力气都尽，干瘦的胸腔在呼声里剧烈地震动，肋骨起伏。</p>
“是太阳啊！”</p>
巨大的日轮挣脱山脊，高高跃起！</p>
赤金铺地平推而，瘴雾在绚烂中迅速消退，干涸的水田一块接一块重见天日。日光转瞬便到了城，千万道烈阳穿过人群，把男老少镀成青铜的塑像，他的影子被拉，投在街道上。</p>
每个人的眼睛都被日光刺痛，泛红得流出泪。</p>
没有谁舍得把闭上眼。</p>
“日出。”</p>
舟子颜抓住环，仰头望向天空，他心跳如鼓，等待一个奇迹。</p>
屋檐兽影奔腾，街鎏金。</p>
太阳在仇薄灯背后缓缓升起，光穿过他的衣沿，掠过他的脸庞，把他的轮廓清晰地铭刻在日轮里。师巫洛迎光，望他，银灰色的眼睛映出金日、红衣和黑发，就像冰湖倒影出天地。</p>
仇薄灯把手递给他。</p>
师巫洛抓住他，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错，紧紧相扣在一起。</p>
“我是……”</p>
拉我一把。</p>
仇薄灯止住了话，十指相扣的瞬间，他忽然发现到对方的手正在轻微地颤抖。</p>
算了。</p>
他想。</p>
“你想看雨吗？”师巫洛低声问，声音喑哑。</p>
“好。”</p>
于是师巫洛又低低地唱起一首古老的祝歌，与前不同，他的声音也不再高远清寒，又轻又薄，仿佛是雪花贴湖面旋舞，仿佛是风追逐发梢吟哦。</p>
仇薄灯眺望城。</p>
世界上，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你要日出，他就让金乌永不坠地，你要雨落，他就让萍翳永不止声，你要整个世界，他就去为你拔刀征战四方。其实要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人，一直一直在你身边。</p>
永不离。</p>
日悬雨落。</p>
落下的是滂沱大雨，雨水和日光同时笼罩这座城。日光倾斜，雨丝垂直，互相切割破碎成四下折射的彩霓。悬挂在户户前的绫绸绯纱被雨水冲成竖线，大半截浸没在路面的积水里，又被湍急的积水携裹流向街侧。</p>
鱬城的街道顺一定的规律轻微倾斜，又专有暗槽引流，雨水会被统一引进人工凿出的河道。</p>
这本是一座船只往的城，只是百年了，城河渐涸如溪。</p>
而今雨水在街面奔腾，汇聚，河道水位迅速上涨，河水卷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拍打石堤，后在哗哗啦啦的高歌声中，一路穿行，撞侧城的水栅，涌出鱬城，涌向龟裂的水田。</p>
天空中，鱬鱼盘旋一圈，螺旋向下，划过的弧线，落进地面的河中。</p>
它乘河出城，成群结队地跃出水面，形成一道道此起彼伏的赤虹，出没在田野之间，瘴月残余的晦气在它的鳞光中消融，城人跟它踩田垄狂奔。</p>
“瘴月过呦——”</p>
“四野！”</p>
老人扯嗓子，苍老的歌声在百年后再度回响。</p>
男男哭应和。</p>
“神鱬河——”</p>
“种谷麦！”</p>
百年漫漫凡人老，蓬莱弹指一挥间。</p>
…………………………</p>
雨势渐渐平缓，在天西淅淅不绝，烈阳高照悬于天东。鱬鱼驱瘴渐行渐远，而一部分鱬城人慢慢回到了城前。</p>
陶老带左月生几人立在城下。</p>
人群静默地站在城外，一时间，双方谁也没话。许久，舟子颜一挥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动，自己慢慢地了上。</p>
他站在雨中和老师相望。</p>
“子颜。”</p>
陶老沙哑地张口，想么，又不知道该么，后，他定了定神。</p>
“仇老……”</p>
“仇老无恙，”舟子颜望向城内，“是他救了鱬城。”</p>
“那就好，那就好。”</p>
陶老如释重负，只要那个人没事，一切就还好，太乙宗的怪罪总是有办法赔礼的，日月忽改的剧变在天外天那边总是有办法遮掩的……他略微有些蹒跚地转过身，想入城去找仇薄灯，在他转身的瞬间，背后传铁刃入肉声。</p>
“舟——”</p>
娄江猛地向前奔出一步。</p>
陶老回身，比他更快地掠向舟子颜。</p>
“老师！”</p>
舟子颜大喊一声。</p>
陶老一个踉跄，在他身前数步的地方停住脚步。舟子颜握没入胸口的断剑，慢慢地跪了下。在他背后，是惊愕茫然的人群，他似乎谁也没能反应过发生了么。</p>
“弑杀太乙师祖并诸位仙，此皆子颜一人所为，城人愚昧为我利。”</p>
“子颜，以死谢罪。”</p>
“你……你……”陶老眼中水光闪动，“你愚啊！仇老既然……”</p>
“告诉仇老，”舟子颜打断他，声音极低，语速飞快，“是天外天，是古禹。”</p>
随即，他复又抬高声音。</p>
“仇老借太一剑助鱬城天祭功成，我为一己之私欲杀仇老！”</p>
舟子颜猛地抽出断剑，鲜血喷涌而出，他身形一晃，向前摔进泥水里——他一直紧紧握住断剑就为了支撑，完后这几句话。</p>
“我罪该万死！”</p>
“子颜！”陶老单膝跪倒，老泪纵横“你又是何苦！”</p>
他是在场的所有人，唯一一个听懂舟子颜这几句话意的人。</p>
舟子颜不仅仅是在为鱬城人罪。</p>
他也在还恩啊！</p>
日之轨，月之辙，向只有百氏族可以更改，在幻阵中陶老曾情急之下脱口出仇老能救鱬城，以舟子颜的聪慧在日出雨落时定然经猜想到了么……他这是在把鱬城异变的缘由归到太一剑和天祭上啊，是在蒙蔽其他鱬城的人，是在明面上拉起一重遮掩的布啊。</p>
此后就算天外天追寻，太乙也有法应对。</p>
“老师，鱬城拜托了，”舟子颜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负恩负义，子颜无颜……”</p>
“子颜！子颜！”</p>
小祝从人群中冲了出，扑上去一把抱住舟子颜。</p>
“你不要吓我，你起啊！”</p>
雨水洗过年轻城祝望向天空的眼睛，他的瞳孔空洞。娄江站在雨里，愣愣地看他，意识到一件事：</p>
舟子颜死了。</p>
带他一直没出的十六岁年少，带他的孤注一掷，带他的愧对。</p>
以死谢罪。</p>
谢么罪？他剑斩太虞引百年祸患的罪？他千叩万求无路可的罪？他独撑百年难以为继的罪？他上绝路牺牲无辜的罪？</p>
“谢罪的人，不该是你啊！”</p>
人群里，一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发了疯一般的抽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头发。</p>
“我……我真没觉得都是你的错。”</p>
那些背后的怨言，不过是苦郁的失言。</p>
不是真心的啊！</p>
悔之晚矣，一名老人木然地在的哭声中跪下。</p>
“诸位仙以恩报怨，救我鱬城，小人不敢为子颜脱，”老人一步一叩地向前，“只请诸位仙，请山海阁……恩准我等以城祝之礼为他收尸下葬。”</p>
“请以城祝礼下葬。”</p>
人一个接一个跪下，重重地叩首。</p>
天地苍茫。</p>
陶老伸手想合上舟子颜的眼睛，小祝凶狠地抬头，眼眶通红地瞪他。陶老的手悬停在半空，脊背一地塌了下去。</p>
有人越过他向人群。</p>
是左月生。</p>
老人抬头看他，所有人一起抬头看他。</p>
陆净在背后紧张地看他，生怕他么不该的，刺激了这些本就在强行压制情绪的鱬城人……尽管他只反复“请以城祝礼下葬”，可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带那么多的恨意——对山海阁的恨意。</p>
“我叫左月生，”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大声，“我是左梁诗的儿子，也是山海阁的少阁主。”</p>
陆净眼前一黑，转过头，不敢去看跪的那些人是么表情。</p>
咚。</p>
一声闷响。</p>
陆净猛地又把头转了回。</p>
左月生双膝及地，重重跪在泥水中，对所有咬紧牙关的人。</p>
鱬城的人脸上的肌肉扭曲，一些年轻的男子死死攥拳头，仿佛随时都要暴起，冲上前。</p>
“鱬城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阁的城，与我山海阁签了契的，”他一字一句，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鱬城纳贡，山海阁替鱬城渡厄难，伸公道，这是我山海阁本该做的。没有做到，是我山海阁的错。”</p>
咚、咚、咚。</p>
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p>
男人人，老人孩子都愣住了，愕然地看跪在泥水里的左月生。</p>
左月生抹了一把磕头磕出的满脸泥巴。</p>
“让你熬了一百年，是山海阁愧对鱬城！”</p>
他顿了顿。</p>
“父债子还，我爹做错的事，我做儿子的，也没么好的。”左月生举起手，三指并拢，胖乎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郑重到近乎肃穆的神色，“我发誓，终我一生，必问询空桑，必彻查太虞。”</p>
他几乎是吼发出誓言。</p>
“否则就让我天打雷劈，烈火灼魂，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p>
大雨滂沱，他的毒誓回荡在旷野之上。</p>
老人久久地望他，左月生笔直地和他对望，渐渐地，老人木然的神情出现了裂缝，后他重重磕在地面，放声大悲。</p>
“仙啊！鱬城、鱬城苦啊——”</p>
“一百年了啊！！”</p>
一百年了啊。</p>
他瞒子颜也曾多少次上书山海阁，血书泪书，一封复一封，石沉大海。</p>
他恨啊。</p>
恨百氏，也恨山海阁。</p>
城与仙契，结契两相生。</p>
一百年前，鱬城百万凡人敢对太虞氏愤然起兵，因为他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阁下的城。举城皆亡也不要紧，他总是相信仙能替他讨回公道的。仙就是芸芸众生的日月啊！就是百万城池的四时之风啊！</p>
可是连仙都忘了，连仙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了。他日复一日地苦熬，不就成了一个笑话么？</p>
难道黎民真就如蝼蚁，真就因微小而该死得悄无声息吗？</p>
当初签下契约，要庇护黎民的仙人哪里去了？</p>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p>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p>
“仙人啊——”</p>
“鱬城苦啊！”</p>
老人哭嚎如稚子。</p>
“一百年了，”左月生慢慢地站起，“我爹不查……”</p>
“我查！”</p>
在他站起的瞬间，陆净觉得他变了。</p>
跪下去的，是左月生。</p>
站起经是山海阁少阁主了。</p>
他肥胖得近乎有些可笑的背影忽然就如怒目金刚一般顶天立地，他像个真正的少阁主一样，一个人正面所有迟疑的、犹豫不信的目光。</p>
寸步不退。</p>
“我是陆净！”陆净一个箭步冲出，与他并肩，“我没么本事，也不是么少谷主，但我是他朋友。”</p>
真冲上后，陆净发现要站在一双双审视迟疑，期翼彷徨的眼睛前，到底需要多少勇气。但既然都是生死之交了，那又怎么可能让朋友一个人面对质疑！</p>
他深吸一口，大吼：</p>
“我陪他查！”</p>
娄江提剑一言不发，也了上。</p>
“还有我！”</p>
叶仓重重踏步上前。</p>
雨势渐渐转轻，沙沙如挽歌。</p>
一道脚步声从背后的城中传出，红衣少年提太一剑从雨幕中出。他到小祝身边，小祝抬头看这位之前就见过的小哥哥，眼圈一红，眼泪掉了下：“仙，子颜他死啦。”</p>
“他愧对你。”</p>
“嗯。”</p>
仇薄灯低低地应了一声。</p>
鱬鱼星星，徘徊在他和舟子颜身边。</p>
仇薄灯蹲下身，伸手从舟子颜脸上拂过，合上他空茫的眼。左月生陆净他回头看他，仇薄灯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上前，和他站到一起。</p>
“没别的意思，”他冷冷地口，“我就是想看看，谁想杀我又不敢亲自杀我。”</p>
“太乙宗……”</p>
“查天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