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指相扣
有人抓住了他。</p>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p>
指骨烙着指骨, 掌纹接着掌纹，指尖烫过手背，掌心沸过静血……昏昏沉沉间, 仇薄灯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拥住了, 被用力地拢住了, 清凌凌的药味铺天盖地，像张不论从多高的地方坠落都会将他接住的罗网。</p>
……是谁？</p>
他想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个竭尽一切来拥抱他的人长什么样子, 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钧。</p>
黑暗, 一切都被模糊了, 只剩下与他相扣的手, 静如山岳，戴一样冰冷的东西。</p>
是了。</p>
他记得那是一枚……</p>
“夔……”</p>
“傀傀傀哪里有傀？”</p>
趴在桌子边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来，惊慌失措。</p>
“什么！那鬼东西还有吗？”</p>
“夔龙镯。”</p>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惊魂未定，自从经历过满城人都被傀术控制后, 他就有点杯弓蛇影，听不得“傀”字，“吓死老子！”说着，他就要灌点酒压压惊，手刚一伸出去就意识到了不对, 瞬间猛一回头朝床上看去, “姓仇的，你醒了？你居然没死！”</p>
“我没死你很失望是不是？”</p>
仇薄灯歪歪斜斜地撑起身, 捂住鼻子，眉梢一沉。</p>
“你是想谋财害命吗？把酒坛子都给我丢出去！”</p>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灵受到巨大伤害的样子，“仇大少爷，您就是这么对待辛辛苦苦给你守夜的人？”</p>
“爷我还没死呢，守夜守你个头！”</p>
仇薄灯太阳穴一跳一跳。</p>
醒来的房间勉强算熟悉，在柳家的净室里。</p>
只是此刻房间里酒气冲天，酒坛子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丢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点碟子垒得摇摇欲坠。换了件月白衣的陆净靠着桌子脚，呼呼大睡，居然还握了个酒杯没撒手……要不是刚醒来，使不上力气，仇薄灯绝对要让这两个傻叉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四无相”。</p>
四无相，死无相！</p>
“什么！谁死了？”</p>
陆净诈尸一样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声，重重地一头撞上了桌子。</p>
“哎呦！谁敲本公子闷棍！”</p>
“……”</p>
仇薄灯往床头一靠，开始思考这种充满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p>
“不是谁死了！是我们仇大少爷祸害遗千年！”左月生应道。</p>
“没死啊，那我们棺材岂不是白买了？”陆净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清醒点后看到仇薄灯冷飕飕地瞅他，回神一看满地的狼藉，顿时假模假样地“哎呦”一声，“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东西！”</p>
“喂！”</p>
左月生罕有地逃离现场比人慢了半拍，转头看到仇薄灯不善的眼神，只好认命地开始收拾，一边打开窗户，一边一手一个哐哐哐地把酒坛子丢出去。</p>
仇薄灯努力平息杀心。</p>
冷静下来后，仇薄灯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荡荡的有不习惯。昏迷前自己似乎因为业障反噬，疼得死去活来，就要挥剑一了百了时，被制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他便沉入了昏眠。</p>
就没有再疼了。</p>
他没看清是谁。</p>
“我怎么在这？”仇薄灯问。</p>
“你怎么在这？”听仇薄灯提起这茬，左月生的心虚顿时没了，“那天我们本来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赶紧趁天凉没臭，你风风光光下葬。结果到了东三街一看，贼老头拦腰两节死得干脆利落，你小子却生不见影死不见尸，连块骨头都找不到。妈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烂翻了多久吗？！”</p>
“多久？”</p>
“一天一夜！”左月生愤怒地伸出自己宽阔肥硕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脱了一层。”</p>
“唔。”仇薄灯慢吞吞地发出个单音，“那最后是打哪里刨出来的？难不成有人当我已经死了，提前我埋坟坑了？”</p>
“那我可真要为这位英雄好汉烧香拜谢。”左月生咬牙切齿，“我们就差给你买棺材搞个衣冠冢了。不过你连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着，干脆拿你盖过的被子顶一顶，结果一回这，发现，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谁都香！！！”</p>
“谁送我回来的？”仇薄灯追问。</p>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左月生翻了个白眼，然后一努嘴，“人是没见到，不过还你盖了件大氅，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么？”</p>
仇薄灯一低头，才发现被子上的确搭了件大氅，</p>
纯黑色，有淡淡的暗纹。</p>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觉得通气通得差不多了，见仇薄灯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来：“我之前还当你是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p>
“什么玩笑？”</p>
仇薄灯一边想着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边将大氅扯了起来。不出意外地闻到了淡淡的冷药味。</p>
“就冲着你这张脸怎么也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灯仇大少爷，我们现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装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p>
仇薄灯扯大氅的手一滑，震惊地抬起眼：“等一下，谁跟你生死之交了？什么时候的事？”</p>
上辈子仇家家大业大，实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爷众所周知的脾气差，孜孜不倦想凑上来跟他称兄道弟的照旧没有八百也有一千。</p>
仇大少爷的择友标准倒也不多，就两条：</p>
第一，颜值不能低，马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之一，否则寒碜到大爷的眼。</p>
第二，十八般武艺天文地理要样样齐全。</p>
前者仇薄灯自认为天下有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说全天下加起来都不够他的十之一——至于此推断充满多仇爷的个人自负暂且不提。后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没有，但大多是国之栋梁，家族之精锐，和仇薄灯这种斗鸡走狗醉生梦死的纨绔，不是一路货色。</p>
两条一加，天底下就没有配得仇薄灯认可的朋友人选。</p>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过“朋友”，晋升为他的“生死之交”？！</p>
问题是……这自称“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灯的两条黄金友律，压根就不沾边啊。</p>
“当然是……”</p>
左月生清清嗓子，刚要高谈阔论，就听到陆净尖声尖气地穿过了整个院子。</p>
“来了！来了！”</p>
陆净端着一个药罐，一路小碎步地进来。</p>
砰。</p>
药罐被郑重地放到桌上，陆净气运丹田，煞有其事地掀开了盖子：“药谷不传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养灵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个晚上，用尽全枎城最好的药材，才熬出来的这药。仇爷，请！”</p>
仇薄灯惊奇地发现，这碗药给他带来的危险感，比扛着万象八周伏清阵还强。</p>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虚传。</p>
左月生朝陆净使了个眼色，陆净立刻去把门关好，不仅上了锁，还搬了把凳子堵住门，防止有人直接从外面撞开。左月生摸出个碧碗，把咕噜咕噜冒着诡异气泡的姑且称为“药”的东西倒了一大碗。</p>
“玻璃浅棱的，碧绿的。”左月生还特地解释，“你点名过的碗，没错吧？”</p>
“你可真贴心。”仇薄灯夸道。</p>
“那就没错了，”左月生贴心地把碗递他，“来，陆兄一番心意，趁热喝了吧。”</p>
“……左月半、小净子，你们想除魔卫道可以直接说，”仇薄灯盯着那碗黑不黑，红不红的东西，慢吞吞地开口，“不必用这么麻烦的办法。”</p>
“小净子是什么？”陆净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什么除魔卫道，这可是药谷秘方，能够缓解业……”</p>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痨。</p>
陆净打住话头。</p>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灵力，外边原本还能听到的一点细碎声音顿时全消失了。整个房间像和外界失去联系。</p>
仇薄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p>
“好了，”左月生说，“现在可以问了。”</p>
“你这一身业障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净接口，顺便强调了一下，“我那药真是药谷秘方，用来缓解业障反噬的！”</p>
“这个啊……”仇薄灯慢悠悠地开口。</p>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屏息凝神。</p>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p>
仇薄灯粲然一笑，却又瞬间敛去笑意，纯黑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p>
左月生和陆净没见过他和老城祝拼杀的样子，也没有近距离地亲眼见过他一身业障的样子，对“姓仇的一身业障”这件事没有任何具体的认知，直到这一刻——仇薄灯一张脸大半笼罩阴影，皮肤冷白，嘴唇殷红，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转动的剑，血爬过它的刃口，一种危险而逼人的压迫感。</p>
“你们算我什么人啊？”仇薄灯轻柔地问。</p>
左月生和陆净的表情凝固住了。</p>
……仿佛猝不及防间，被人迎面揍了一记老拳。</p>
“完了，这厮要杀人灭口，”左月生挤出个笑，捅了捅陆净，“这小子是真的没良心。”</p>
“你、你你……我们怕别人发现，都亲自给你守了好几天房门了！”陆十一郎单薄的“江湖”忽然稀哗啦地碎掉了。</p>
这两人的表情太丑了。</p>
丑得让人不忍直视。</p>
“我不知道。”仇薄灯决定放过自己的眼睛，向后往床头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p>
“……不想说就算。”陆净粗声粗气，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懒得知道。”</p>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闷着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郁火，一秒都不想在这多待。</p>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p>
“死胖子，你要热脸贴……”陆净怒气冲冲地骂，一回头突然愣住了。</p>
仇薄灯低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样还是坐在阴影，人的感觉却和刚刚完全不一样了。他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其他随便什么人的事，总之不是他自己的：“谁知道呢？反正本来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现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业障又算什么？说不定我就真是什么毁天灭地的邪祟，迟早要被除魔卫道了。”</p>
陆净心说这人又在扯什么鬼话。</p>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p>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p>
陆净斜着视线，瞅见左月生蘸着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p>
这家伙！没爹没娘！！！</p>
陆净愣了一下。</p>
他以前就是个专注风花雪月的陆十一郎，哪家酒阁的琴声最清透，哪家花楼的曲儿最婉转，他全一清二楚，至于其他的……也就偶尔听说一。对于太乙小师祖的事，最常听说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腾，全然没想过，这人是个无父无母的。</p>
他、左月生和仇薄灯可能在别人眼里，都是同样的货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双亲看着，恨铁不成钢也好，生灌硬输也好，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期望他们平安无事长长久久地活着。可仇薄灯只是太乙的小师祖，太乙的人这么多年供着他，他为非作歹，有人劝过有人拦过吗？</p>
没听说过。</p>
这世上，除了爹娘，谁又管你活得怎么样？好还是坏，走得长远还是一时风光。</p>
陆净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阴阳佩，一边说着“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摆了”一边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p>
“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你小子太不干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经地分析，“我不就小时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吗？你扭头撺掇我爹克扣我月钱，太缺德阴损了！还有那次，老头子突然没收我的飞舟，是不是你背后搞了什么，还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雾城，还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这么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干，你不业障缠身谁业障缠身，这就叫苍天有眼。”</p>
“等等，”陆净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他哭过？”</p>
“对啊，哭得可大声了。”左月生迅速回道。</p>
“那他是哪来的脸，那天让我不要嚎，还说再嚎抽我的？”陆净不敢相信地问。</p>
仇薄灯：……</p>
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犯了个错误。</p>
“我现在还可以更不当人一点，”仇薄灯威胁，强行打断左月生的列举，“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古枎呢？”</p>
陆净刚想回答，就被左月生又拽了一把。</p>
“你还是自己看吧。”左月生一本正经地说，“你救的树，亲眼看看才放心，对吧？”</p>
陆净反应过来，赶紧附和：“对对对，得亲眼看看才对。”</p>
仇薄灯微微眯着眼，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儿。</p>
两个人巍然不动。</p>
过了片刻，仇薄灯起身走到门口，踢开凳子，一把拉开门。他刚一出现在门口，就觉得仿佛有一道银河倒悬，朝自己落下……庭院中原本好端端的银枎树哗啦落下无数片叶子，铺天盖地地把他淹没了。</p>
“……这是什么蠢得无药可救的树？！”</p>
仇薄灯奋力地拍落了一身的银枎叶，不敢相信自己又跳飞舟又解夔龙镯的，居然就是为了救这玩意？？</p>
背后爆发出惊天震地的大笑，想来某两人已经迎接过这样热情的感谢，诚心憋着一肚子坏水等他挨这一遭呢。</p>
仇薄灯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身。</p>
…………………………</p>
柳家东院。</p>
娄江正在奋笔疾书，阁主汇报枎城的事。</p>
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p>
一个是太乙小师祖昏迷不醒，左月生和陆净两个人自告奋勇地打包票要照顾仇薄灯。说实话，他们两个人负责照顾，才是真的让娄江提心吊胆。一个是枎城遭此次大劫难，房屋倒塌了许多，山海阁作为总领清州诸城池的仙门，需要帮忙重建城池。眼下是瘴月，商旅不通，也只能由还停留在枎城的娄江负责。</p>
……见鬼！按最该来处这事的左月生左少阁主，就知道成天跟药谷陆公子混在一起喝酒吵闹！</p>
“枎城一事已毕，但魂丝之事，仍疑点重重。其惑有三：一、葛青炼神灵之法从何而来。二、天工府是否与此事有关。三、魂丝之源需前推三百年……另有一事，斩葛青者，太乙仇长老，不知……”</p>
正写着，娄江就听到西院那边左月生和陆净在大呼小叫。</p>
“仇大少爷！仇爷爷！亲爷爷！放下太一剑！有话好说！”</p>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p>
“……”</p>
娄江“咔嚓”一声，第三十七次捏断了手中的毛笔。他熟练且麻木地换了根笔，继续奋笔疾书。</p>
“……返阁之后，请调不死城。望阁主成全！”</p>
…………………………</p>
“古枎苍苍，其寿永长。”</p>
“古枎苍苍，其福永昌。”</p>
“古枎苍苍……”</p>
出来找夔龙镯的仇薄灯披着黑氅，提着坛酒站在屋檐下，看着枎城人清倒塌的房屋。他们将烧焦的梁柱移开，将碎瓦清扫，将伤痕累累的地方填平，动作熟练而平静。</p>
好像麻木。</p>
《诸神纪》写仙写侠，多写“仗剑当空千去，一更别我二更回”，飘飘然浩浩然，令人不胜神往。但对真正活在仙侠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仙”啊“侠”啊却是另一回事，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属于大能，他们早习惯了浩然飘渺后留下的一地残墟，习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阴谋展开，自己的命就不算命了。</p>
就像这次枎城之变，在老城祝动手前，枎城人谁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了？</p>
前一天还一切如常，后一天就是天翻地覆，前前后后来来去去，他们的死与活，都与他们无关。</p>
仇薄灯觉得自己可能是久违地昏迷，昏得脑子都有不糊涂了。</p>
否则他怎么想这东西？他一个纨绔败家子什么时候还操起了悲悯天下的心？</p>
“古枎苍苍啊——”</p>
一位老人移开自家房屋的断柱，看到了底下神枎断裂的树枝，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口中唱着的赞歌骤然带上了悲声。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和自家孙子一起，比捧自家先祖碑位还虔诚郑重地将神枎断枝抬了起来。</p>
小孙子六七岁，正是熊孩子没心没肺的时候，刚刚刨自家院子的废墟，捡块破木板，都能呼呼生风地舞动，口中“咻咻”，现在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掉下来了。</p>
掉到断落的枎木枝上。</p>
仇薄灯摇晃酒坛的手微微一顿。</p>
他们不是麻木，不是习惯。</p>
他们只是觉得房子倒了还能再建，人没了也算生死无常，神枎活着，就是最好的了。</p>
苍苍古枎，其寿永长。</p>
苍苍古枎，其福永昌。</p>
苍苍。</p>
这座城……</p>
城即是树，树即是城。</p>
仇薄灯继续将酒坛摇得哗啦响。</p>
他抬起头，视野虽然还是被许多枎木遮挡，但天空已然可见，不像他刚来的时候那样，天光只能勉强从枝叶的缝隙漏下点细碎。按照左月生的说话，枎城人被控制着以血为牲，怎么都会大病数十天，但……</p>
“……哎！你小子昏得不是时候啊，”左月生连比带划地形容，“那天晚上，银枎叶落满城，满城飞雪啊，落谁身上，谁就壮得跟头牛似的。”</p>
“光秃秃的，你变丑啦。”</p>
仇薄灯轻声对神枎说。</p>
“值得吗？”</p>
神枎无风自动，余下的银叶沙沙作响。</p>
……你救了一城人，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p>
大概是不值得的，毕竟比起仙人侠客更可怕的是横空多了几个完全不符合标准的“生死之交”。</p>
值得吗？不值得吗？</p>
仇薄灯屈指弹陶坛，笃笃笃作响，想着自己要不干脆打道回府，夔龙镯裂为两半后，是打空中飞出去的，鬼知道掉哪个旮旯角了，枎城这么大，他要大海捞针地怎么找？只是那镯子上次还能自个飞回来，这次是超过自动寻返的距离了吗？</p>
意思意思找了两下的仇薄灯决定打道回柳府，去和去和娄江说一声，让他通知一下大家，翻废墟的时候顺带注意点。</p>
看看有谁拾金不昧，捡了后交上来。</p>
他决定亲自来找东西，决定得迅速，放弃不亲力亲为了，也放弃得迅速，街都没溜完就要回去了。结果刚一起身，天空就是一道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p>
“……”</p>
仇薄灯站在屋檐下，看着大雨顺着灰色的铃铛瓦，一排如线，琢磨他是该冒雨回去呢，还是该等等看看，说不定左月生和陆净两个蠢货能够意识到该出来找他。</p>
大概是不能指望。</p>
仇薄灯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着酒坛子，就打算来一回雨中。</p>
瓢泼的大雨茫茫连成一片，就像上天在帮枎城人把前几日的血腥和不幸一并儿地用力冲刷干净。雨里一把把油纸伞撑开，各自东倒西歪地向前或向后。</p>
一把伞越过人群和大雨，笔直地朝他而来。</p>
雨线被倾斜的伞面截断，撑伞的人停在仇薄灯面前。</p>
撑伞的右手修长，关节明，衣袖下垂露出一枚暗金色的夔龙镯。</p>
“下次要看我就直接看，我又没有说看要收钱。”</p>
仇薄灯晃着酒坛，黑氅对于他而言有点大，披在身上把他从肩膀裹到脚，一点红艳也不露，否则忙着干活的枎城人也不至于没发现太乙的这位小仙人悄无声息地窝在长街的角落。</p>
“我这人，谁暗中看我，我都能感觉到，藏得再好也没用。”</p>
大雨瓢泼，把这一线屋檐和其他地方分开，远处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蒙蒙白雾里，成了水墨般的影子。</p>
“哑巴了？”仇薄灯轻声问，“阿洛？还是你其实不是叫这个名字？”</p>
“师巫洛，他们这么喊我。”年轻的黑衣男子收起伞，“但阿洛才是我的名字。”</p>
阿洛，或者说师巫洛走进一线灰瓦屋檐下。他身形挺拔清瘦，比仇薄灯要高出不，一走到屋檐下，原本还算宽阔的空间，瞬间就变得有小了。</p>
恐怕枎城之外，那些对这十巫之首恨入骨髓又讳莫如深的人，看到这一幕惊得怀疑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师巫洛，这么一个提刀闯入各大势力重地，孤身一人杀进，又孤身一人杀出，不论是许以重宝还是挟以威势，都不能让他的绯刀有片刻停留的疯子，居然会和人解释什么。</p>
不仅在解释，他还在道歉。</p>
“我没想骗你。”</p>
师巫洛微微低着头，静静地与仇薄灯对视。</p>
其实他真正的模样很……怎么说，很不像一个好人？五官虽然俊美，但线条都太过冷锐锋利，一身黑衣，又苍白得似鬼非人，就算只是提一把伞，都让人觉得他像是在握一把刀。和“好欺负”和“听话”八竿子打不到关系。</p>
但这么一个仿佛随时都可以拔刀杀出一片血海，又漠然离去的人在很认真地说“我没骗你”。</p>
真的非常认真。</p>
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在银灰色的眼眸里投下清晰的影子，唇线微微抿直，就又显出种拙于言语的不知所措来。</p>
“不骗你。”</p>
连哄人都不，只会很轻地重复。</p>
听听，谁听了相信这是江湖传言的那位师巫洛啊？</p>
仇薄灯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这位在左月生《一夜富贵甲天下》榜高居首位“神鬼皆敌”的楷模人物。或许是因为这人的眼睛眸色是很浅的银灰，以至于让人感觉现在这副冷冽锋锐的模样才适合他……所以大概是真的没再顶着什么伪装。</p>
也有可能是刻板印象。</p>
“你过来点，”仇薄灯觉得还是要验证一下。</p>
师巫洛不明所以地站近了。</p>
屋檐下的空间本来就小，一靠近连最后一点缝隙都消失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身上的热度和暖意，外面又下着大雨，这点热意就变得越发鲜明。师巫洛的身体骤然僵硬了起来。</p>
“低一点。”</p>
师巫洛顿了很久，才在仇薄灯第二次催促的时候，慢慢地俯下身。</p>
轻柔的呼吸像鸿羽一样落到脸上，雨声忽然地就远去了，天地也远去了。</p>
仇薄灯一把捏住面前年轻男子的脸，这人的体温很低，比起活人更像什么冷冰冰的雕像。仇薄灯用了点力，捏了捏，又向外扯了扯。其实仇大少爷也知道，就算有作伪装也没办法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实验出来。</p>
他就是突然想起上次自己的手腕被这人握红了。</p>
于是又不怎么想讲道地秋后算账起来。</p>
扯了几下，松手后仇薄灯发现师巫洛这人的脸皮可能不是一般的厚，别说捏红了，连道印子都没留下。</p>
“……”</p>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的脸，沉默了几秒，转移了话题。</p>
“算了，我刚刚还在想你记不记得……”</p>
余下的话忽然消失。</p>
刚要收回的手被紧紧握住了，仇薄灯整个地被另一个人投下的阴影覆盖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