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一年短十年长

  宣政殿的帐子尽是垂地,将冷风浑然挡去。()

  皓白赤足踩过软毯,冯善伊猛地回身,予身后戒备道:“你先躲于此殿。我差备李弈护你出宫。”

  李敷摇头,似乎不劳她,只道:“我怎么来的,即可以怎么回去。”

  “如今魏宫上下都是眼线暗人,莫非你想得容易。”她解释着重新坐回榻前。

  李敷探去帐内得拓跋濬,忙又垂下头,补上一声:“你便这样守着他?”

  她转着一角袖子,半是犹豫:“我也实在想不清楚。不懂他想要什么,也不懂自己要什么。”清淡的容色中添了一抹疲惫与茫然,她再扬起头看着李敷,“不如你来说吧。”

  一口茶哽在喉咙,李敷平眉渐抬,声音很轻:“何意?”

  “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冯善伊侧眸,恬静一笑。

  李敷缓缓吞下那口茶,静静道:“无所**而无所求。”

  她点点头,又一笑:“真好。”

  殿中忽然静下,她只想再说些什么将这诡秘的沉默糊弄过去,稍起身,听得檐上细微的声响漫过,隐约听着似脚步声。几乎是同时,李敷已敏感地提剑盯紧梁上。

  房上有人且并非一人。

  瞬间反应下,掐灭室内所有灯盏,漆黑不见五指的寂静中,她转过身,将自己长袍解下掷于毯中,一扭头出手示意李敷敛声。

  李敷颔首为应,却见她裹着一层轻纱蹑手蹑脚由帐后角架前环抱一身长衣而出,并推递予自己。他只垂首睨了眼那袖口在夜色中绽出玄色云纹山章,退半步,圣上之物,如何敢接。

  她知他不敢,不由分说展开长衣,黑暗中衣背正心一处青龙闪耀出奇特的夜明光,似游龙腾出。

  “皇上。臣妾予您更衣吧。”走近李敷,她将那拓跋濬的长衣披在李敷双肩,扬声道着,却好似言予房上之辈。

  檐上脚步竟是轻了,几束风扑了入。

  她示意他垂首,他依眼色照办,才低下头,腰间玄带即由她攥起,下一刻便是由她推入榻前翻滚的团帐中。

  冯善伊拉起李敷滚入帐内,同肆飞纠杂的帷帐缠绕于一处。翻身间长臂撕裂一角冷帐铺向卧榻之内侧,借此遮掩住拓跋濬。

  双腕似水蛇缠入李敷后颈,环着他脖子,贴紧他耳侧声音低弱:“压在我身上,低头。”一手迅速探入他束发的簪圈,落下他满头墨发遮住大半张脸。

  “把窗砸开。”攀上他肩头时,她又是低声提醒。

  李敷放出暗招,最近的一扇窗猛然由风击开,窗扇凄凄翻摇。滚入室中的风更狂,榻两侧的长帐由风带起,似铺天映地般将二人团团裹起,隐约露出一男一女纠缠的翻滚,异彩流光的锦绣团簇满榻间,两头长发一青一墨,缠绕肆飞。

  他二人箍于一处纠缠俱是大汗淋漓,只檐上之人的双影仍是伫立不动。

  冯善伊渐渐扬起头,借着云帐浮摇间的漏隙,冷冷望去,随即咬牙,捧起李敷的脸压在胸前,突然似乎呻吟一般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唤:“皇上,吻我。”

  纠缠中她一身轻纱裹衣褪至双肩下,一滴冷汗正自他鼻尖滑落她赤luo的肩,他怔怔扬首,却由她再次压下。

  “你莫非不会?”极低极低的声音由她唇中吐出,掩着惊讶和一丝隐隐的慌乱。

  他闭眼,双颊生起微弱的晕红。

  “笨死”她似轻叹了一声,抬起他下颚便凑上去紧紧贴着。

  猝不及防地由她叼住唇,他窒了一息。

  纷飞的乱发遮住他半是红润的面容,一并落入她身前,擦过她如雪洁白的肩头,滑过她隐着倦怠和一丝紧张的清眸。

  淡而清凉的搔弄引得她竟也额面生羞,本还能对视交流的目光无意识地躲避开,四处望去,只不要望入他眼中极好。

  黑暗中,他贴她贴得那样近,近到呼吸只在彼此的唇齿间。

  下一刻,檐上的脚步似乎轻了,渐渐能听出来越来越远,直至那丝团影成空。

  她紧紧攀附他的双臂终于松落,释然地垂坠于榻角陡飞的云帐间。

  在她以为他当自觉地由自己身前离开时,他竟是闭上了眼睛,极是享受着贴近她的柔软,温和地含住她本是贴凑而来的唇瓣,香暖的气息拂在唇畔,微痒,稳软湿漉的舌撬开她未有防备的牙关直直探入后即是一番攻城略地。

  她睁大眼睛,动也不敢动,微微发出呜咽的声音。

  直到他睁开一双长目,才恍然觉察自己的失礼,顿时起身,别过脸咬紧牙关,置于膝间的一只腕子止不住的抖。

  冯善伊捡起帐间的轻袍仓猝间披裹,发髻松乱,垂曳一地如流光清波逐风乱起涟漪。李敷将披在身上那贵重的长衣取下,置于榻侧,同立起身,前去阖窗,素手扶紧窗棂,幽幽回首。

  “就当——”

  “就当——”

  二人同时出音,却又双双由对方截住。

  冯善伊摇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敷点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静了半刻,竟是无话能说。

  缓缓燃起一盏灯,他却不敢看她,只垂首握拳立于窗前,等着李弈前来接应。

  她重新走回榻中,掀去遮蔽拓跋濬的冷帐,垂眼凝了一时。殿外崇之来报,是李弈至。

  一扇冷帐垂摆,自挡于她与李敷之间。

  他予她一礼,垂首间闷声退下。

  待室中更是静得无人出声,面色讪红总算褪尽,她捋了捋头发,玉簪绾起松髻,肩后一缕遗落的青丝慵然垂落。如何就假戏真做了呢?胸口有些烦乱,说不穿的躁动。无论何时都谨慎自持看似个闷瓜一般的李敷,竟也失神逾越了。

  不过,总算渡过这一关。

  只明日又该怎么办,此一次有李敷,再一次便没有人能如李敷般好差使。

  她摇了摇头,头皮撕扯着疼痛,仿佛由人掷住发丝由不得动弹。

  回手摸过那一撮长发,不经意地垂眼,竟是见发尾由一只惨白的手缠绕着。

  拓跋濬正握紧她的头发。

  她俯下身子,探手摸着他的脸,摸了又摸,并不觉得他有苏醒的征兆。油然而生的一丝希望颓然散尽,捧起那缠绕青发的腕子,贴在自己脸上,另手抚过他清冷饱满的额头,在他身侧发生这一幕,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多少会生气吧,所以才抓痛她头发。

  她暖暖一笑,轻喃着:“好歹醒过来,醒来骂我。”

  他仍是没有一分反应。

  她有些失落地闭上眼睛。当初那个日览奏案万卷精神爽朗的拓跋濬如今只像一个疲惫的婴儿,不知死活地睡着。如果哪一天,她累极了,这样安心睡去,身后的一切都能交由自己信任的人打理也好。

  “你,是为了什么回来。回来朕的身边,却又不是真的回来。”

  他那时是问得多么认真,前所未有的坦然以对,问着只有她一人能够听懂的问题。

  “最伟大的复仇。”她也是坦然应的,不过想让他知道的,她实非贪恋儿女之情的小女子,留守他身侧,自是看上了他那一展雄图的野心和抱负。也只有怀揣胡汉同志大愿的拓跋濬,才能实现自己最伟大的复仇。

  她本以为如实相告的自己,定会招致拓跋濬的厌恶。被一个小女子利用,这是任何男人想去必会觉得不爽的事情,更何况关乎帝王颜面。她也做好了帝王勃怒的准备,只那夜的拓跋濬却沉定如静潭池水,连喝三盏茶以后,他似是总算明白清楚,抬眸时目光平定,问向自己的第一句竟是——“你打算在朕身边多久?”

  “一年。”她道。

  “十年。”他言。

  “那么久。”

  “鲜卑汉化,同治新政。这些总要时日,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

  “二年。”她于是又添了一岁。

  “三年。”他想过一想,总算答应最短不少三年。

  就是三年,也是好久好久。

  如今他躺在紫檀木的冷榻上,便好似过了很久,实则也只是十几日。她放下长帐,与他困在这沉沉的帐中借得他醒不过来时,轻轻摇着他的腕子,便似从前哄着小雹子一样,边摇边幽幽喃语:“我还记得第一试我输了。你却不以为然,说做好了留我三年的计划不打算变。我问你如何一定要三年?你那时说——”

  她顿住声,无言下去。愣愣抬首去,竟是一时激灵,猛地跳下榻,奔去窗前将几扇窗户连连推开,撕裂室中层层曳地的长帐。任冷风空落满室,拂起他长发飘摆,玄袖翻抖。

  “养病你也是不醒,不如冻醒你,吹醒你。”她果断一声,扶窗侧眸看去他。

  冷庭暗色渐渐淡褪,天边迎出一缕白光,寒夜就此便要散去。

  第一抹晨曦静静浮动于他深黑而纤长的双睫时,她莞尔一笑,心底却填满了那隐隐约约低沉温朗的声音——

  “一年太短,怕你看不见朕的好;十年太长,又怕你看烦了朕。”

  既是如此,便醒来,让我看见你,看你到底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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