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咱俩谁更狠
二八咱俩谁更狠
赫连太皇太后的一道遗旨,由久居宫外禅寺的冯太妃呈回,即是引得朝内外惊骇。()那日大朝上,冯太妃请旨入殿,着的是太武帝朝左昭仪的绛红色大朝服,双手持拖太皇太后朝服三跪五叩头之后,当着文武众臣之面,宣读太皇太后临终遗言。
密旨一宣,便是九五大宝之上的帝王都忍不住动颜。
太皇太后密旨中从宫外民间欲召回来的皇族,尊位辈分都是在拓跋濬之上。
朝臣个个面露惊疑,相互看去,皆是对之中所言的南安公主焦虑重重。
“南安公主?”听此名号,拓跋濬恰似猛然惊醒般。太武帝当朝时,曾封七子拓跋余为南安隐王。如果此皇族,以南安受封,那必是拓跋余的姊妹。
“太皇太后遗旨中确言诰封南安公主。”冯太妃气定神闲将懿旨呈上,“人,我已经给皇上请回来了。”
拓跋濬眼中滑过一丝明锐的光芒,沉了气息:“如今何处。”
冯太妃扬眉看他,平静之下压抑着波涛汹涌。
先帝流落民间的姊妹,便是拓跋濬这个当朝皇帝的姑母,辈高一级,而言重一分。拓跋濬力举汉人为官已将鲜卑贵族大半得罪,而先帝倾向宠信鲜卑臣,他之亲姊妹,必能成为鲜卑权臣力挡以拓跋濬汉臣为首的朝局。于拓跋濬而言,是他新政跋涉之路的一记猛拳,砸得太惊太急,正中要害。
此一刻,拓跋濬甚有几分看不懂太妃冯氏。论说她是汉人,却未能像她的侄女冯善伊那般明白他意欲胡汉共治清平天下的苦心,如今从天而降一道诰封公主的太皇太后懿旨实在要自己难堪又惊恨。
“如今,在安全的地方。”冯太妃轻轻答他。
拓跋濬握紧的拳头于袖笼中轻捻,缓缓点头:“如此,择吉日接入宫中。朕亲率百官行尊封大礼。”
“皇上能如此想,甚好。”冯太妃端庄而笑,琉璃缀纱珠熠熠光芒。
冯太妃走出大殿,只觉身后诸人目光有如火灼灼,更有寒冰冽冽。她呼了一口气,眨眨眼睛,红霞扑映入群间,目光转去下殿,果真见得那小丫头立在百级长阶下踮脚观望。模样倒是没变,只一身红袍袄将她裹得圆滚滚,颈间团簇的白兰花是以狐狸毛绣刺的,风一过,便栩栩如生地立起来,将她小脸裹得更小了。
冯太妃走下殿阶,隔着冯善伊几步,猛得抬手就想去拍他脑袋,一声哽在喉中:“你他祖母——”话未落,见得身侧由公公宫女随侍,才稍稍定下心神,改换语气,反手摸着她脸蛋,闷闷念了一句:“你怎么这样瘦啦。”话是言着瘦,却分明觉得她脸蛋子更好揉捏了。
冯善伊眨眨似乎要冻得凝结的双睫,呼出一团雾气:“姑姑真能耐,半点都没显老,使什么保养得这样新鲜。”
冯太妃故作严肃瞪她,眼中却分明有泪在晃。
“一把年纪了,老套煽情什么的就别玩了。”冯善伊扬起手来拍拍她正落下雪来的肩膀,这该死的雪,下了大半个冬天,似没有停的意思了。
冯太妃拉过她腕子,不知都她在雪中立了多久,手都痛僵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常太后遣来护送她出宫回禅寺的轿子已然落了身前,另有太后殿中的公公谄笑而来,低头俯身说着常太后的旨意,不做停留,即时离宫。冯太妃听了那公公的言辞,只是双手用力搓了搓冯善伊冻硬的小手,继而放开。
冯太妃点了点头,道:“我还有半卷经要习。”
冯善伊满脸没心没肺地笑:“习经次要,还是勾搭老主持主要吧。”
冯太妃哭笑不得,任由公公拉开了轿帘,她看了冯善伊一眼,躬身入轿。
冯善伊忙追紧一步,跟着那轿子,行一步,她追一步,她无所谓姑母是为何而来,不在乎她给这座魏宫带来了敌人还是朋友,更不会去在意她在汉臣和胡党之间的倾向。每个人都有自己活下去的目标,纵然那方向不一样。她仍是姑姑的善伊。血脉连着筋骨割不断。
宽阔的广场宫道上落下稀疏的脚印,直到出了二宫门,青竹拦下她,终是止步。
凝着远行的轿子,冯善伊赌气笑道:“待我做到太后那一日,也要给姓常的老太婆备一顶大轿子,直接送出去,当着李申面,让李申连送也送不得她。”
青竹知道她这是又在说气话,便不予搭腔。
待冯善伊转过身来,面容徒而颓废:“姑姑,是真的老了。”
行回西宫宫道,宫轿由远缓来,那金沿紫绸无比贵绰的鸾轿是属于李申那个女人的,轿落身前,轿与人相持不前。冯善伊未曾让步,轿夫和领路的公公面色难看,敢怒不敢言。青葱玉指滑过沿边金丝,轿中李申抬了前帘,淡幽幽的目光扑来。优雅妆容,属于这个妩媚女人,只她面上过多的不屑冷笑,却不配不起她妆容的优雅。
“皇上近来有些虚,晨起时又迟了,未来得及用晨膳。我特备了羹品,待他朝后用些。钦安院莫要碍路,龙体所用的羹食当真凉不起。”只漫不经心的一段话,分明溢满了得意和鄙夷。昨夜,拓跋濬宿了她那,这是第一件要拿来显摆的事,这二件,即是能轻易进出宣政殿,触及帝王权力中心的女人,只她李申一人。
“虚?昨夜前半晌还流了鼻血,我道是补大发了,当降火。”冯善伊故作镇定地咳了咳,又道,“昨儿真不好意思,皇上非说什么要守在昱文殿判折子。李娘娘也知道的,他一忙起来,那是全不顾其他。我好些日子被他半夜灯火搅合得没闭眼,昨夜守着守着就睡过去了。皇上体恤我,才随崇之又去了您那,累了您实在歉疚。如今新政即施,整吏修纲,我们内宫女子当千百万分体谅不是。”说着微笑让道,一并拉紧身后青竹。
李申甩下轿帘,在轿中冷了半刻,寒声呵斥:“还不快走”
领路公公同轿夫一并发愣。
擦过的冯善伊缓缓微笑,适时“这是叫你们走呢。”
脚步声渐去,青竹跟在冯善伊身后,紧张又疑惑,想张口询问,却不敢。自昨夜,冯善伊心情便大糟,处处挑了自己毛病,使得她和顺喜万般小心翼翼着。昨夜里,主子从临殿回来,皇上遣走了老王爷,即是在书房览章,她和顺喜候在侧殿,起先还好好的,稍后便起了动静。主子和皇上吵了,不仅是吵了,还是大干了一场,书房满架子的书全落了下来。她在外间隐约听到些,互相指责的言声中恰也掺着李娘娘的名字。后半夜,皇上忍无可忍,终是甩袖离去,主子在他走后开窗狂笑了一阵又是无音,待到她和顺喜悄悄摸黑进来收拾时,才见主子挨着矮榻睡过去,早晨醒来落枕自又骂娘了一番。
冯善伊快步走着,风雪落了脖颈,化雪似落入肩胛,瞬间顿步,呲牙咧嘴着喊痛。
青竹急走了几步,挡在她身前,翻开她颈领,手指轻探去胛处包扎的染血纱布,果真见了湿。
“这可不行,要回去换下。”青竹紧张了一声,真是多大的人了,走夜路尚能摔得肩处滑伤。
冯善伊移开她手,拉了拉领子,只说了声:“怕什么,又死不了。”
青竹又急又委屈,压声追着她步子回去昱文殿。
庭院中恰站着顺喜和另一着文官男子,顺喜转身迎主子时,那男人果然将目光投来。
冯善伊看着他停了片刻,呼口气,即是步上去:“李大人真是闲。”
李弈持章行礼,言笑自如:“恭祝娘娘。”
冯善伊扫了眼他周身墨色朝服,迅速判断出他如今品阶,只淡笑:“若非当我先贺李大人位升中散。”
李弈挑起一笑,幽幽道:“不过是借着兄长忠名被调命回京由圣上差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比起娘娘高升似还差着远些。”
言说李敷忠名,不如言死名。以李敷一人,换得李氏宠幸于朝,倒也不亏。
李弈展开明黄圣旨,肃声宣诏:“信都冯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菊花,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山宫四年,以钦安法名代朕行孝,性娴礼教,以金法御身。昔在行宫,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朕惟典司宫教、率九御以承休。协赞坤仪、应四星而作辅。祗膺彝典。载锡恩纶。择今日着冯氏摘去伺陵之身,位升二品,诰封左昭仪。”
叩首接旨,冯善伊捧过诏书,上下左右看尽,终有些后知后觉。身后顺喜与青竹已忍不住匆匆现出狂喜之色。冯善伊举着诏书扬起头,看着淡染红霞微熏着李弈的背影,他之面容不较李敷的刚毅,多了几分柔与洒逸。然而,这场景尚是同样的,初逢李敷,恰也是这样一座殿前,她跪着接旨,他清冷的目光散在微暖的晨曦中。
冯善伊以余光送走宣毕而去的李弈,肩头猛起钝痛,抬袖压下,圣旨落于地间一并滚远。
她闭了闭眼睛,忍痛忆起昨日一夜惊险——
那一剑入肩只是毫厘,由漫成剧痛,是片刻之间。
她凝着他银箔下冷凝的目光,似曾相识的注目引来阵阵昏眩。
笑着看紧那目光,她只道:“你当唤兮兮这个名字。不是吗?李弈。”
“我那时还并不讨厌你,冯善伊。”他终不能面对她,曾经一面之间那般简单清透的小宫女,如何就成了恶名满满的冯氏?那个,害死自己兄长的女人。
“这宫里能活下来的人都在一个狠字。我问你,主使你的人,服侍过几位帝王?你又伺候过几个?”长缨带扫地,风扬自飘洒而去,她握上那剑刃,冰得咯手。
气氛转而凝滞,李弈气势不减,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她大概不过服侍过两位,而你才是开始。”冯善伊渐渐咧出惨淡笑色,“这魏宫我送走了两位帝王,又迎来如今这一位。你说论狠,我是否赢你,更赢她”
李弈欲言,张口即被她截声又道——
“你若动我。我必要你李门全族诛尽,更让文氏替你殉葬又如何?”
言,掷地而有声
李弈果然惊骇:“这一切无关文漪。”
“确无关。”冯善伊点头,“然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捏着文氏的性命逼你杀我,便再不能无关。”
李弈止息。
她再一点头,朗声喝问“宗长义何在?”
声入檐下,飞石碎过一阵恶凤席卷着黑衣男子立时身现二人之间,持剑与李弈对立。
“宗长义,你听着。李弈的剑敢再末入我半寸。你第一个要杀的人。”冯善伊顿了顿。
黑衣男子阴冷的目光滑过剑锋,仄逼得李弈僵冷抬剑的右臂。
“便是前去七峰山理佛养身的文氏。”她加重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