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篇之六 难
临近夜晚,他们三人用过饭,要了两间房各自歇去,东首一间,西首一间。饭间谁也不吭声,气氛压抑得诡异,若不是润儿哭了两嗓子,只道周遭没人,仅有空气。李敷似乎累极,离席后直接上了楼。赫连不紧不慢地吃菜,她好日子没吃过正餐,索性这一次要补回来。二人回房时,也都极累,唯剩气力趴了床上互相逗着夜里精神的润儿。
赫连凝着润儿的笑脸,释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我把一辈子的快活都拾起来了。”
冯善伊偏头看她一眼,淡道:“这样的日子,你幸福吗?”
赫连笑着,拍着自己的脸:“幸福到觉得是个梦。你说,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轻松这么干净。我什么都不求。有你,有润儿,还有这样的日子。之前十几年全是白活。”
冯善伊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亦是笑着:“我也觉得是梦,天天掉在梦里活着。”
“你说我们是不是奢侈了。”赫连拍着自己胸脯道,“总觉得不踏实。”
冯善伊笑了笑,闭眼打了个呵欠:“宫里那日子你就踏实?”
赫连翻过身来,细细思考着,缓缓道:“如果我们只是常人家的孩子,每一天都这样过活,兴许也不觉得如何幸福了,也就是踏实了。”说着又摇摇头,“现在这个样子,是最好的。”
冯善伊只是听着便已渐沉梦乡,身侧赫连踢了踢她忙又唤着:“我见李敷腕上的伤久未愈合,你去把匣子里的药递给他用。那是我们夏国的丹阳膏,疗效极强。”
“怎么是我。”冯善伊翻了个身子搂紧冯润,“你想来的你去。”
“我还不是给你机会。”赫连拍拍她,提醒着,“我们孤儿寡母的,缺个男人不是。”
冯善伊也未听明白她的话,迷糊地坐起来,怀里揣紧了药匣子,一路出西厢房,由东而去。风扬起黑幕纱帐,总有那么种肃杀的氛围。她停在李敷房门前,敲了数下,不见反应,正欲离去,房门猛开。一阵风扑来,她看见只着了内衫的李敷立在门中,眉依然皱得紧紧:“有事吗?”
冯善伊摇了摇匣子,推开他迈了进去:“受人嘱托来着。”
她坐了桌前,方入座,看见正中叠放整齐的那身碎布衣。她摸了摸那布子,暗想原来那段也不是梦。她转过头,拉过李敷一角袖子,这内衫质地极好,她摸出来是南面的蚕丝绸。她将那包扎伤口的纱布移开,扬起头看他:“为什么老久也不愈合?”
李敷以另一手挡住,转过身去,风扬起袖摆:“这几日左手用得多。”
“有好药。”冯善伊低头翻弄着药匣子,挨个启开盖子闻着,“赫连说什么丹膏。”
李敷骤升一丝厌烦,竟不顾身份,抬手拦过她:“不用找了。”五指狠狠攥紧她腕子又迅速松力。只是瞬间,冯善伊凝着他的左手发愣,目光一丝一丝移到他脸上。她甩开他手,停了半晌,站起身来,手攀了他胸前,向上移着,终是落在他眉间,却没有触上。
她疑惑道:“我白天,可是这样捂着你的脸。”
李敷面色无动,将脸转去另一边,声音很冷:“没有。”
冯善伊握着自己的那只腕子,仔细端详着,缓缓念了一声“噢”。正欲转身离去间,房门大开,二楼素色黑帐由风扬起,残卷纷落,满目妖娆黑色遮挡了视线,西面全看不见。这并不是一般的风。李敷率先反应过来,从桌上挑起剑,将冯善伊甩了身后,冷声一喝:“不准动。”言罢,以疾风的速度抽剑,寒刃闪出的银色冽光穿透黑纱笼罩,划裂的黑帐如落叶散去,他借由轻功之力踩栏而起,那模样极似御风。挥刀由西侧入东首只是瞬间,黑幔重又盖下。冯善伊挣扎了几步,她没有那么强劲的剑气,没有御风的轻功,甚至连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可是嗅觉还在,她闻到空气中隐隐飘来血的气息
李敷让她别动,她果真不敢动半分,直至站得发抖。
后来她听得周遭安静下来了,没有那些诡异的风声,没有冷剑击撞的声音,才扶着那些幔子一步步往东面走。一路走过去,只能看到那些帐幔越来越碎,挂在梁上的黑帐亦有几幕染了血色,地板上有尸体横纵。她踏过那些尸首,脚下一软,扶着房门用力站起来。
视线清明时,她看到了许多场景。
看到了满地呻吟的刺客,看到了混乱的房间,看到了李敷单膝跪在床榻上,他的剑,落了地。
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几步走过去,推开李敷,由他怀中夺过赫连。
殷红的血在她胸口染出一朵妖艳的梅花。那柄剑是自她背后没入,直至穿至前膛。
赫连转了转眸子盯着她,忽而一笑:“幸好,你出去了。”
冯善伊将手触到她胸前,却不敢贴近,怔怔道:“怎么样可以让它不流血。”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若还是那场飘渺虚无的梦,该有多好。这时候赫连再厉声把自己喊醒,便什么都没有发生。
赫连颤了颤嘴角,将挡着被子的臂肘移开,轻言:“带孩子走。”方才她是以背过身去以胸膛压住润儿,所以那一剑才会由后膛穿入,也是所以那些刺客没有看清她的脸,把她当做了冯善伊。赫连笑了笑,依是觉得庆幸,至少孩子没有事。
冯善伊此时也管不得什么孩子,动也不动盯着她,喉中腥甜:“你说要怎样才可以不流血。”她喊得太用力,只觉耳畔嗡鸣,最后也不知自己在喊些什么。
赫连一手拉着她袖子,痛得落下泪来:“你这时候不能慌。”
“我把药匣子落在那了,我回去拿那药膏。”冯善伊面容惨淡,她退开身,扭头要奔回西舍,李敷一臂拦住她,狠制她于胸前喝醒了她,“没用的。”
冯善伊愣了愣,挣脱开,重新跪回赫连,拉着她衣领,越扯越紧,滚烫的泪忽地落下来,她记得父亲死时,她也没有哭得这样慌乱。全乱了,脑中残存的一切意识瞬间碎落,碾成粉末,扬洒而去,迷糊了视线,遮挡住天地万物。
“你说,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冯善伊哽了声,一拳一拳猛地砸向胸口,“你说怎样就怎样”④<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