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有客将临
程悦目送太婆的背影行远,也慢慢地放下酒杯,往园里信步行去。
心底突然生出难过和担忧,她在害怕,在担心太婆的身体。
无关她在祖宅的依靠和生计需要,而是一种浓浓的亲情使然。
虽然说生死由命,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想到生离死别……她对太婆,还是如此的不舍。
于此同时,有一种危机感压上心头,其实本来就一直有的,只是如今提了上来。
太婆,她真的老了。若是没了她的庇佑,她们母女三人,还能在祖宅生活下去吧?
路过一所空置的院子时,只见热热闹闹的有些匠工在修葺这房屋,那所院子素来是作为客房的,可几个月前才修葺了一次,怎么又要修葺呢?
心里一动,难道是有重要的客人来吗?
闲逛了一圈,回到自己院子里将修葺客房的事当个闲话说了。不久,含玉也从院外回来,将手一拍笑道:“你们听说了吗?咱们族长夫人何太太的一个外甥要来我们祖宅呢,先使人送了信来,听说过几天就到了。”
戚氏不在意地笑道:“这亲戚往来也是寻常,怎的如此大惊小怪?”
含玉道:“这个太太就不知道了,我们何太太的外甥可有个好父亲,他父亲是平阳等五郡的州官呢,那可是正四品的外放官员。听说家里也有钱得很,光今天来报信的那两个下人的马匹、衣着、打扮就很是不同。”
戚氏的兴趣也提了起来,想了一想,笑道:“听说堂嫂子的这个远方表兄是在别处为官,如今怎么到平阳五郡做州官了?”
含玉道:“听说何太太的那个堂兄也是才提拔为州官的,刚从别的……反正是什么郡调过来的,刚上任不久,想起何太太这个远房亲戚了,便让儿子过来看望看望。”
戚氏点头笑道:“难怪如此重视,还重新修葺房舍。”
含玉神秘地嘻嘻一笑,压低了嗓门,还往门外看了看,低声道:“太太您想,我们瑶姑娘多大了?今年也该十七岁了罢。”
戚氏怔了怔,恍然笑道:“原来打的是这主意,若能相配,也是好的。”
众人闲话了一回,也就放下了。
过了几天,程悦应季绣娘之邀,带了含玉,禀告了太婆,坐了宅子里的小马车,往季绣娘家里祝贺。季绣娘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因考虑着程悦还是未出阁的少女,也未约在孩子庆满月酒的那天,而是让程悦提前了几天过去。
到了那一座普通的四合小院里,有一个小丫鬟迎了进去,便听得季绣娘在屋里笑唤道:“悦姑娘吗?快请罢。”
程悦掀了帘子进去笑道:“季师父,恭喜您了。哟,好可爱的小宝贝儿。”那尚未足月的小孩儿包在襁褓之中,闭着眼、微嘟着小嘴熟睡着呢,程悦小心翼翼地从季师父手里抱过小孩儿,逗着笑道:“瞧着小模样儿,睡得多香呀。”
几个月未见,季绣娘看起来丰韵了一些,双颊红晕动人,比四年前那心如枯井的僧尼模样增添了许多风韵,判若两人。
她眉宇间有种平淡安宁的温润气息,又何尝不是种幸福?
含玉微笑着递上一个小包裹,道:“这是我们姑娘亲手做的呢,是送与小哥儿,请季师父别嫌弃,随便给小哥儿穿穿,也是姑娘的一片心意。”
季绣娘道了谢,拆开包裹看看,便握在手里爱不释手起来,叹道:“悦姑娘,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瞧这构图裁剪,比我做得还好,这布料儿柔暖、淡雅又舒适,刚刚好。呀,这是小熊、小兔子罢?我还是第一次见这图案,可爱好看得紧。”
程悦笑道:“季师父这是笑我了,我要学的还多着呢,您是怕教会徒弟,饿坏师父,所以要藏私罢?”
季绣娘“噗哧”一笑道:“偏你这嘴,连师父也打趣。我可没说笑,你如今差的是刺绣的时间了,这是需要长时间练出来的,我会的技艺,你也都会了。不过……”她想了一想,将一个箱子开了,拿了一个包裹出来递给程悦,道:“这是我年少琢磨刺绣时收集的一些绣品,都是极好的,你拿去罢,多看看学学,对你也大有益处,也算是……留个念想罢。”
程悦先注意到了她最后一句话,忙问道:“季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可是……要往哪里去?”
季绣娘点头道:“孩子他爹要往江南去行商,待小哥儿满了月,我们也会跟着去的,毕竟他在江南买了房子,置了些产业,才算是个安稳所在,说起来,这还得谢谢你呢。”
她的思维飘到两年之前。
那时,她那邻居阿良来寻她,愿娶她为妻,她却犹豫着避而不见。
她素小与那邻居阿良青梅竹马,渐渐长大时,情意暗生,但由于家中父母嫌阿良家贫,将她许配给了他人,阿良伤心了一回,也黯然另娶了他人,男婚女嫁之后,两人就再无往来了。
不想她才成亲不久,夫婿就被西戎军士所杀,她不容于夫家妯娌,便入了程家族长府里做绣娘,从此自以为心灰意冷。
不想阿良的妻子也在前几年患病而亡,无意中探听到了她的处境后,便来寻她,表示了愿娶她为妻之意,她却避而不见。
可虽人未见,却精神恍惚,那几天,她老是在刺绣时被针扎到指头。
自以为她小小一个绣娘,并无人关心于她,却不想程悦看在眼里,对她说:“这就是命运,会让你一朝失去很多,会让你沉重得难以承受,可,人终究不能活在过去,得走出来。想两年前,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身份地位,失去了财产,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但如今我们走出了失去的痛苦,而季师父,您还活在过去,没有走出来。”
当时她训道:“胡说,你这小姑娘家家的,懂得什么,倒胡乱揣测起我的心思来了。”
程悦却嘻嘻笑道:“季师父,您天天打扮得比尼姑可素净,可是,您绣的双飞共舞的蝴蝶、您绣的嬉戏的鸳鸯却生机勃勃,绮丽绻眷,可见您并不是真正的心如死水。您又为何不能重新勇敢地去面对呢?您在害怕什么?害怕再失去?还是害怕别人的非议?”
季绣娘怔了怔,自己真的是心如死水吗?细想来,原来她还是见到恩爱的夫妻会羡慕,见到双飞的蝶儿会感慨,心底还是有些隐隐的期盼吧?脸上红了一红,低着头低声道:“可是……我都这把年纪了,别人也会指指点点的。”
程悦扬眉一笑,脸上竟隐隐地透出一丝张扬、傲然:“自己的幸福,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必为了不相关的人不干痛痒的非议,丢掉自己该拥有的幸福?何况,你也才三十出头,在我们那……在我眼里,还年轻得很呢。”
或许人有时候迈出一步,差的就是一个提示、一个鼓励。季绣娘还是接受了邻居兄长的求娶,辞了程家族长府的差事,嫁于了邻居兄长,兄长这些年来很是努力积累了些家底儿,夫妻和睦,倒也过得很是舒适惬意,如今又添了一个胖小子,她已经觉得别无所求,只愿这样平淡安宁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想到此,她望着眼前正带这几分孩子气在逗着孩子的程悦叹道:“悦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四年前在那个凉亭里,我为何要答应做你师父吗?”
程悦摇了摇头,季绣娘叹道:“一来,是因为我被你说服了,我相信了程将军不是通敌叛国之人,我平时敬佩之人便是程老太太,她既然信你父亲未通敌,我便信了她的判断。既然这个心结解了,我也没必要为难你了;二来,却是你的态度,很是坚定、真诚,自有一种力度让人不忍立即拒绝;三来,却是我羡慕你。”
程悦有些惊奇地反问:“羡慕我?”
季绣娘点了点头:“对,你也许不知道,那时的你,虽然是一个落难官家小姐,却生机勃勃,这是我身上所没有的,那种不服输的朝气很动人。”
程悦笑笑:“这也是被逼的,又能怎么办呢?苦也一天,乐也一天,乐比苦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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