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八节 软弱的蝴蝶

  课间的时候,我走到走廊的尽头,坐在窗台上,打通了楼兰雪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四下之后,楼兰雪把电话接了起来,“喂,在片场还是在学校?”

  楼兰雪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我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来,她此时的心中的感受,恐怕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楼兰雪初看上去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但是认识她久一点的人都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她的骨子里洋溢着挥发尽的热情。就连说话的声音里,也总是有一种活动跳跃的感觉。然而,今天她的声音很安静,仿佛疲惫的天鹅的鸣叫声一般,听在我的耳朵里,让我由得一阵难怪。

  “在学青。”我说。

  “哦。”楼兰雪说。

  再接下来的差多二十秒的时间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电话里都只能听到彼此轻轻的喘息声。如果是寻常,楼兰雪一定会说,“要死啊,吃饱了没事跟我拼手机费?”

  但是今天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喘息着。

  二十秒钟之后,还是我先说话,我问她,“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电话那边的楼兰雪等了一等,然后答道:“有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又问。

  我看你现在挺忙的,不想打扰你……”说到这里。楼兰雪又顿了顿,“而且告诉你有没有意义,只是让你跟着烦而已。”

  我眨了眨眼睛,问道:“你现在在哪?我们中午见个面怎么样?都好久没有见过了。”

  “必了。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楼兰雪说着,有些荒凉地笑了笑,“阿齐,不要也跟着那么俗套好吗?冠冕堂皇地安慰话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把头靠在窗棂上,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说道:“这样的话,那我们在电话里聊聊,怎么样?”

  楼兰雪回答得很干脆,“好,过说点什么呢?”

  楼兰雪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地悲伤。而是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克制,她尽量让她的声音显得平静。然而。对于我来说,她的这种平静比悲伤更使我感到难过。不过,既然楼兰雪都在克制,我就更不可以让我的这种情绪流露出来。所以我把电话拿开,用力地摇了摇脑袋,然后用我所能做到的最轻松的语调说道:“随便啊,说点让你高兴的事。”

  “高兴的事啊?你让我想想。”楼兰雪啧了啧。“真的好多。我昨天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抽发票中了五块钱;上个星期去逛商场,看到我最喜欢地衣服突然大减价;嗯,还有大前天的时候,有一个很久不见地初中同学给我打电话……”

  楼兰雪仿佛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向一个年轻人诉说她年轻时候的事迹一样,将她这半个月来经历的每一件小事都絮絮叨叨地说来。而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着电话筒默默地听着。

  就这样大概七八分钟后,楼兰雪大概是所有记得的事情全部都说完了。所以突然问道:“喂,阿齐,你还在电话那边吗?”

  “当然在。我一直在啊。”

  “我刚才的话,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楼兰雪在电话里说。我在电话这边摇头,“哪有,很有趣啊。”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虚伪了?”楼兰雪在电话里笑了一下,“明明都是些很无聊的事情。”

  正说到这里,上课铃响了起来,楼兰雪便说道:“你在上课吗?我怎么听到上课铃?”

  我对站在不远处地张盛摇了摇头,然后缓缓走到拐角处,往楼下走去,边走边说道:“没有啊,刚好站在教学楼这边而已。”

  楼兰雪“哦”了一声,然后突然问道:“阿齐,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讲故事?”我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好啊,你想听个什么故事?”

  “随便,只要是开心的故事就可以了。”

  “哦,那你让我想想。”我说着,挠着脑袋开始想起故事来。但是想了好一阵,我都不知道要讲什么故事。不是说我脑袋里没有故事,而是我一下子想不出可以扭转现在这种气氛的故事。

  结果,等了一会儿之后,楼兰雪不耐烦了,她说道:“唉,算了,想了这么半天都没有想出来,听了。我问你,大才子,张爱玲的文章你喜欢看的吗?”

  “还好,读得不是很多。”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楼兰雪又问道:“那她有篇很短很短的散文,叫做《爱》,你有没有看过?”

  我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亏你还是大才子,这么好的散文也没有看过吗?”楼兰雪说着,走动了起来,“你等一下,我去找过来给你念一下。”

  我还没有来得及哦,楼兰雪的电话那边就已经传来了沙沙的翻书声。没过多久我就听到她说:“哈,找到了,很不错的文章哦,我这几天看了好多遍了,你可要认真听才行。”

  “好的。”我说着,坐在了二楼跟三楼的楼梯上,“这里很安静,你念吧。”

  “嗯哼。”楼兰雪清了清嗓子,然后就像她平时主持节目一样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这是真地……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罢。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地是一件月白的衬子。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就这样就完了……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秋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青人……”

  念到这里,楼兰雪顿了好久,才继续念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垢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楼兰雪地声音安静了下来,好久之后,她才说道:“完了,好听吗?”

  “好听。”我把手轻轻放在额头上。两眼微微地闭了起来,说道。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地无涯垢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我最喜欢最后这句话的前半段,这种感觉真的好美,是吗?”

  “是。”我点头道。过了一会,楼兰雪又在电话里问我,“阿齐,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怎么答她,我只是在电话这边沉默着,楼兰雪又问道:“阿齐,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吗?”

  我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

  “你不可以不知道。”楼兰雪的声音突然显得有点激动,“你必须告诉我,这是不是就是爱情的感觉。”

  我拿开电话,对着空中深吸了一口气。我说不出话来,我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会之后,我才把电话重新放回耳边。这时候,我又听到楼兰雪说道:“阿齐,求你了,告诉我,这是不是就是爱情地感觉?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从来没有去爱过一个人,而我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去爱谁了。我求求你,你告诉我,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爱情的感觉。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电话里楼兰雪的声音哽咽起来,连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即使是隔着缥缈的电波,我也可以感觉到她此时脸上的湿润。

  “阿雪……”当我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时候,楼兰雪又突然猛地收住哭泣声。她吞了一口唾液,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说道:“阿齐,不要说话,你是我地朋友里最特别的,要变得跟别人一样俗套。”

  我只能硬生生地把我的话憋住,继续听楼兰雪地话。楼兰雪一连吞了好几口唾液之后,笑了笑,“对起,我刚才突然有点难过。我听人家说结婚会有婚前恐惧症,没想到订婚也会有婚前恐惧症,是不是很搞笑?”

  楼兰雪说着,一连笑了好几声,而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订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就算是在摄影棚,也一定要来,知道吗?我真的是把你当好朋友的。”

  “我知道。”我说。

  “而且,你即是大才子,又快要是大明星,有你出席,我会很有面子的。”楼兰雪说着,又笑了笑,“我想好了,我的订婚那天,要把通海所有的大饭店全部包下来,还要在报纸上打广告,让全市那天不用上班的人都来吃,这样是不是很好玩?”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而楼兰雪继续自言自语,“一定很好玩,一定会花很多钱,到时候谭亭山一定脸都白了,哈哈哈哈。”

  又过了一会,楼兰雪又突然问我一个奇怪地问题,“阿齐,你跟多少个女人上过床?”

  我不知道为什么楼兰雪突然这么问,不过我还是如实答道:“两三个吧。”

  “两三个而已,这么少嘛?我还以为你起码上过十几二十个呢,原来这么少啊?不过。你现在确实还年轻。”楼兰雪说着,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又问道,“那你一共上过几次床?”

  我无法理解楼兰雪在这时候问这些干什么。只能答道:“不记得了,没有特别去算过。”

  “这样啊,那一定是很多次了,如果次数少的话,就会记得住了。”楼兰雪又想了一会,然后说道,“既然做了这么多次,那你一定经验很丰富了。不过,你有没有跟做过?”

  “没有。”我说。

  “啊?你为什么不跟做呢?”楼兰雪有些沮丧地说道,“难道你都不认识地吗?”

  “不是我不喜欢。只是没有碰到而已。”我说道。

  “也对,现在很难找的。那我问你。如果你有一天碰到一个,那你觉得以你的技巧,你可以让她不痛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

  “你估计一下嘛,这种事情凭经验应该也可以估计的吧?”

  我彻底被楼兰雪搞昏头了,我于是随口说道:“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太好了。”楼兰雪很开心地笑了笑,“那好吧。就这么决定了,你先到酒店去开个房间吧。然后发短信把酒店和房号给我,我等一下去找你。”

  “你干嘛?”我皱着眉头问道。

  “当然是跟你啊。”楼兰雪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事先说好,你等下一定要温柔一点,不然我会痛地。还有必须戴避孕套,最好再去买一点润滑油。我会带一瓶酒去,我要喝点酒才行。不然我一定会痛的。啊,还有,光碟你这里一定有吧?也记得带去。不过酒店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影碟机。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把张盛的笔记本带去吧。”

  “阿……雪!”我皱着眉头,冲着电话大声嚷了起来。楼兰雪反吼我,“你干嘛那么凶?怕我技巧不好吗?我虽然没有做过,但是光碟我还是看过一点,大概的姿势我还是知道的。所以你放心,等一下不会让你太失望就是了。”

  “你别发神经了好好?”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才发神经,既然早晚都要嫁给谭亭山,我宁愿现在便宜你。”楼兰雪说着,顿了顿,然后又用郑重的腔调强调道,“阿齐,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虽然我现在还不爱你,但是我愿意跟你做。因为最起码跟你做不会让我觉得恶心,你今晚一定是好好对我。”

  “阿雪,算是我求求你了,你正常一点好不好,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天无绝人之路,这件事情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的,你相信我。”

  “不用想办法了,我已经想通了。结婚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谭家有钱有势,谭亭山又那么喜欢我。我要是真嫁过去肯定是

  享不尽的福,到时候我什么也不用做,躺着都可以锦衣玉食,任谁见了我都要对我恭恭敬敬,到时候我大把闲暇时间,天天开party,天天做舞会皇后,不是很好吗?”

  “但是,你爱谭亭山吗?”

  “阿齐,你不要那么俗气好不好?爱不爱的有什么意义?从前的夫妇结婚全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有很胸幸福的例子吗?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谭亭山家世好,人品也不好,样子也不难看,相处个几十年,总是会有感情的。”

  “你不要说那么多,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意跟谭亭山在一起过一辈子吗?”我说着,叹了口气,“不是三五天的小假期

  ,也不是三五周的长假,而是一辈子,一不小心就是六十年,日夜相对两万多个日子,五百万个小时,阿雪,你真可以做得到吗?”

  楼兰雪没有再说话,她第一次沉默了。

  “其实人生就像一场舞会,人生的伴侣就像你的舞鞋,而与普通舞会唯一不同的是,这场舞会永远不会停止,而舞鞋一旦穿上去,就不是那么容易脱下来了。阿雪,你真的觉得穿着谭亭山这双舞鞋跳完你人生的下半场么?”

  “我不愿意。”楼兰雪的声音仿佛寒冰初化一般冰冷,而紧随着的却是狂风暴雨一样激烈。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这三个我不愿意,楼兰雪是尖叫出来的,极为刺耳,但是我没有把电话移开,而是将电话紧紧的贴在耳边,三声声嘶力竭的叫声之后,楼兰雪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蝴蝶一笛膜,声音软弱无力,“如果我愿意,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谭亭山的父亲身份太高了,我根本没有力量对抗。就连我的亲生父亲也不站在克这边,我不愿意……我不甘心……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啊?阿齐,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

  这是我认识楼兰雪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楼兰雪说出这么软弱无力的话,她的话让我终于忍不住一起流下眼泪,良久以后,我深吸一口气,说道:“不用怕,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楼兰雪淡淡地问道。

  “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的是,我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阿雪,你相不相信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久之后,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阿齐,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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