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无奸不成朝
更声再响,又是一夜暗沉。WenXue窗檐垂下黑帐,挡着夜色,这室中是一丝风也透不出。
延陵贤续了灯烛,銮金釉丝的烛台还是前朝的贡赏,用着有些年头了,两侧皆磨得发旧,但未见从前的老王爷换过,如今的延陵易也不提撤换之事。再予案上添了茶,便欲退身。
却听案前冷音传出:“明日可是初十?”
延陵易披着苍青色的长衫,正伏在案前判改文案,眼未抬,声依寒着。入了秋后,一日比一日冷,易水书阁更比他处寒,然延陵易只是命下昏时挂上厚帐,并非有意换地。
“是,明儿初十,昱瑾王该是来府了。”念着初十,延陵贤便只想起这一事,匿着笑回道。
延陵易笔尖触笺,划了又抹,判下一纸文书,合了卷淡道:“是京试开考之日。”
天下书生十年磨刀苦读而又企盼的日子,恰也是最紧张的日子。
但不知今夜,又有多少孔孟弟子阖不上眼空瞪着床帏念数。
然明日,不仅仅是京考的要日和尹文衍泽归府的期日,更是忌日。恰满三年,距那丫头走的日子。
案前冷烛一抖,延陵易身已起。
展了袍衣穿戴毕,将案前未处理完的卷宗揣了袖中,人绕过书案,走出几步,方对未琢磨明白的延陵贤道:“我夜里不在府上住。”
“不在府上住,又去哪会野男人?”这一声,由窗口飘进,隔着垂帐闷闷溢入。
闻声,延陵易又是一蹙眉,随即遣了延陵贤下去,自己立在门口廊下盯着趴在窗檐上的男人,今夜她倒未闻见扑鼻的酒香,扬了眉道:“难得你身上少了股气味。”
“这不是要见小外甥吗?可不能醺了他。”延陵空提步迈上来,大大咧咧揽上她肩,“你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得代你那不常回家的相公把好门,不能任随你会了野男人不是?!”
他何时存着这般好心?!延陵易实感惊奇。不出声的与他并进,她腕子由他扯着,倒也不能走得太快。她是明白了,三年间每一遭十月初十的前夜,她都躲不开这瘟神。他便似个影子,时时缠绕不散。
“把孩子领回府吧,藏着躲着也不是个法儿。尹文衍泽那边自己掰扯清楚去,我负责在老娘那边帮衬几句。”延陵空闲在在道了句,拽着她袖子一紧,“要不说成是我在外面风花雪月留的种?”
延陵易愣下一愣,抬了眸凝他,也不知瞳眸里存了什么,看得延陵空有些不自在。
“我这不是看在你多年罩应我,也想着罩你一回。”延陵空目光换了水榭亭台望去,嗓子里有点紧,说出的话也与平日不大对味,“你一个女人家,总是要辛苦。你说你嫁了我不就图个轻省了,也不需愁着烦着,就你那点屁事烂事芝麻事,全跟我肚子里呢,用不着瞒。你说我娶了你,咱俩在这延陵府一手遮天一手盖地的多痛快。老娘训我,你帮我顶,她训你,有我托着。这日子怎么过不好?!折腾到如今景况,高兴啦?也舒服吗?!”
“我那点事。”延陵易眸子一沉即是打断他,而后抿直了唇,“你知道多少?”
“知道。”延陵空顿了步子,反回过身,迎着她进了半步,恰逼得延陵易退抵至廊壁间,一抬臂,即是将她的视线全然遮下,“知道你不是妹妹。”
延陵易唇角一弯:“我若不是,又是谁?”
这府中最明白的人,便该是延陵空了。
一身戏谑玩闹的皮囊之后,隐着的是比常人更为敏感透彻的心。
他看人的目光从来准,尤其是看她。
于他面前,她最寒。若不是寒,随意一丝情绪都会被他捕捉了去。
“你不是妹妹,你是—”延陵空乍扬了笑,长指由她鬓间一扫而过,掠着鬓角,滑过冷颊,顿在她唇间,声音忽一轻,“反正你是延陵空能娶回家暖褥衾的女人。”
……
秋寒。院内正架着几台冷烛,石案上茶盅尚留有余温。
靠在一侧的男子裹了裹身上的裘衣,换了个姿势继续览书。修长的指划过笺页,不是一目十行,反是细细的看进眼底。
延陵易立在扉前,琢磨着是不是要唤声苏婶再打着借口入内。推了半角柴扉,视线漏过门缝见院子里恰坐着顾溪呈,便直接推门而入。踩着夜色迈上去,落目书首揭有“清慎勤”三字,才轻念出了声:“明日即京试,仍有闲心看着闲书?!”
顾溪呈仰头抿了唇,即是笑道:“夫人可是特意来看我?”
延陵易倒也不是特意来寻他,方在自家院子里与小粽子说念了会儿,才由小粽子提醒说他神仙叔叔明日要入贡院考功名。她也是琢磨了好半会儿才下定决心来看望一番,袖笼里掏出半壶酒,推了过去,眉一挑即道:“小粽子嚷嚷着要来为你鼓劲儿,我怕他吵你。便在前边酒仙桥买了半壶状元红,讨个吉庆。”
“状元红好啊。”顾溪呈说着放了官箴于膝上,伸手取了酒,“顾某这平日不喝酒的,定也要尝下个中味道。”言毕壶盖轻启,连饮上满口。
延陵易抬手拿过那一本官箴随手翻下,只道是这一本薄薄的小簿子已由他翻烂,口中轻道:“顾公子对这训示百官的述论很痴迷?!”言着又将书册推递回去,眸光不沉不淡,恰停在他面上。
顾溪呈以罗袖揩去唇畔酒汁,皱眉道:“夫人刚言这是闲书?怎个闲法?”
“明日你便要应举。除却八股文章,余的都算是闲书。”延陵易十指扣着冷石,淡淡随意道:“且…你这功名尚未求来,便先读起了官箴,才说闲书来着。”
“这八股文章的套路都在肚子里,怕不了什么。再言顾某读书便是为了功名去的,只怕官箴读得不通不精,不觉得读早了些。篇帙无多,却词简义精,读过才知觉为官是为了什么。为官之则,实与做人的要领有相通之处。”
延陵易眸子一虚,听闻他话,才是做了低笑,摇首而作念:“若要循着做人的道理去为官,真不知公子是将书本化了迂腐还是神奇?!”
“如何不能?”顾溪呈淡而一笑,“我知这世道上未有一官能凭心作事,大抵都在求那沽名钓誉名实兼收。顾某便有心做那不入流之辈。”
“这好官,非是读书读出来的,也不是话里道出来的。无奸不成朝,纵是清官也难敌一个奸字,清官再清再廉,以图保全,处处求和,是奸;安分守己,却软弱缺实不予作为,也是奸;当刚则刚,当柔则柔,屈伸有度,八面玲珑,更是大奸。”她言着顿下,看过顾溪呈面上千遍万化,才是定定出言,“名满天下又求得善果的清官都逃不了一个奸字,而那些真正不屑为奸的清吏大多又做了古在地下。顾公子为民*命,一心求取功名,可有问过自己,除却清官一名,还愿做什么?!是要活着做太平宰相,还是图那落了九泉之下挺挺大节的虚名?!然要活着…这奸佞,做还是不做?!”
朝堂上的事,她无意细细道来,日后他将有数以无计漫长的时光去体会。
风雨中摸滚打爬过一浑,不及她多言,他必也会悟出那一番道理。
清官直吏,她从未有愿为之,那念想是连想都不敢。
她欲告念他的道理,只那五个字——“无奸不成朝”。
(呵呵,这一章谈的做官的道理枯燥了些,全当为后文的发展铺陈…哎,小易又在教坏好孩子。今天早到了办公室,就早发章~~稍后大约晚饭间还有两更。)<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