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训子

  天色全黑时,方妈正倚在门端搓洗着小少爷的衣物,这小娃是个能跑能颠得,半天不换衣裳,即是脏成个泥球了。kenwen.夫人是干净利落,便最看不得小少爷脏乱,方半刻,又是领着小少爷由头至尾洗过一遍,才敢送了她书房。这宅院不大,除却一张小少爷住的正房,只剩下半间书屋。夫人来时,只睡那书房,正屋不常去,即便她在与不在,都是方妈日日夜夜搂着小少爷睡。

  性子淡的人,不是未见过,只淡至连着亲生儿子都疏远的份上,才引人啧叹。然方妈转念又一想,那些大宅院出来的女人,多是这般,生养了野男人的野种,总是要藏着掖着,白日黑夜里心里念着,却也不能常来看。书房内乍听没了小少爷背书的动静,再一听,便是低低的泣声传出。方妈叹了气,这又是没背上指定的篇章,受了责骂了。但也不知道夫人怎会如此严厉,小小年纪,便置下许多书一本本要小少爷看过,另有书文更是要背得一字不落。方妈是粗鄙人,没见过大场面,更未见过有钱人家的孩子如何念书。每每见小少爷因课业受了责罚,都要在心中暗暗责怪夫人太苛刻。

  书房内,半盏昏灯亮着,延陵易披着长衫,手里持着白日未判完的文卷。一抬眸,见那背了上句没了下句的小娃挂了泪,微一拧眉,淡淡道:“哭,即是能记起了?”

  口气极是冷漠,听得小娃心肝肺脾全伤了遍,索性哭得更惨。

  “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延陵易就言替他背下,而后覆了奏本于桌前,冷眸飘上,沉念:“这一本《管子》,你前前后后算也背了两个多月吧。七月中也是卡在了首篇牧民,你老实于我讲,这两月来是未念书,还是把从前背得都吃回去了?”

  小人吓得一哆嗦,不敢言声。

  “不说?”延陵易吸了口气,即道,“照规矩,戒尺拿来。”

  “母亲,小粽子错了。”小人一抬眼,正以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着。

  延陵易全不吃这一套,亲自抽了案屉,持了那把陈年墨石的戒尺。轻敲了数下,由椅中站起。几步行至书阁子上,见那满阁子陈放罗列的泥人泥物,才是回身道:“两月来,你这宝贝是又多了。说罢,今儿从哪个开始碎起?”

  “碎,即是能忆起了?”小人借着她口气,也是番作念,见她脸色沉下,才又换作一脸欲哭无泪,吸着鼻涕道:“只别那敲那孙悟空,其他的都随母亲。”

  “唔。”延陵易微一点头,眼一寻,手边戒尺恰停在那孙猴子的泥塑旁,不动声色地敲了下去,“蹭”一声那泥人即是碎了脚边裂成几瓣。

  小人看傻了眼,哇一声嚎啕哭起,一古脑趴坐在冷石泥地上拍着袖子嚎:“不是说了别敲孙悟空就成吗?娘亲耍赖!我不干,不干。娘亲把悟空大人重捏好予小粽子。”

  “什么时候把书背好了,我便让方妈去八胡同子口给你买quan套。”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一套延林易即是拿来应付孩子。

  “quan套也不中啦。”小人正痛心疾首着垂地,一挥袖子,落了满面泪,“是神仙叔叔捏的。小粽子背上官箴一条,他即是给我捏一个泥猴,我背好了官箴三十三条,才能拿三十三个泥猴换这一个悟空大人。呜呜…娘亲给敲了,泥猴也换没了,小粽子亏大了……”

  延陵易正被他嚷嚷得心乱,恰听他说及《官箴》,不由得讶异番,暗道那官箴由他念是早了些,所以才未有吩咐那本子,想着自《管子》由浅入深,再细细教他那些实用道法。未料他不知受了哪路神仙点配,自己念起了那为官仕任看的书册。

  “你说你背下了官箴三十三言?”延陵易疑着,倒也扔了戒尺于桌上,凝目瞅着他。

  “嗯。”一袖子擦泪,小粽子未起身,倒也不砸地砖了,实有些敲痛了小手。

  延陵易攥了手,随口脱言出那书中的段落:“唐充之广仁,贤者也,深为陈、邹二公所知。大观、政和间,守官苏州,朱氏方盛,充之数刺讥之。”

  小粽子喘上口气,即是接道:“朱氏深以为怨,傅致之罪,刘器之以为充之为善,欲人之见知,故不免自异,以致祸患,非明哲保身之谓。当官大要,直不犯祸,和不害义,在人精详酌之尔,然求合于道理,本非私心专为己也。”言罢,眸子转了转,善意提醒道,“娘亲,这太简易了,您问些精妙的。”

  延陵易一惊,弯身提了小粽子袖子便将他拉起,拍着他蹭了地灰的裙摆道:“这么说,你连其中的义解也明白了?”

  “要说释义明解,神仙叔叔比娘亲讲得通透多了。小粽子听得明白,也喜欢听。”说得多了,一口气将大实话掏出,半晌才知道瞧看脸色,见延陵易神色无恙,才是又接道,“神仙叔叔就是借助在隔壁苏婶家的柴房,娘亲,咱家房子也空,您把他请来做小粽子的授业先生吧。”

  “我看是陪着你一道捏泥塑吧。”延陵易冷哼了声,才是伸手替他抹下满脸横飞的湿泪,“倒是随了谁了,说哭就哭。”

  “随我那不成器的爹爹呗。”小粽子言得理直气壮,自小每每惹急了娘亲,总听她作念自己是同那不成器的老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叫人省心。听得多了,他倒也能迎合上,一如今日,随口即应,反是引延陵易愣怔。

  沉了良久,延陵易才是闷闷道:“他可没你这般爱哭。”

  “娘亲。”小粽子扯上她半面袖子,可怜巴巴道,“小粽子是野种吗?小粽子的爹是那些婆婆口中的野男人吗?野男人的孩子就是野种吗?”

  “胡说。”延陵易瞪了他眼,眸中深处是亮了又黯,“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跑去胡同口乱逛,风言风语瞎听什么。日里不好好念书,脑子里尽是歪门邪道。”<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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