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八章男人哭吧不是罪

  一“甘“口

  回到家里,沈默便起了高烧,整个人卧床不起,浑身针扎一般的痛。偏生李时珍惹恼了嘉靖,被驱逐出京,没了这神医,三尺等人慌了神,赶紧毒请大夫抓药好一个忙活。

  但无论什么法子,都不能摆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铁律,沈默的身体虚弱极了。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这种突然刹车,对于刚刚习惯了奔波忙碌的人,不啻于最大的折磨。

  白天还好过些,身边总有人进进出出,倒也不算难熬,可现在是深冬季节,天短夜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躺着。长夜漫漫,万籍俱寂,偏生整天躺着,晚上根本没有困意,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却只能巴望着三尺见方的一块帐顶,烦闷透顶。

  大脑却飞快的运转,想到6炳之死,想到嘉靖的反应,想到6绣的决绝,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交织,让他的心一抽一抽的,他悲哀的意识到,说那可怜可恨的6绣是别人的牵线木偶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呢?

  他现在这个案子上,自己的手脚都被看不见的丝线束缚住,而线的另一头,系在嘉靖皇帝的手中,他让自己去查案,自己就得去查案,不管有多少困难,不管惹到多少人,都得义无反顾;他让自己停手自己就得停手,不管案子到了哪一步,还有多少疑点,都得乖乖结案。

  难道这就叫为师兄报仇?与6绣的报仇行为比起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更有力的人眼中,都是一样的幼稚可笑。一样的徒劳无。

  沈默痛恨这种感觉,他来自不同的时代,自我意识无比强烈,对于能否掌握自己的命运无比在意,一直以来也都在为之全力奋斗。谁知到头来,还是逃不了任人摆布的命运,这让他心中的无力感肆意蔓延,终于把那层看似强大的外壳冲垮,

  夜色和病痛让他不再坚强。他无比想念起若菡和孩子们,这种思念是不能轻启的,因为会一不可收拾,如潮水般泛滥起来。到了挠心挠肺的地方,他竟感觉面颊一片冰凉,似乎有什么液体顺着面庞淌到嘴角,有些咸,有些苦,原来是自己的眼泪。

  虽说他并不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真汉子,也曾几次潜然泪下,但那都是或感动、或愧疚、或不舍、或同情,全都是为别人所流,像这样为自己流泪,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难、难、难!做人难,做什么人都难!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这是谁都知道的难;可有几人会想到,像沈默这样的大官人。也有着难以言述的苦楚。别人看他少年得志。意气风。仿佛得上天之恩宠,便道他该没有半分忧虑,即使有,也是无病呻吟时,却压根不会去体会他在精神和心力上的痛苦

  他的眼泪是宣泄一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完全隐藏了个人的喜好。带着一张微笑的面具,对皇上卑躬屈膝,对上司拼命讨好,对不喜欢的同僚,也落力结交,甚至对那些面目可增的小官吏,也折节下交;日日重复着这种左右逢源的把戏,在开枝散叶的同时,也变得心力交瘁、越来越没有真挚的情感”除了少年时意气相投的同窗们,这些年结交的所谓朋友,又有几个可以诉说衷情,可以生死相托呢?不会过三个。

  他的泪水是疲惫,从进京后不久,他便踏足一个又一个的阴谋、阳谋之中,每天不是算计别人。就是防备着被别人算计,哪怕他心智再高,都能从容应付过去,但上一次斗争的压力,还来不及消减,这次的又来了;这次的还没有消除。下次的又来了。就这样层层叠叠累积在一起,让他的心灵在毫无意识中,便已经负重不堪,薄脆如纸,如果再不停下来歇歇,滋补一下心灵,恐怕在下次考验来临时,便会彻底崩溃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流一回泪,把所有的辛酸疲惫全都哭出来,让所有的压力和痛苦全都见鬼去吧!

  真正的男人,不是不会流泪,而是在擦干泪水之后,又能昂阔步的上路!来伺候他的丫鬟,看到他脸上的沟壑,只以为是夜里出汗所致,便用温热的毛巾轻轻一擦,彻底抹去了痕迹”于是你永远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冬夜里,永远镇定自若的沈大人,曾经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擦完身子,感觉清爽一些。但头依然很重,四肢依然无力,可见身上的寒气仍然顽固停留,这让有些躺不住的沈默无可奈何,早饭也没胃

  吃。

  这时徐渭端着个陶罐子进来,引复笑道!“没胃口吃饭,那就喝点稀汤说着将鲫婚糊在桌上。打开盖子热气腾腾而出,让丫鬟舀一碗,喂沈默喝下道:“这可是为你特制的,听我的话乖乖喝一天,保准你晚上就退烧。”

  “真的?”沈默将信将疑道:“这里面是什么?”

  “黄豆、黑豆和绿豆、还有葱白葱须,从天不亮就开始煮”徐渭显摆道:“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你这方子从来哪来的?”他估计徐渭博学多才,指不定从那本书上看的方子。

  徐渭却以为他不放心,不由笑骂一声道:“知道你这家伙的命金贵。这方子是从李先生留下的笔记上看到的,这下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默道:“就是随口一问。”

  “得了,不跟你个病人一般见识。”徐渭大度道:“把这一罐儿连豆子全部吃光喝完。然后盖上被子汗,身上的寒气就没有了。”

  “这么多?”沈默看看那陶罐,不由愁道:“这可怎么喝得完?”他不由想起嘉靖帝喝那个“苦菜汤。时的痛苦,心说李先生怎么竟弄些这样的方子?这不存心让人难堪吗?因为这两日他连出恭都得靠丫鬟,这让他大感丢面子,所以尽可能的喝水少”喝得水少,烧就总好不了,已经成恶性循环了还不自知,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这次他还是听话了,乖乖将一罐子的豆子汤吃干净,然后钻进被子里汗。到了傍晚时分,徐渭又端了个陶罐来,问他道:“怎么样了?”

  “身上轻快多了。”沌默活动下四肢,轻声道:“不过还是没有一丝力气。”

  “没事儿,喝了这个就好了。”徐渭又让丫鬟舀了喂给沈默,献宝似的道:“仍有黄豆、黑豆、没有绿豆和葱,但加了带皮淮山药,专治体虚乏力。”

  沈默便又连汤带料全都吃下去,迷迷糊糊的了一晚上汗,第二天醒来时,果然头也不疼了,身上有了力气,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便想吃的,撑着坐起来,克服了起初的头晕后,想去拿桌上的点心。谁知脚下虚浮,一拌蒋踢倒了地上的便桶,惊醒了外面的丫鬟,赶紧跑进来查看只见大人将便桶踢翻在地,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沈默一脸尴尬,口不择言道:“我,”想找点吃的。”

  丫鬟登时大脑短路,也很应景道:“那桶是空的”

  沈默登时一脸黑线,晒砸嘴道:“紫鹃。你”你要气死我

  …”那么一闹,也没了食欲,又喝了那种用豆子煮的汤,暗自苦笑道:“顿顿水饱,真是苦了我老实的胃了。

  这时瞥见桌上搁着本蓝皮册子。一看是李时珍的笔迹,沈默拿起来翻开,尽是些常见病症的应对方法。对于什么症状如何应付都写得十分详细。沈默心中不由一阵温暖,他想起了李时珍走的时候。因为自己办案不能相送,只是匆匆回家一晤。李时珍把这本书交给他,让他没事儿的时候好好看看”这位老是横眉冷对的李先生,其实是个热心肠啊,

  翻到折角的地方,果然看到了自己服用的两剂方子。沈默最佩服李时珍这种大巧不工,化腐朽为神奇,能用身边常见之物治病的本事。心说:“我得学上几手,日后有备无患”便将那折角小心的抚平。准备手抄一本,一来可以加深记忆,二来闲得无聊,三来他准备将原本珍藏,将来子孙不争气,还能拿出来换个钱啥的。

  抄写了七八页后,他突然停下笔,定定望着那一页上字迹,整个人都愣住了。只见上面写道:“获笋一斤。佐卿鱼,可排体内毒素。更可解忧思惊惧。”愣了片玄,他也顾不上抄了,继续翻书往下看,又找到了一条记载如何治小儿口疮、产后腹痛、筋骨诸病的方子,用的是牛膝酒!仔细读来,除了介绍牛膝酒有上书功效外,还有凝神定魂之奇效”

  “解忧思惊惧?凝神定魂”沈默抬起头来,目光飘忽不定,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李时珍要告诉自己什么,闭目回想一下,当日李时珍说:“有空好好看看。时的情形,听其言似乎别有深意,但观其行并无特别之处,这让沈默不禁狐疑起来。

  想了半天也不敢确定,他轻叹一声,将那两页的内容抄下来,但惟独漏了那两句。然后竟将那两页李时珍的,真迹。撕下来,再看一眼上面的“忧思惊惧凝神定魂。这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将这两页纸折起来,轻轻松入炭盆中。

  火苗轻轻窜起来,旋即将那两页纸全然吞没,再也没人能看到”

  在书房中枯坐小半

  川烬,沈默出声道:“把朱九送来的卷宗拿来。”他知道旦”定在外面。

  果然,不一会儿。三尺将一口贴着北镇抚司封条的箱子报过来,按照沈默的示意。小心搁在桌上。松口气道:“还真沉哩。”

  沈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趣,只是点点头道:“出去吧,把门关好。”

  三尺轻声道:“大人,您身子网好,又要忙啊?”

  “那有什么办法?”沈默叹口气道:“这一生病,把什么都耽搁了,宫里快要等不及了吧。”说着朝他笑笑道:“我就是看看,不费劲的。出去吧。”

  三尺担心的看他一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子上的暗锁,将颇有分量的箱盖打开,便见一摞卷宗整齐的码放在里面。

  沈默将一本本案卷从箱子里拿出来,铺放在面前的大案上,一共是九本,有问道士的、有问太监的、有问6府家人的,还有问6绣的”,

  沈默双手交错在胸前。托着下顾凝视这些卷宗,试图从这些真真假假的供词中,窥到事件的真相”,

  这件事他做过不下十次,但这次有所不同,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恐怕自缘身在此山中。这次他决定以一种然的姿态。跳到局外去,以一种怀疑一切的态度,重新审视这案子!

  毒死6炳的,是鹤顶红无疑,但这毒一定来自丹药吗?会不会是来自别处?一开始,沈默便现了一个误区,总是想当然以为是丹药有毒,会不会6炳还吃了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服丹总要喝水吧。他想到6炳总爱喝那种很秒得浓茶,就完全可以掺入鹤顶红而不被觉。而且这种方法,比在丹药中下毒,更加稳妥,不像后者撞大运似的一说不定6炳福星高照。始终都没吃到那毒丸呢。

  当然,北镇抚司是干什么的?第一时间便对那杯子进行了检验,现并无毒性,这在卷宗中都有记载,所以当时沈默他们,便忽略了这一点。但现在细想起来。当时事出突然。且以救治大都督为要,不可能对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进行检查……

  想到这,沈默仔细翻开关于6炳中毒前后的卷宗一重点看他中毒前江都生了什么。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在外屋的侍卫,和6炳的九姨太,”6炳这人十分多情,喜欢把身边的美貌侍女收为姨太太,这位九姨太就是他原先的贴身侍女,成为姨太太之后,也没丢弃本行,总是形影不离的伺候他”根据九姨太的口供,6炳在服丹后不久,便开始腹中绞痛,口鼻流血,她才惊叫着将外面人呼唤进来。

  如果假设她是凶手的话,这期间一段空白,足够她偷梁换柱,将证据换掉了。然后东厂又迅插手,将一应物证全部带走了一段时间,将所有痕迹湮灭。让沈默他们查无对证。

  现在已经无从查明此事了,但沈默可以大胆假设,就是在茶水中下的毒!便可推导出湮灭证据的东厂是凶手,至少也是帮凶。而十三姨太那条线,就成了明修栈道,为的是掩护暗渡陈仓的真凶!

  虽然只是想象。但沈默觉着可能性极大,因为跳出来客观的看

  从东厂起先的过度反应。陈洪后来的过度顺从看,这件事情很可能东厂是有份儿的。那必然不是一个偶的事件,而是一场精心策利、胆大包天的阴谋。谋害锦衣卫大都督,这种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疯狂念头,却被那幕后之人做到了!然后又像下围棋一样,用缜密的行动步步为营,将自己引诱到死角,完胜了这一场。

  如此高的计谋。是不会有拙劣的败笔的或者说。任何拙劣的败笔,其实都是引诱你犯错的陷阱。比如说6绣会易容这件事,在苏州时便被自己拆穿过,在北京再度使出来,自己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她。这不是摆明了让自己认定是她,好帮真凶掩盖吗?

  “九姨太”沈默重重一捶桌面,无声喝道!他已经想起来,当初在自己抓捕6绣后。正是她跳出来,将十三姨太的异常举动供述出来,而且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够证明自己当时的推断。当时沈默还暗暗感叹:“不愧是6炳的女人,各个跟侦探一样。

  但现在他脑海中只有两个字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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