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仲春,然夜风犹寒。但在祥安庄主院内,却是灯火璀璨,暖意融融。
下晌送走了张会、赵弘沛、赵彤一行,沈瑞便开始动手布置起花灯来。
杨恬白日里拖着病体接连待客,虽心情甚好,身体到底撑不住,吃了药便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带了彩灯回来,但真正看到满院缤纷时,还是惊喜异常。
“要不要出来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内招呼。
杨恬满脸雀跃,重重点头,却又回头去瞧养娘林妈妈。
林妈妈无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会儿便回来。”
杨恬再忍不住笑意,欢快的应了一声,麦冬立刻过来手脚麻利的帮着杨恬套大衣裳,林妈妈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将杨恬裹了个严实,喊外面人准备滑竿软椅。
沈瑞一早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布置了,你先凑合着看看,等明儿个后儿个,还有订的灯送来,咱们一起重新摆。”
杨恬看着满院子火树银花,偏头嗔笑道:“这还算得凑合?你这是要把花灯铺子都搬来才罢休呀!”
嘴里是嗔怪着,却仍是欣喜的东瞧西望,弯起的眉眼、翘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沈瑞跟着软椅到院中,指着一处处彩灯向杨恬解释,说着是哪家铺子的手艺,传统塔灯图绘有什么讲究,新式走马灯哪里设下机关。
又有那一串写着灯谜的小花灯,分别扎成兰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样,精致非常,杨恬极是喜欢,还饶有兴致的猜了两个,又嫌谜面简单,不衬这花灯,便笑称回去也作灯谜来,让沈瑞猜去。
“还有十二生肖的灯,”沈瑞笑道,“缺了三个属相,便订下回头扎齐了一并送来,那灯也是活灵活现的,你一准儿喜欢。到时候便你六个灯谜我六个灯谜,且看谁赢的多。”
杨恬拍手叫好,笑靥如花,在树下抬起头,仰望盏盏花灯,橘红灯光洒下,映得她脸庞越发柔美,眼中光芒点点,璀璨如星。
牵着她的小手,看着她的笑颜,沈瑞心下一片安宁,唯觉岁月静好。
在外面站了一刻钟,杨恬咳了几次,沈瑞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到底夜里寒凉,但看杨恬兴致极高,又不免越发怜惜她,想她从前便是再洒脱在那家中也是谨言慎行,不得这般自在欢愉,便也由着她了,只将她大氅裹得更严些。
林妈妈却是一直担心,终于在杨恬一阵急咳后忍不住出声劝了一回。
杨恬虽未尽兴,却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应了。
沈瑞忙将她一路送回屋里,在外间等着里头为她更了衣躺下了,这才进去同她叙话,说说今日的访客。
既然有人将传播时疫这脏水泼向杨家,杨家要避开这祸事,那送女儿出城养病的消息便要传得人尽皆知才好。
送杨恬的当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今日登门的便除了徐氏、赵彤两拨,另有一向与杨家交好的一户詹事府人家、一户翰林人家。
自然也有疑虑肺病过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补药品过来,并没有让家中姑娘来探视。
杨恬简单说了几句旁人,才红着脸说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亲们都极和善,”又说“那陆家嫂子实在是个妙人。”便将张青柏那些话学给沈瑞听。
沈瑞笑道:“上次我还与你说想找武靖伯府上借两个会武的仆妇陪你练练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陆二十七嫂子倒是个练家子,那往后就请她得闲来住一阵子吧。”
杨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没空教我,今儿来了还与我说布庄子这就要先开起一两家来,正赶得上换季裁新衣的时候,又说下次来带布样子来与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经呀,我听得直迷糊。二哥,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原就说的赵家管经营,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账目便成了。张会这会儿也是一提做生意就两眼冒光,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瑞说笑着,又去看杨恬,无声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杨恬俏脸一红,低声啐了他一口。
沈瑞见她娇羞,也不再逗她,又岔开话题笑道:“张会还同我说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庄子上跑马呢,可好,他俩这忙起生意来,也甭跑马踏春了,怕还不得要拖到重阳节踏秋去。”
杨恬想到赵彤说的纵马之乐,也笑弯了眼:“我却是不会骑马的,你可说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道:“半点不难。咱们庄子大,回头在后头修个马场也使得,等练熟了,咱们去张会家庄赢彩头去。”
杨恬虽然应好,却也道:“我怕我学不会,骑得不好再拖了你后腿,让你输了彩头。”
沈瑞板起脸来,一本正经拍着胸脯道:“名师在这,”又一指杨恬,“高徒在这。”又笑眯眯道:“咱们双剑合璧,岂会输了?他英国公府可是有不少好东西,恬儿不要手软,统统搬回咱家来,放心,咱庄子大,尽放得下!”
杨恬笑得花枝烂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一时麦冬又端了药来,服侍杨恬吃下。
沈瑞又想起张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来,忍不住将他见人塞药的趣事也同杨恬讲了。
杨恬听说也有给自己的丹药,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陆二十七嫂子并没有提这事。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杨恬笑了一回,又好奇问道:“我还不曾见过道家仙丹,是个什么样子?是书上写的那样丹砂雄黄炼制而成的吗?”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黄?再加点儿砒霜,毒鼠丹正好!”
见杨恬笑瞪他,便又正经道:“我约莫着,不一定是金石丹药,许多人吃了金石丹药都会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坏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给人丹药了。既然还在给,想来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坏。”
杨恬本还聚精会神的听着,不想他说着说着又开起玩笑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既提起陆家,沈瑞便将陆家来访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边的反应,以及下晌张会、赵弘沛与他的合作简单同杨恬说了。
他原应过杨恬,所有的事情都会告诉她知道,如今说出这些,既是履行前诺,也是不希望杨恬空闲下来胡思乱想,再加重病情。
“不过,明儿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还得往老师那边走一趟。”沈瑞有些歉然道。
王守仁与张永曾一起并肩作战,关系要亲近得多,他想联系上张永说一说这辽东镇守太监之事,自然还得从老师那边寻路子最好。
且他也还得回家一趟,与母亲、两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两位兄长说一说这海运海贸事情的新发展。
杨恬闻言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说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来。
沈瑞忙伸手帮她抚背,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直咳得泪光点点方止住,转而回握住他,低声道:“二哥若为了我耽搁了正事,我如何还能住得安稳?我能在这里住上几日与二哥相伴,已是……无憾了。”
原本清甜的声音因久咳带上了沙哑,低沉说出这样不祥之语,更添哀婉,让人心下难过。
沈瑞一阵揪心的疼,他也知杨恬虽是挪来了庄上,精神头是有了,但病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他晓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风水问题,换个地方就立刻好了,这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难受,自己也是万分煎熬。
然他没有软语劝慰,倒是作出轻松姿态,点了点杨恬鼻尖,笑道:“你这伤春悲秋的,倒让我越发愧疚了。你若喜欢庄子,咱们就多住些时日,夏日里后面池子还有荷花的。”
又道:“母亲年岁也大了,我听闻汤泉庄子对老人极好,京畿周遭也有几处汤泉的,待我寻访寻访,咱们也置上一处,你乐意在庄子里,咱们就奉母亲过来住。我也是觉得庄子里自在的。”
杨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声应了个“好”。
两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杨恬歇下。
因她虽倦却睡不着,他便往书房取了笔墨书卷过来,在拔步床外桌上温习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来活动筋骨时,听到杨恬呼吸均匀,知她睡熟,这才嘱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书房去了。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杨恬吃了早饭。
杨恬虽是前后醒了三回,但每每醒来后,就让人推开窗去看那彩灯,想着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觉得长夜难捱。
早上醒来,杨恬还特特往窗户边看了一会儿沈瑞打拳,待沈瑞进来,又亲自绞了热巾子递给他。
沈瑞也并没有说什么你歇着不要动的话,极自然的接过来,边擦脸边问杨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么。
一如那些相处多年的夫妻。
杨恬心里如浸蜜糖,只想,这日子若一直这般,该是怎样和美!
用罢早饭,沈瑞又叮嘱了丫鬟仆妇,让杨恬不要一直躺着,个把时辰便起来活动上盏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晕眩、心悸、呼吸不畅等等问题云云,这才驱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
王守仁对辽东乱象也是叹气连连,却也道:“各地镇守太监大抵如此。派出去镇守,就如同派出去捞钱一般。如张永张公公这般懂用兵又肯做实事的,委实太少,这一场剿匪,能遇上张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也叹了口气,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将领信太监的,弄个镇守太监,监军太监,地方将领便是英雄盖世,想有什么作为也不得不捧着这帮阉人,若遇上张永这样的倒好了,遇上朱秀这般的,便是祸乱一方了。
虽然太湖剿匪归京后,王守仁与张永面上没再有过往来,其实也一直不曾断了关系。
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在宫外都有私宅,连刘忠都不例外,更何况张永。
“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离你们府上不远。”王守仁道,“这件事我却不好出面。”
沈瑞自然明白,连连称是,让长寿跟着王守仁身边的长安去那边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因辽东贸易也捆绑着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宫里他也请张会设法与张永打个招呼,请其这一两日拨冗一见。
这次通倭案里,沈瑞在松江是见过张永的,然彼时,张永虽是钦差,品阶却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执晚辈礼,双方交谈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而如今,张永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且还管着草场皇庄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等等,又等同于内廷管家一般,几乎可以与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分庭抗礼。
一个人手握权力时会是什么样子,沈瑞可没什么把握。
王守仁将他所知张永脾气秉性一一讲给沈瑞听,又与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说辞。
“这件事,张公公也当是乐见其成的。”王守仁道,“若是真能由张公公调教出的人镇守辽东,是辽东边军之幸,恐也是辽东百姓之幸。”
*
辞别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爷沈润以及沈理、沈瑾都应在当值,便遣人回去请了沈洲出来,准备在翰林院外产业浣溪沙茶楼一聚。
沈理沈瑾离着最近,最先到了。
只是两人面色都不大好。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争执故而面色欠佳,却不知沈瑾为着什么。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进了雅间便是一脸苦相,几度欲言又止,又是偶一低叹。
沈瑞不由皱眉,然问了沈瑾,不免又要问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说,索性便都不问了,谁想说便说。
他亲自张罗了一回茶水,只说是造船及辽东海贸之事,等两位叔父来一起商量。
三人落座品茶,室内一片安静,只闻窗外遥遥传来几声叫卖。
沈瑾口中含着热茶,心中却似油煎,几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却见沈理只沉着脸,垂着眼,认真品茶,再看沈瑞,则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终于,他再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道:“二弟,我……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瑞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寻我?”说着又看沈理。
沈瑾讪讪道:“六哥……我已经同他说了。”
沈瑞更摸不到头脑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钱,先问沈理开了口,沈理既与谢氏闹翻,只怕这银子不太好拿出来。
他一笑,道:“瑾大哥请讲。”
沈瑾张了张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脸上倒涨红一片,在沈瑞惊奇的眼神中,他终是艰难说道:“昨晚……座师张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与我……说了一门亲事。”
这亲事二字说得无比艰难,好似说的是丧事一般。
沈瑞越发诧异了,这是什么样个亲事让他这一向颇有君子之风的兄长难为成这样。
座师……沈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能让沈瑾叫座师了,也就是乡试会试考官了,张大人……会试考官张元祯?!
张元祯不是要和沈理家结亲吗?!
沈瑞不自觉望向沈理,思量着先前谢家也曾有意寻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没成,如今张元祯刚同沈理家结亲,莫非是与沈瑾提了让谢家不满的亲事,让沈理难做,沈理才会面色不虞?
正思量间,只听沈瑾道:“……提的是……寿宁侯府二姑娘。”
沈瑞甚至还反应了片刻,才想到寿宁侯府二姑娘是谁,他的脸色也骤然难看起来,他撂下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直盯着沈瑾道:“大哥应允了?”
沈瑾垂头丧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二弟,我岂会不知……!可,张大人亲自开口,又言宫中太后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应允。二弟……虽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他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阖上眼,一字一顿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赖嫡母教养,而……而嫡母早逝,家严失德,如今还关在祠堂中,继母乃是罪臣贺家之女……如此门庭如此门风,实不堪配侯门高华……”
沈瑞眉梢微动,这,确实是沈瑾所能说出的极限了。
沈瑾看似从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实际上,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罢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极为反感这身份,拼命苦读未尝没有摆脱这层身份束缚的意思。
他的生母郑氏当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从郑氏弟弟中了同进士官也越做越大后,郑氏腰杆子越来越直,沈瑾进京后甚至接了郑氏同住,让他说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将他逼上绝路。
至于自承家丑倒没什么,沈源那行径,早被有心人查个清楚了。
听到这里的沈理,脸色也稍稍缓和下来,沈瑞仍盯着沈瑾,听他下文。
沈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张大人说,这些太后与侯府自然统统知道,既然提出亲事,便是状元郎配得上。”
状元郎配得上。
说到底,要的,不过是状元这个身份罢了。
“张大人问,是否还要先去松江问过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事能去问沈源?沈源只怕欢喜得要飞上天去,忙不迭答应下来不说,还指不上会借势怎样张狂作妖。
“张大人谈起了历朝状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过寥寥。”沈瑾声音中有又讥讽,“他说盼我像当朝谢阁老,不负状元美名。”
这话的潜台词却是,状元也不稀罕,官场折戟的比比皆是。若沈瑾丛之,他日许有谢阁老这般造化,若是不从,那边是折戟一员了。
“张大人说,太后等着回信。”沈瑾轻声道,“让我这一二日便去寿宁侯府提亲。”
声音越来越弱,好似化成一声叹息。
“张家。”沈瑞怒(
www.ibxx.com)极反笑,冷冷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沈理也长叹一口气。
张家刚刚将沈家未过门的媳妇推进河里至今仍缠绵病榻生死由未可知,却又把闺女嫁与沈家子弟,且恰是沈瑞原家同父异母的兄弟,
牛不喝水强按头,抬出太后皇上,撂下妨碍前程的狠话,如此,肆无忌惮,真是欺人太甚。
张家与沈家本就还有一笔旧(
www.hao8.net)账,隔着兼祧三房独子沈珞的一条人命。
早上沈理刚入翰林院,就遇到等他的沈瑾,已是得知了此事,他亦是愤怒(
www.ibxx.com)不已,而且,对于张元祯也十分不满。
张元祯与李阁老交好,又主动与谢阁老联姻,现下又摇身一变成了外戚的传话人,为了一个吏部尚书,倒是成了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之人。
与这样的人家结亲,真的是好事?
沈理心下更埋怨谢氏乃至谢家几分。
至于沈瑾的婚事,张家女子再是风评不好,张家外戚跋扈再是名声极差,有这一句太后为大媒,沈家能怎样?
沈理掸了掸衣襟,看了一眼怒(
www.ibxx.com)目圆瞪的沈瑞,只道:“沈家已分宗了。”
归根到底,这只是四房的事儿,只是,沈瑾一个人儿的事情。
沈瑾也只能是一个人,张家看中的是状元这个身份,不是沈家,便是与沈瑾成婚,也不是与沈家联姻。
也许,以后沈瑾站出去,代表的是外戚张家的意愿,就如现在沈理身上的谢阁老烙印一样,但沈氏一族本身是中立的,不偏向谢家,更不会偏向张家。
沈瑞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点头道:“沈家已分宗了,四房的事原就当宗子瑾大哥自行做主,更何况,婚事原也只有长辈能做得主。”
说罢,沈瑞站起身来,向两人行礼告罪,道:“两位兄长正当值,不好出来太久,是弟弟鲁莽了,还请两位兄长见谅,弟弟这就告辞了。”
沈瑾怔怔的看着沈瑞,张了张口,却最终苦笑一声,什么都不再说了。
既然,与张家结亲,事涉海运等机密之事,便也不会再入他之耳。
沈瑾嘴里发苦,心里更不是滋味,只垂下头去。
沈理叹了口气,只摆摆手,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沈瑞礼罢利落的转身下楼,吩咐两个长随分别去路上拦下沈洲和沈润,请他二位回府再叙。
他本是骑马回程,带车是为了再回庄上时好拉那些彩灯,这会儿却是心绪不宁,怕自己一时气闷纵马伤人,索性坐车回府。
车帘撂下的瞬间,他再忍不住,将一个紫砂小壶狠狠掼出去,低声咒骂几句。
那小壶只拳头大小,磨得光滑,异常结实,砸在车厢内壁上,竟然未破,反而弹跳一下,滚出车帘外,只跌在街面上,终是一声脆响,摔个粉碎。
外面的车夫连忙勒住缰绳,跟在车旁的长寿也忙俯身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这一岔开,沈瑞倒是平息了些,他深吸口气,道:“无事。回府吧。”
长寿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紫砂壶,一言未发,向车夫比划个手势。
车夫也不敢问,缰绳一抖,马车又行驶起来,比先前稳了几分,更是快了几分。
*
回到府上,沈瑞不及更衣便径直去了主院。
何氏正在同徐氏商量着裁下一季衣裳的事,听得小丫鬟匆匆来报,忙起身回避了去。
方才沈瑞遣人回府请沈洲时,并没有惊动徐氏。此时徐氏听闻沈瑞归来,不免诧异,原还当沈瑞要陪着杨恬几日的。
待见沈瑞进来面色难看,她不由郑重起来,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母亲,”沈瑞呼了口气,道,“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寿宁侯张家二姑娘保媒,给沈瑾说亲。”
徐氏一愣,转念间便明白了张家用意,她却不提此事,而是打量了沈瑞一眼,随即开口唤外面丫鬟,拧热巾子、端热茶来。
沈瑞怔了一下,再看徐氏满眼关切,因愤怒(
www.ibxx.com)而绷紧的身体登时松弛下来,他垂下头,低声道:“儿子让母亲悬心了。”
徐氏笑着叹气道:“你素来稳重,几时让我悬心过。这次不过是你心急了。”
沈瑞被徐氏拉了在身边坐下,擦了脸又喝了热茶,果然心神稳定下来。
徐氏见他脸色转缓,方慢声细语道:“我知你恼张家无耻,但若心平气和想一想,这不过是族亲家的事罢了,与咱们,不相干。”
话语虽然轻柔,这“不相干”三字却说得分外铿锵有力。
沈瑞也不禁笑了,摇了摇头道:“六哥也说,沈家已分宗。是儿子迷障了。”
沈家族人这些姻亲里有贺家,有乔家,害沈家如斯,如今多个张家,也算不得什么了。
无论对于沈理还是徐氏来说,沈瑾,也不过是个族人罢了。
只是,沈瑞心里暗叹,虽则他和沈瑾并不亲近,大约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将他当成血缘上的亲兄,这才会格外的愤怒(
www.ibxx.com),觉得张家欺人太甚,刚刚将恬儿害成那样,还敢将女儿塞过来,让恬儿面对那样的妯娌。
实际上,不过是,族人罢了。
“儿子回来本是想与叔父兄长商议辽东海贸的事,约在翰林院那边浣溪沙茶楼,不想两位叔父未到时,瑾大哥来了便说了此事。”沈瑞顿了顿,自嘲一笑,道:“儿子便什么也没商议,径直回来了。”
他当时是真的恼了,直接把沈瑾划作张家一派,半点也不想让其知道任何沈家的事。
徐氏轻拍了拍他的臂膀,道:“虽则如今京中族人只这几家,理应抱团,但若是沈家合族之事,各房共议便罢了,只我二房事,也无需劳动各房。”
沈瑞望向徐氏,点了点头,徐氏意思也已是将沈瑾画在圈外了。
是的,细想便知,沈瑾天生性格中就有软弱之处,张家又势大,他日必被拿捏的,那么沈家的事情,确实不必告诉他了。
尤其在沈张两家这梁子是无解的情况下。
沈瑞暗暗咬牙,张家,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要把这一笔笔帐都算了。
在听沈瑞简单说了张会、赵弘沛那边定计之后,徐氏不置可否,只道:“与你二叔三叔商量吧。”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只是,虽从田家那边寻御史,却也不必解释,到底此事牵扯太多。”
沈瑞应声道:“拿银子办事罢了,儿子也是并不想让他们入伙,儿子会同三叔剖解明白,母亲放心。”
母子俩商定妥当,外面也有小厮来报,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归家,沈瑞便起身辞了母亲往书房去。
这边徐氏静坐了盏茶功夫,才叫人喊了何氏过来,吩咐她准备好给沈瑾定亲成亲的礼。
张家是仇人。但沈瑾是族人,总归这个礼数是不能少了的。
何氏听闻是同张家结亲,惊讶的半天合不上嘴,半晌才道:“这张家……这张家到底怎么想的?已是伤了这边的人了,还这样强嫁过来,也不怕姑娘嫁过来不受婆家待见?”
徐氏淡淡道:“张家算得才精,贤才俊彦本就难得,瑾哥儿不过出身略差了些,人品相貌学识无不是上乘。而这出身,也不过是说出去不大好听罢了,姑娘嫁过来,上头嫡婆婆早就不在,继婆婆远在南边,姨娘婆婆算得什么,且也不在身边,进门便当家作主,没有长辈牵制,又没有繁琐亲戚,哪里不好了。”
何氏愣了愣,想起同为庶子的沈玲,被嫡母陷害最终断送了性命,自己也没少遭受嫡婆婆的磋磨,不由黯然神伤,果然,沈瑾这样的家里倒是没束缚。
徐氏转头望向窗外,已是仲春,草木生发,院内已绿意盎然,然迎面刮来的春风仍带着丝丝寒意。
“张家,怕也是自负能拿捏得住瑾哥儿这个姑爷。松江沈家虽说有个名声,可真正在朝堂上,却没人为瑾哥儿张目,他又得罪了李阁老……没有旁的助力,这个姑爷也只能乖乖听张家摆布。”
徐氏收回目光,垂眸拨了拨手中茶盏,低叹道:“瑾哥儿这孩子呢……唉,不知道这婚事,是不是他的福气。”
*
沈洲是半路上被拦回来的,先一步归家。
三老爷沈润却是和迎他的人走岔了,先到了茶楼。彼时沈理两人已回了翰林院,掌柜的告之了沈瑞留的话,三老爷这才打发人往衙门里请假,径自回了家。
三人书房一落座,三老爷便顺口问沈瑞道:“高掌柜说你们没一会儿便散了?”
沈瑞直言道:“寿宁侯府提出要与状元公沈瑾结亲,就是张家二小姐。”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
被张家害了儿子性命的沈洲尚未及反应,倒是三老爷更激动几分,怒(
www.ibxx.com)道:“沈瑾答应了?!”
沈瑞垂目道:“吏部侍郎张大人保媒,说是,太后为女方大媒,皇上也是应允了的。”
此言一出,屋里便是一静。
沈瑞早已是心平气和了,此时抬眼再看沈洲冰冷的脸、三老爷愤怒(
www.ibxx.com)的眼神,他叹了口气,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两位叔父也不必放在心上,母亲和理六哥也劝过侄子了,沈家,毕竟已经分宗。”
三老爷犹是愤愤然,厉声道:“我原就知那小子藏奸……”却又不再说了。
他幼时就与孙氏极为亲近,后来又极为喜欢沈瑞,自然而然对郑姨娘母子有着本能的厌恶,虽然后来沈瑾中了状元留在京中,接触多了,三老爷也承认这庶长子并非那等阴险小人,但也是好感有限得紧。
这次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不满,虽知道错不在沈瑾,但仍是不免迁怒(
www.ibxx.com)。
沈洲则神色冰冷,一言不发。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珞儿啊,长相一点儿不像乔家人,却是极为肖似祖父,天赋亦随了祖父,读书极好,十六岁小小年纪便中了举,相熟人家都来说,假以时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可,只一场重阳宴,归来的,却是珞儿冰冷的尸身。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独苗,唯一的希望啊,他当时眼前一黑,喉头发甜,几乎一口血呕出来。
他当时也是恨的,虽没有像妻子表现出来那样的癫狂,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恨得发疯,但经历了起起落落许多事之后,他当初的那腔恨意也被无情的岁月消磨殆尽,便是在许多年后知道了害死珞儿的真凶,他也空剩下无力与无奈。
然而今天……
他看向沈瑞,这个孩子,长得一点儿不像珞儿,长得更像孙氏一些。
孙氏……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庞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他的背信弃义,让她远嫁松江,嫁给那样不堪的沈源,被那样的婆母磋磨。
饶是她从烂泥里一步步走出莲花来,在族里有了美名,为自己赚下诰命,资助出一个族侄状元,养育出一个庶子状元,她已是贤妇典范,然则,到底操劳过度,早早就去了。
她去后,她的亲生儿子几乎被人磋磨死,最终出继,虽则现在好了,却到底,名义上已不是她的儿子了。
她名下唯一的那个儿子,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状元。
而今,那个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儿为妻,为四房宗妇。
他没觉得愤怒(
www.ibxx.com),一点都没有,他甚至也惊诧于自己竟然不愤怒(
www.ibxx.com)。
然从手指尖到心头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涌动起,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他耳朵里分明还听得到沈瑞叔侄俩的说话,他们已说到了海运,说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说与御马监张公公联络,说想法子从田家那边弄一个辽东籍或去与辽东有些瓜葛的御史……
可是那些都像风声吹过,没有在他脑子里留下一丁点。
末了,当他们叔侄商量完,开口问他意见时,他开口沉声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见田老太爷,想在书院讲学。”
三老爷讶然睁圆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么想去书院教书?”又有些踌躇,道:“二哥若是想教书,环哥儿几个便不叫他们去书院了,在家里开个书堂也是一样的,也免去你奔波劳累,且那边学生也是良莠不齐……”
虽说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八九会请了沈洲来讲学,且毕竟沈洲是翰林学士,又曾任国子监祭酒,这履历金光闪闪,稳稳压了书院其他先生一头。
然沈洲罢官的由头委实不雅,三老爷怕沈洲去了书院,万一碰上不开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辩还惹一肚子气。
间或若被人说上一句德行有亏如何能为人师表,书院也跟着难堪。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闭门写书吗?”
沈洲摆了摆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辈子。”
一时沈瑞叔侄都沉默(
www.19mh.com)了。
沈洲瞧着兄弟和侄儿,认真道:“我也曾有些想头,只,著书,太慢了。”
自兄长去后,沈家倒成了软柿子,也是他无能,丢了官。
他从前安逸惯了,大抵随波逐流,兄长也说他这官做得糊涂。倒是丢了官之后,沈家种种变故,贺家步步紧逼,倒是让他生出了上进的心来。
他虽五十岁了,但朝中七八十岁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复的机会。
著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原本,他可以慢慢来,十年八年,等人们忘了旧(
www.hao8.net)事,他凭借一二本书也在士林中有了声望,就可以运作重返朝堂。
但是现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两年,沈家这软柿子就能被人捏个稀烂;三年两年,他的侄儿也当进士及第迈上仕途,需要一个人替他护航。
他还得,……给珞儿报仇。
讲学吧,讲学最快,只要他带出来的学生中举、中了进士,他就有了声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学生代他在朝中发声。
沈洲肃然向弟弟和侄儿道:“我想,带几个学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闱,尚有可为。”nt
记住手机版网址:m.